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章 不以無人而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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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在穹窿山千刃峰山林間遊走如劍,屈永背著半人高的鐵雲杉推開鑄劍院斑駁的木門,粗麻短衣已被露水浸成了深褐色。
他掄斧的節奏帶著某種劍訣韻律,斧刃每劈開一段鐵褐色硬木便迸出青金色火星,這是縱劍門獨有的鐵雲杉,木質堅逾精鐵,唯有以神識灌注斧刃方能劈斫。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屈永默默數著劈柴次數,脊背騰起的白霧在朝陽下泛著淡金,鐵雲杉碎屑沾在他結著血痂的指節上,隨動作簌簌而落。
待柴堆齊整如劍陣,他又從側屋拖出一袋袋九色礦石,將礦石倒入院內的一座石爐,顏色斑斕的礦石與石爐相撞,發出陣陣清越劍鳴。
爐火幽藍躍動,映得他眉間汗珠如淬劍水。
林山推門而入時,屈永正以知行心法催動風箱,爐中赤炎石熔成朱雀展翅狀。
“屈師弟,你這鍛金術……”,他抓起一旁矮桌上的焦黃烤饃咬得哢嚓作響,說道“東方劍那廝仗著門主侄子身份,煉出的精金成色還不如你三成!”
屈永抹去額頭汗水,將巴掌大的星紋鋼收入劍匣,匣麵有十六道刻痕深淺不一,最深處已透木三分。
他望著院外劍形峰,雲霧中隱約傳來劍器相擊的清音,歎道“劍窟十六次無功而返未能領悟劍意,終究是悟性不足……”
林山摸出個青瓷盒,盒麵描著翠竹,說道“明日進劍窟遇見雲師妹,勞煩轉交……”,見屈永挑眉,他耳根泛紅,神色有些扭怩“上月我神識透支昏厥,是她喂我服下九轉還神丹,我想……謝謝人家。”
林山口中的雲師妹叫做雲纓,比屈永早一年進縱劍門,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異常勤奮,每月都能煉夠精金進入劍窟悟劍。
縱劍門的精金其實極難煉製,三千弟子中每月能夠成功完成煉製任務的不過十之一二,不光要有天賦還需要超乎常人的意誌力,林山通常要三個月才能勉強湊夠。
縱劍門所有的心法、劍訣、劍法都需要有劍意才能學習,而領悟劍意,需要進入劍窟才能感悟。
因為感悟劍意需要極大的神識,而劈柴鐵雲杉和煉製精金能極大的提升神識強度,所以千年來,縱劍門定下了每月提交一定數量的鍛造靈劍所需的精金,才能換取一次進入劍窟悟劍的規定。
晨霧未散的天爐峰吞吐著赤色煙霞,赭紅色的岩壁泛著金屬冷光,宛如天神遺落的鍛劍爐。
屈永背著沉重的木匣踏上淬火岩階,粗麻衣襟早被露水與汗水浸透,草鞋碾過青苔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鐵雲杉特有的辛辣氣息混著汗味彌漫在晨風裏,驚起岩縫中棲息的劍紋蝶,這種翅帶淬火紋的異種蝴蝶,隻在縱劍門鍛劍穀繁衍。
鍛造堂裏十二尊青銅熔爐吞吐青焰,將遞交精金的弟子們麵容映得忽明忽暗。
每月初九是縱劍門弟子提交精金的日子,許多人像屈永一樣,一大早就趕到了天爐峰。
“屈師弟又湊足了份例?”
東方劍絳紫錦袍上的蟠螭紋泛起流火,腰間墜著的七寶劍穗掃過雲纓的水綠裙裾,兩人聯袂而來,眾人問好聲落在東方劍耳中多了些討好的意味,他傲驕地揚起下巴,不無得意的瞥了一眼旁邊的明媚少女。
“僥幸而已,比不得東方師兄……雲師姐,林師兄托我帶了東西給你。”屈永說著,從懷中拿出瓷盒。
少女腕間銀鈴輕響,接過青瓷脂粉盒,蔥指拂過盒麵浮雕的翠竹紋,放在鼻端輕嗅,展顏道\"林師兄有心了,選的脂粉倒比翠竹峰的凝神香更沁人心脾。\"
東方劍撇了撇嘴,道“你救了他一條命,他就送了這麽一個破爛玩意。”
“東方師兄可不能這樣說。”雲纓理了理鬢邊的發絲,甜笑道“那日不過是舉手之勞,林師兄也是太客氣了……咱們縱劍門弟子理當相互扶持,團結一心,假如有天我也神識透支昏厥,我想不管是東方師兄,還是大家任何一個人路過,都不會置之不理,對不對?”
