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章 一曲紅綃不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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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樓是京都洛陽城最近新開的一家酒樓,位置極佳,門庭若市,據說是崔家的產業。
來這裏吃飯的人非富即貴,甚至不少朝中大員也常來捧場,崔家在朝中,一個皇後,一個宰相,聖眷正隆,許多人都想和崔家攀上關係。
摘星閣內,琉璃燈將金絲簾幔映成流霞色,顧輕舟玄色錦袍上的銀線雲紋隨燭火明滅,範大誌從一個水晶肘子裏抬起頭,嘴角油光映著十二盞連枝燈,嘟囔著道“顧大哥……這裏不光菜好吃,酒也真好喝,絕對是我喝過最好的酒,比俺爹釀的好喝百倍!”
話音未落,侍女排成的朱色隊列魚貫而入,捧著鎏金食盒的柔荑都戴著崔家特製的朱雀鐲。
顧輕舟屈指輕彈翡翠杯,說道“這一杯玉露釀抵得蜀中百戶一年稅銀。”
他眼眸低垂,琥珀色的酒液杯中蕩漾,似乎映出蜀地勞苦的老農,一旁諸葛瓜瓜聞言,驚得手中杯盞險些墜地。
“我已奏請陛下,允我去工部當差……”顧輕舟拈著青花瓷蓋,輕輕碾磨著茶盞“我從閬中回來,途經潼關,渭河水患,數萬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以前……我以為這世間處處都如京都洛陽一般繁華,從不曾想,還有許多人每日為三餐憂慮,饑寒交迫……”
“工部負責賑濟災民,修繕房屋,疏河築堤等賑災事宜,所以……顧大哥要去工部?”何安神色鄭重問道。
“不錯!”顧輕舟點點頭,說道“家父當年為官一方,仁政愛民,曾造福無數百姓,如今還有許多人家供著他老人家的長生牌位……我顧輕舟不慕虛名,去往工部隻想能為百姓做些事,一則告慰老父在天之靈,二來圖個心安,俯仰無愧這天地間……”
顧輕舟淡淡說著,眸光熠熠生輝,他雖然坐在那裏,但琉璃燈光照耀下,說不出的氣定神閑,貴不可言。
眾人心中紛紛生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念頭,哪裏還是那個曾經縱馬遊街,浪蕩不羈的紈絝子弟?
“顧大哥,小弟敬你!”
何安舉杯,其他人肅然起敬,也跟著紛紛舉杯。
“顧大哥一番話,讓人佩服之至!”諸葛瓜瓜瞪著一雙鬥雞眼,赧顏道“小弟文不成武不就,家裏給謀了一份縣衙實缺,回去之後,定當像顧大哥一般,為百姓多謀福祉!”
“前些日子……我去了馮春兄弟家鄉,他家裏隻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老母親……”顧輕舟說起前往馮春家鄉見聞,神色黯然道“前日馮老夫人讓人寄信來說逢春學堂前的野菊開了……\"
顧輕舟從懷中取出半塊殘破硯台,墨漬裏還凝著漠北的沙礫。
滿座忽靜,範大誌啃到一半的鹿蹄筋懸在唇邊,油滴墜地聲清晰可聞,氣氛突然變得沉重。
顧輕舟仰頭喝掉杯中酒,不由失笑道“今日咱們兄弟難得相聚,大家放開暢飲,共謀一醉,顧某此生能結識諸位兄弟,心裏實在歡喜得緊!”
說罷,他擊掌三下,一群雲鬢斜簪的侍女魚貫而入,環佩叮咚,隨著樂師絲竹聲起,翩翩起舞。
諸葛瓜瓜臉色通紅,看得目不轉睛,狠狠灌了一口酒。
範大誌掃視過一群鶯鶯燕燕,心中暗道歌舞有什麽好看,還不如喝酒吃肉來的過癮。
“何安兄弟,文若對你用情至深,哥哥勸你……切勿辜負良人……”
顧輕舟微醺中低聲開口,驚得何安手中象牙箸頓在半空。
窗外洛河畫舫的琵琶聲恰好撥到“鳳求凰”的段落,珠簾外掠過抱琴歌姬的倩影,石榴裙擺掃過檀木船板的聲音,落在何安腦海中,竟與那日韓嬋娟奔過河堤的足音重疊。
“顧大哥……莫要說笑,我曾說過我視文若如妹……你和文若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我……”
“
“文若傾心與你,是個瞎子也能看得出來……”顧輕舟打斷何安的話,說起那日見到丁文若的情景,說道“似文若這般女子,兄弟……難道你當真一點也不動心?”
