第五百三十九章: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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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長的塬坡之上,那一片剛剛承受了箭雨洗禮卻巋然不動的鋼鐵叢林,聞聲而動。
    隻見無數靖南軍重甲步兵,幾乎是同時,以整齊劃一得令人心悸的動作彎弓搭箭。
    複合弓身的竹胎在巨力的拉扯之下,不斷的發出聯綿的咯吱咯吱聲音。
    在順軍之中列裝的弓箭,是明朝邊軍常用的開元弓。
    拉力在四十到七十明斤左右。
    開元弓的優點在於精準高效,無論步射還是騎射都可以使用,但是缺點卻是拉力較小,難以透甲。
    而這些靖南軍的重甲步兵所用的弓箭,皆是與清軍如出一轍的滿洲強弓。
    這些硬弓,全都是自濟寧之戰從覆滅的八旗手中所繳獲而來的戰功。
    滿洲弓是為步射破甲而生的重箭巨力之弓,拉力極大,但是中遠距離難以控製箭矢的方向,隻有在近距離才能精準射擊。
    開元弓的弓梢細長,而滿洲弓的弓梢巨大且向後彎曲,這一獨特的外形,也彰顯了它們的不同。
    用於實戰的滿洲弓拉力一般都在八十明斤左右,也就是現在的百磅硬弓。
    此刻,這些威力驚人的強弓已被拉至滿月,粗長的破甲箭搭在弦上,箭簇在晨光中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沉重的拉力讓一眾靖南軍重甲步兵們的手臂不住顫抖。
    “吭————”
    一聲尖銳高亢的天鵝音如同金屬刮擦著寒冷的空氣一般,猛然衝霄而起,瞬間壓過了戰場上所有的喧囂,清晰的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聲音在寂靜的土塬之上顯得格外刺耳。
    “嘣——嘣嘣嘣——”
    沉悶而巨大的轟鳴聲猛然在所有人的耳畔炸響,那是千百張滿洲強弓同時撒放的聲音,仿佛一麵巨大的戰鼓在胸腔上擂動,連空氣都為之震顫。
    緊接著,是無數箭矢離弦時撕裂空氣的尖銳呼嘯。
    那聲音不同於順軍箭矢的“嗖嗖”聲,而是更加低沉、更加恐怖的銳響聲。
    粗長的破甲重箭瞬間脫離弓弦的束縛,帶著巨大的動能,匯成一片致命的鐵灰色烏雲,猛的向前下方撲去。
    箭尾的翎羽在高速飛行中與空氣摩擦,發出令人膽寒的嗚嗚聲。
    它們輕易的撕開了飄舞的雪幕,箭簇的寒光連成一片,仿佛一道橫向傾瀉的金屬瀑布,朝著塬坡下目瞪口呆的順軍陣地遮天蔽日而去!
    塬坡之下,一眾順軍軍兵皆是神情恐懼,渾身戰栗。
    順軍的陣線之上已經亂作了一團,喧囂之聲轟然而起。
    “舉盾!”
    順軍大陣之中,終於有軍官反應過來,聲嘶力竭的呐喊著。
    他們的聲音早已經因為極度的驚懼變調走音。
    而一切,也已經太晚了……
    下一瞬間,恐怖的撞擊聲如同冰雹砸瓦般密集響起!
    箭簇入肉的悶響聲、洞穿鐵甲的脆響聲、鑿穿木盾的沉重撞擊聲轉瞬之間已經交織在一起。
    瞬間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聲音,成為這片戰場的主旋律!
    不同於之前順軍用開元弓射出的輕箭。
    這些勢大力沉的重箭擁有著可怕的穿透力。
    單薄的皮盾、甚至一些質量稍差的木盾,在它們麵前如同紙糊一般,被輕易洞穿!
    箭矢帶著餘力,狠狠紮進後麵的人體,濺起一蓬蓬溫熱的血花。
    慘叫聲、哀嚎聲此刻才如同開閘的洪水般爆發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順軍前沿。
    順軍的陣線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砸中,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有人被箭矢的巨力帶倒,釘在雪塬之上。
    有人被中箭的軍兵撞倒摔落在地。
    更有甚者,被穿透盾牌的箭矢連人帶盾釘在了一起,發出非人的慘嚎。
    原本嚴陣以待的死亡密林,在這第一波真正的重箭打擊下,如同被狂風肆虐的麥田,頃刻間便已經是盡皆倒伏。
    高亢的天鵝音長鳴不止,宛如死亡的喪鍾在雪塬上空反複敲響。
    更多的箭雨傾瀉而來,一陣接著一陣,幾乎不給順軍任何喘息之機。
    粗重的破甲箭帶著令人膽寒的呼嘯,持續不斷的鑿擊著已經搖搖欲墜的順軍陣線。
    每一次齊射,都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下,將那混亂的漩渦攪得更加支離破碎。
    潔白的雪地早已麵目全非,被無數腳印、倒伏的屍體、噴濺的鮮血染成一幅殘酷的畫卷。
    泥濘的血漿混合著融化的雪水,讓立足都變得困難。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幾乎凝固在寒冷的空氣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和死亡的味道。
    順軍的士氣,在這持續且無法抵禦的打擊下。
    旦夕之間。
    便已是陷入了崩潰……
    恐懼像瘟疫一樣快速的蔓延開來,壓倒了一眾順軍軍兵所有的勇氣和對賞格的渴望。
    不知是誰先發了一聲哭喊,丟下了手中的兵器,轉身向後逃去。
    這舉動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瞬間引發了雪崩般的效應。
    一場巨大的潰逃。
    開始了……
    一眾順軍的軍兵們爭先恐後的推搡著,狂奔著,隻想離那片死亡箭雨遠一點,再遠一點!