眾人轟然稱是,東方劍聽她如此說,也不好再說什麽,盯著她手中的青瓷盒,輕蔑一笑。
一群人如眾星拱月般圍著東方劍和雲纓,雲纓不管和誰說話,都是柔聲細語,談笑間既不過分熱絡也不顯疏離,倒真應了“縱劍三千弟子皆沐春風”的傳聞。
屈永心中暗讚,不禁對這位師姐大生好感。
正午時分,天爐峰長老仝霄漢帶著幾個執事長老趕來,開始驗收金精。
仝霄漢身材高大,紅光滿麵的哈哈一笑道“抓緊時間,還是老規矩,符合條件的跟我進入劍窟。”
一名執事長老接過屈永的木匣,玄鐵秤盤上的北鬥星紋驟亮七點寒芒。
\"純度九轉七煉,重三斤四兩。\"長老捋須頷首,隻見青年沉默著將空匣背回,步履堅定地走向等待進入劍窟的人群。
驗收很快結束,除了五名弟子煉製的精金純度不夠被淘汰,其餘二十二人跟在仝霄漢身後,走進幽深的山穀中。
山穀內寸草不生,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硫磺的味道,正中一座巨石砌成的大殿,古樸而蒼涼。
仝霄漢推開沉重的石門,其餘人陸續跟了進來,殿內一張破舊的木桌,一個白發白須的老人雙目微闔,端坐椅上。
仝霄漢躬身道“邱師祖,這次進劍窟的人員已帶來,煩請您老開門。”
老人緩緩睜開雙目,眼中精光如劍,淡漠掃視了一眼眾人,鼻腔發出一聲冷哼“有些人已進去一二十次……甚至還有些四五十次,簡直荒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東方劍顯然認得此人,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諂媚道“邱老祖,我們肯定比不上您啊,我叔叔說您八次就領悟劍意,是縱劍門震古爍今般的人物,我們哪能和您相提並論啊!”
老人翻了個白眼,道“少拍老夫馬屁,東方式開也算天縱奇才,你小子若是有他一半悟性,也不至於裹足不前,但他後來執於劍迷於劍,需知盡信劍不如無劍,說他也不聽,氣煞人也。”
東方劍討了個沒趣,有些訕訕的退回人群。
老人從桌後起身,架起雙拐向大殿深處甬道走去,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弟子這才發現,他雙腿自膝蓋以下是空空的褲管。
一直走到大殿盡頭的石壁前,仝霄漢的鶴氅掃過岩壁劍痕,驚起百年未散的劍氣殘音,隨著眾人的到來,甬道內蕩起一陣罡風。
邱老祖雙拐叩地迸出火星,空蕩褲管在風中獵獵作響“去吧,三日光陰,能夠領悟多少,就看你們各自的造化了……要知道欲速則不達,切不可硬撐,否則神識受損……”
話音未落,石壁轟然中開,露出一個洞口,凜冽劍氣如實質般割裂眾人袍角,二十二道身影沒入森然洞窟。
洞內冷風颯颯,十分寬廣,足以容納上百人,中央矗立九塊巨大的漢白玉石碑,昏暗中散發著淡白色幽光。
屈永和眾人默默的打量石碑,有人很快選好了位置,開始打坐悟劍。
屈永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緩緩凝視,石碑上線條縱橫,看似雜亂無章,但靜下心神沉浸其中就會發現,其實是繪著一幅幅圖畫。
第一麵石碑寥寥幾筆,刻畫了一個白衣飄飄的仙人,背負劍匣,手持一把巨劍與人麵羊身,牙似虎爪如狼,眼睛位於腋下的妖獸搏鬥,屈永熟讀知行院藏書樓典籍,知道這是傳說中的凶獸麅鴞。
第二麵石碑畫的是這名仙人手持月牙劍,與一隻頭上長獨角,形似巨大的鷹在搏鬥,這是傳說中的凶獸蠱雕。
其餘七座石碑分別刻畫了劍仙手持不同的劍器與陵魚、俢蛇、獲鬥、諸懷、九嬰、朱厭、窫窳等上古凶獸戰鬥的畫麵。
屈永放鬆心神,緩緩放出神識探向石碑,隻覺那些線條如活物一般,鬥折蛇行,淩厲劍氣撲麵而來。
轉眼半柱香時間過去,不出意料的,又和前幾次一樣毫無感悟,屈永識海開始像針紮一般刺痛,他咬了咬牙,繼續堅持。
洞內不時響起驚呼聲,痛楚的呻吟聲,因為無法承受神識痛楚,越來越多的人被迫中斷感悟,開始打坐調息。
屈永停下來,閉目沉思。
九麵石碑圖案,以自己的神識強度,莫說三日,怕是三年也無法探究一遍。
縱劍門——劍之聖地,自己心向往之,曆盡了萬難,甚至院首魏知臨親自出麵請求東方式開,這才得償所願,難道……就此止於劍窟?
屈永暗自歎息,握緊拳頭,想服用一枚丹藥滋補一下神識,手掌伸進懷中,卻觸及到一片紙張,驀然冷靜下來。
那張紙,是離別知行院之際,恩師魯正清所贈的題字——“君子如蘭,其香四溢,不以無人而不芳。”
想起恩師,屈永目光變得堅定,緩緩從一座座石碑上掃過,看到第七座石碑時,心中一動,信步走了過去。
手掌撫過石碑壁畫上的裂痕,冰冷的寒意直沁肌膚,上一次在此參悟時,他神識曾觸到一絲縹緲劍意——那仙人手中軟劍的弧度,恰似凜冬一彎弦月……
屈永盤膝坐下,伸指在虛空隨著線條劃動,釋放神識籠罩整麵石碑。
良久,神識海一陣刺痛,屈永艱難喘息,凝神催動知行心法,漢白玉碑熒光蒙蒙,碑上刻畫的白衣仙人劍氣縱橫,與之對戰的九嬰蛇首竟隨著他呼吸節奏吞吐毒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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