何安想起那個嫻靜如蘭,秀美聰慧的女子,不由有些失神。
頃刻,他搖搖頭,堅定說道“顧大哥,我與嬋娟兩情相悅,況且顧大哥你……”
“情不知之所起,一往而情深……何安,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
顧輕舟再次打斷何安,淡淡說道“不錯,我是喜歡文若,正因如此,我敬她愛她,不忍見她受半點委屈,更不忍看她終日相思,鬱鬱寡歡……兄弟,你若負了文若,休怪哥哥翻臉無情……”
諸葛瓜瓜的酒樽突然傾斜,他望著何安腰間微微顫動的雙魚玉佩,那是臨行前嬋娟用青絲編的絡子,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知行院與何安離別時,那姑娘將裝著艾草香囊的包袱塞給何安時緊張得指尖都在發抖。
範大誌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暢快淋漓地大吃一頓了,他隻顧埋頭胡吃海塞,菜肴豐盛,醇酒甘美,本就不勝酒力的他,起身要去淨手時,竟然覺得有些微醺。
一位抱著古箏的女子立在璀璨樓飛簷下,輕紗掩麵卻掩不住眼波流轉。
她的裙裾是江南織造局三年才出一匹的流雲綃,行走時如煙靄拂過青石階,發間斜插的鎏金步搖墜著淚珠狀的紅寶石,隨蓮步輕移在耳畔搖曳生輝,恰似暮春細雨敲打芭蕉的韻致。
範大誌撞見她時,她正抬手將一縷散落的青絲別至耳後,蔥白指尖染著鳳仙花汁,腕間翡翠鐲與腰間玉環相擊,清音竟壓過了滿樓喧囂。
“公子且讓讓路。\"
女子開口似山澗清泉漱石,偏生尾音帶著吳儂軟語的糯,驚得範大誌酒醒了三分,急忙側身而立。
女子掩唇輕笑,麵紗掀起一角,露出唇畔若隱若現的梨渦,恍若水墨畫裏走出的姑蘇仕女,偏生那雙含情目又似塞外孤煙般縹緲,這般矛盾的風情,偏生沒有一點違和感,反倒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範大誌心頭劇震,屏住呼吸,生怕酒氣唐突了佳人,直到女子聘聘嫋嫋遠去,這才回過神來,鼻端嗅著一縷幽香,一顆心仿佛飄到了雲端。
範大誌淨手完畢回到摘星閣,卻是眼前一亮,心中不由狂喜。
隻見一群侍女依然在翩翩起舞,剛才那輕紗掩麵的女子居中而坐,正在彈奏“十麵埋伏”,她素手撥動冰弦,滿室燭火忽然暗了三寸。
聲音初起如深閨絮語,忽轉金戈鐵馬之音,纖纖玉指在弦上翻飛如蝶,腕上金釧隨著韻律叮咚作響。
範大誌注意到她拔箏時脖頸微揚的弧度,恰似白鶴臨水照影,偏生眉間一粒朱砂痣又添了三分妖冶,這般姿容氣度,絕非尋常歌姬可比。
當“十麵埋伏”奏至最激越處,她突然抬眸望來,眸光似秋水淬過的寒星,驚得範大誌手中杯盞險些脫手,杯中映出他發出的玄武經元氣竟在琴音裏凝滯難行。
曲終時滿樓寂然,唯有女子鬢邊珍珠步搖仍在顫動。
眾人紛然喝彩,諸葛瓜瓜忍不住道“姑娘琴藝無雙,不知如何稱呼?”
女子抱著古箏盈盈起身,裙裾掃過檀木地板卻不染纖塵,行至門邊回眸淺笑“奴家名喚狸奴。”
這話說得極輕,偏生每個字都似帶著鉤子,勾得範大誌三魂七魄都隨那抹輕紗消失在回廊盡頭。
範大誌癡癡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念叨“狸奴……狸奴,如此才情的女子,怎麽起了這樣一個貓兒名字,卻也真如我那貓兒一般,讓人惦想……”
夜漸深,何安起身推開通往露台的雕花門,夜風卷著樓下歌姬的胭脂香撲麵而來,他望著東南方水磨頭村的方位,腰間玉佩與劍穗纏作一團,心中暗道“方老師已回西北大營……明日我拜會過知行院諸位長輩尊師,也該回一趟故鄉了……”
…………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韓嬋娟倚在水磨頭村口老槐樹下,素手無意識地絞著腰間絲絛。
那襲水綠色襦裙被晚風掀起漣漪,鬢邊珍珠步搖在等待多日的暮色裏又添了道細痕。
薛姨端著青瓷碗站在籬笆牆邊,看著姑娘單薄身影將滿地樹葉踩出淩亂紋路,恍若當年的自己在苦苦等待心上人歸來。
“這茭白用雞油煨了半晌”,薛姨話音未落,嬋娟的銀箸已在青瓷碗裏攪出漩渦。
燭火將她睫毛的陰影投在碗中,愈發變得幽深,瓷勺碰壁的脆響驚得老古板手中《孫子兵法》嘩啦翻頁。
他突然冷哼道“你薛姨做這道湯費了老大功夫……”話未說完,碗中忽地多出個油亮雞腿,嬋娟托腮眨著秋水眸,幽幽道“可我就是沒有胃口……”
五更梆子驚破曉霧時,嬋娟已立在沾露的磨盤旁,晨光掠過她新換的鵝黃衫子,襟前蘇繡的比目魚隨呼吸起伏,仿佛要遊進洛水秋波裏。
待到日影西斜,青石板路上終於傳來熟悉的足音,何安月白長衫染盡風塵,腰間玉佩卻仍端方如君子,隻在望見那道倩影時亂了流蘇。
“何安!”
嬋娟提著裙裎奔過曬穀場,繡鞋上的東珠墜子甩飛進稻田,她發間步搖纏上他肩頭流雲紋帶,何安扶在她腰間溫熱的掌心還帶著薄繭,兩人癡癡望著對方,羞紅了夕陽。
良久後,老古板杵在柴扉前咳嗽三聲,驚散梁間雙宿的燕兒。
薛姨接過大誌與何安的包袱,抹著眼角笑罵道“兩個癡兒要把門檻望穿了不成?”
範大誌嗅了嗅鼻子,笑嘻嘻的走進灶間,隻見灶上煨著的佛跳牆咕嘟作響,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牆上懸掛的《洛神賦圖》。
畫中女子淩波微步的姿容,竟與狸奴姑娘撫箏時的神態有七分神似,範大誌看著,不由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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