    什麽軍功賞銀,什麽皇帝厚賞,在活下去的本能麵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整個順軍前沿,徹底變成了一鍋絕望的亂粥。
    就在這片混亂達到頂點的時刻。
    “咚!咚!咚!”
    靖南軍大陣那渾厚而富有節奏的戰鼓聲,再次如同雷鳴般滾滾而來。
    這一次的鼓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都要激昂!
    它不再是穩步推進的節拍,而是狂暴進攻的序曲!
    “虎!!!”
    震耳欲聾的呐喊聲瞬間連成一片,將戰場上所有的嘈雜都壓了下去。
    伴隨著這聲怒吼,無數身披重甲,手持著虎槍的靖南軍重甲步兵,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向著坡下潰亂的順軍陣地發起了排山倒海般的衝鋒。
    軍兵們粗重的喘息和怒吼交織成一曲毀滅的交響。
    沉重的軍靴猛烈的踐踏著地麵,濺起無數混著血水的泥雪。
    那轟鳴的腳步聲匯聚在一起,仿佛整個山塬都在為之顫抖!
    無數杆虎槍的槍尖匯聚成了一片死亡的森林,銳利的鋒芒直指前方。
    千裏鏡的鏡頭之中。
    胡知義冷靜的遍觀著全局,心中波瀾不驚。
    朔風卷過黃土塬,刺骨的寒意裹挾著細密的雪花,撲打在胡知義冷峻的麵龐上。
    胡知義放下手中的千裏鏡,鏡筒上已凝結了一層薄霜。
    前線捷報如雪片般傳來,卻未能在他眼中激起半分漣漪。
    諸鎮軍兵,野戰最強者,當屬漢中鎮。
    但是這一次的攻堅,胡知義卻並沒有安排漢中鎮的營兵作為前鋒,而僅僅作為前鋒的後援。
    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地形。
    地形的因素,讓作為線列步兵的漢中鎮兵十分的吃虧,難以發揮最強的戰力。
    裝配著銃刺的海誓銃,是讓他們在麵對敵軍衝擊之時,擁有一定的自保實力,而非是讓他們真正的能夠和披甲步兵們短兵較量。
    漢中鎮下的師營,全數為線列步兵師。
    因為裝備著海誓銃,所以他們身上的盔甲,為了更便於射擊,做出了減負。
    漢中鎮下普通軍兵的標準甲胄,鐵尖盔一頂,環鐵臂縛一對,布麵鐵甲一領。
    雖然是身著鐵甲,但到底不是披掛重甲的重兵。
    再不利的地形之下進攻,或是在銃擊之後不久便被拉入近戰,無疑是舍長以求短。
    所以承擔左右兩翼首攻,被胡知義安排給了河南鎮的第六、第七兩師。
    兩師的軍兵大多都是西軍出身,後續填補的也都是優秀的新兵,相當一部分的軍兵仍然持著冷兵器作戰,隻有半數左右的人手持海誓銃。
    胡知義此戰,將軍中的重甲調集到了兩師之中,又甄選各師之健勇弓手充入軍內,方有剛一交鋒順軍便全線潰敗之壯舉。
    “我軍兩翼的推進順利無比,順軍的中陣,各式的軍號響徹不斷,大量的旌旗在土塬之間起伏。”
    “順軍正在瘋狂的向著左右兩翼增兵,試圖穩固陣線!”
    前線的哨探帶來的最新的軍情,胡知義隻是輕輕揮手,下達了再探的命令。
    兩翼推進的順利都在預料之中,但是胡知義的目光卻始終都放在了中央的孟塬鎮方向。
    重甲硬弓摧陣破冰銳不可當,重甲硬弓摧陣破冰銳不可當,但是終究難以久戰。
    順軍有著大量的預備隊,若是平野之上,驅趕潰兵,或許可以帶起大量的連鎖反應。
    但是這裏是陝西特有的黃土塬地,很難如同平野那般倒卷而去。
    真正決定此戰勝負的,無疑是孟塬鎮上的交鋒。
    “咚咚咚咚咚!”
    渾厚而又富有節奏的步鼓聲,在河南鎮第五步兵師各個陣列之間不斷的徘徊回響。
    河南鎮第五師近兩萬將士踏著鼓點,如鐵流般緩緩推進。
    由李定國所率領的河南鎮第五師緩緩的瞞過了塬坡,登上了孟塬鎮所處的黃土平台之上。
    孟塬鎮內,斷壁殘垣在風雪中默立,燒焦的梁木斜插在廢墟間,倒塌的矮堡形成一個個障礙。
    這些障礙讓河南鎮第五師原本嚴整的軍陣,不可避免的開始出現散亂的跡象。
    前進的士兵們必須要避開這些障礙和廢墟,才能得以繼續前進。
    好消息是,孟塬鎮內仍然沒有順軍,順軍如同昨日一般並沒有設置任何的防守。
    李定國勒住韁繩,身後的一眾親衛也是齊齊而停,戰馬在雪地上踏出淩亂的蹄印。
    他的目光如炬,掃視著眼前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
    雖然早先他已經看過了沙盤和輿圖,但是這一切都遠沒有眼見為實來的更為準確。
    “傳令各營,按照預定計劃進入孟塬鎮。”
    李定國的聲音在風雪中格外清晰。
    “依托鎮內廢墟,周遭地形,各自開赴預定位置,快速構築臨時防線!”
    軍令既下,令旗揮舞之間,河南鎮第五師下各營的軍兵在接到了旗號之後紛紛行動。
    不同於兩翼的第六、第七兩師,第五師是完完全全的線列步兵師,所有的軍兵都是清一色列裝海誓銃。
    除了軍官腰間的佩刀,僅有少數士兵配備了匕首短刃作為最後防身之用。
    孟塬鎮內外的地形與廢墟早在昨日就被偵察清楚。
    參謀部結合詳盡的輿圖,已經完成了周密的部署。
    李定國現在親自察看了孟塬鎮的地形,沒有發現任何疏漏,這才下令部隊按計劃進入預定陣地布防。
    各處要衝與製高點相繼豎起了靖南軍火紅的戰旗,在淡薄的雪幕中格外醒目。
    工兵們迅速進入廢墟,開始清理射界、加固工事。
    鐵鍬與斷壁碰撞的聲響此起彼伏,與左右兩麵隱約傳來的喊殺聲交織在一起山雨欲來風滿樓。
    雪花飄落在不斷行動的靖南軍軍兵身上的鐵甲上,很快積起薄薄一層。
    李定國抬起頭,目光越過了紛飛的雪花,投向了遠處的棱堡,眼眸之中並沒有半分的急切。
    遠處。
    遠方的棱堡上,各色令旗正在頻繁揮動。
    從塬西傳來的嘈雜聲越來越清晰,顯然守軍已經察覺到了這裏的動靜。
    時間在風雪中悄然流逝。
    兩翼的戰事愈演愈烈,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山呼海嘯般傳來,與這片詭異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
    中央棱堡內,袁宗第眉頭緊鎖,目光死死盯著那些登上黃土平台後,在孟塬鎮內偶爾穿梭卻毫無進攻意圖的靖南軍士兵,眼中滿是困惑。
    靖南軍依托孟塬鎮的廢墟構築防線,這本在情理之中。
    這樣即便前方進攻受挫,好歹也有個接應之所,不至於演變成大潰敗。
    但防線已然構築完成長達半個時辰之久,靖南軍卻是遲遲沒有見到任何進攻的跡象。
    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袁宗第心中總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在隱隱作祟。
    就在這時,一陣更為凜冽的寒風卷過,卷起了風中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
    袁宗第下意識的緊了緊了身上的大氅,雙目微微眯起,抬手擋在眉前。
    而後的下一瞬間,袁宗第整個人彷佛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突然僵在了原地。
    遠方的土塬分界線上,一個個黑點正緩緩升起。
    起初隻是模糊的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
    但隨著它們不斷升高,那些黑點逐漸顯露出猙獰的真容。
    刺骨的寒意此刻已化作實質的冰錐,沿著袁宗第的脊梁一節節攀升而上。
    袁宗第張了張嘴,喉結艱澀地滾動著,卻發覺喉頭像是被冰碴堵住般發不出半點聲響。
    越來越多的火炮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之中,一門接一門黝黑的火炮從塬下被推上高地,密密麻麻的排成一道幾乎望不到盡頭的黑潮。
    無數麵赤紅色旌旗在炮陣後方狂亂翻卷,像極了潑灑在雪地裏的凝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