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六章 秋夜秋雨秋煞人

字數:4828   加入書籤

A+A-


    辭別屈永師兄後,何安踏上了返回知行院的歸途。
    這一路,江南的湖光山色如一幅徐徐展開的長卷,在他眼前漸次呈現,行至錢塘江畔,但見江麵開闊,煙波浩渺,晨光灑在粼粼水波上,碎成萬千金鱗,遠帆點點,在雲水相接處若隱若現,偶有白鷺掠過水麵,翅尖輕點,蕩開圈圈漣漪。
    巍峨的六和塔矗立江岸,朱欄黛瓦在秋陽下熠熠生輝,登臨遠眺,但見三吳都會的繁華盡收眼底。
    街巷縱橫,人煙稠密,叫賣聲、車馬聲、流水聲交織成一片,真可謂“參差十萬人家”。
    繼續前行,轉入山間小道,又是另一番景致,漫山楓葉正由綠轉紅,深淺不一,如霞似火,其間或有幾株銀杏金黃奪目,在秋風中簌簌作響。
    何安時而駐足,山泉淙淙,從石縫間蜿蜒而下,匯聚成潭,清澈見底,可見遊魚嬉戲,捧起清洌的山泉潤喉,隻覺甘甜沁人心脾。
    途經一片稻田,正值豐收時節,金黃的稻穗在秋風中起伏如浪,農人彎腰收割,汗珠在陽光下閃爍,田埂上幾個孩童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隨風飄蕩。
    何安在路邊的茶寮小憩,聽著鄉音俚語的閑聊,品著當地新采的野茶,感受著這淳樸的田園之樂。
    這一路的山川秀色、市井繁華、田園風光交替呈現,宛如一首變幻無窮的山水詩,那因鑄造術失竊而鬱結的心情,在這天地大美的滌蕩下,漸漸如雲開霧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清明。
    走走停停間,何安來到了平江城十裏鎮外的村落,再往前便是東揚國與大陳帝國的邊境線。
    此時的天空已不複之前的明淨,鉛灰色的雲層低垂,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不多時,淅淅瀝瀝的秋雨便飄灑下來,打濕了田間小徑。
    村落裏人煙稀少,泥濘的土路在雨幕中更顯冷清,隻有幾隻避雨的麻雀躲在屋簷下,偶爾發出幾聲啾鳴,何安見前行不便,隻好尋一處農家借宿。
    他走進一處圍著籬笆的院落,敲響了虛掩的柴門,聞聲出來的黑瘦漢子皺著眉聽完何安的來意,待見到對方掏出兩錢銀子,眼中頓時放出光來。
    他急忙喚出自家婆姨,熱情地招呼何安,將一間偏房收拾出來,隨後便揣著銀子,喜滋滋地出門去了。
    偏房簡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榻上鋪著打滿補丁的薄被,何安將行囊和佩劍放在榻邊,環視這貧寒卻整潔的居所。
    天色在雨聲中漸漸暗沉,農婦端來一碗稀粥、兩個窩頭,還特意放了一枚溫熱的煮雞蛋。
    婦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家裏沒什麽好東西,委屈公子將就一下。”
    “這已經很好了,多謝收留。”何安真誠道謝。
    婦人年紀不大,布衣釵裙,眉眼溫順,身後跟著一個三四歲的男童,拖著兩條鼻涕,吮著手指,眼巴巴地望著桌上的雞蛋,又怯生生地偷看何安。
    何安拿起雞蛋想遞給孩子,卻被婦人連忙阻止,他便從行囊中取出兩塊桂花糕塞進孩子手中,婦人連聲道謝,局促中帶著感激。
    飯後,何安就著昏黃的油燈讀了會書,隨後盤坐榻上運功調息,那男童不時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偷看,何安翻遍行囊又找出幾塊果脯子給他,小家夥歡喜得咯咯直笑。
    聞聲趕來的婦人見狀,一邊向何安賠不是,一邊低聲斥責孩子,孩子小嘴一咧,嗚嗚哭了起來。
    “不過是些零嘴,別嚇著孩子。”何安溫聲勸阻,順勢問起男主人為何遲遲未歸。
    “他定是又賭錢去了。”婦人幽幽一歎,語氣裏聽不出半分波瀾。
    農家屋舍狹小,偏房緊鄰正屋,何安覺得孤男寡女同處一屋不妥,索性搬了條板凳坐在門前簷下,望著夜幕中纏綿的秋雨,與婦人閑話家常。
    婦人抱著孩子坐在不遠處,輕輕拍哄,低聲應答,或許覺得何安是個善心人,她漸漸說起了往事,父親早亡,母親改嫁,自幼由叔嬸撫養長大。
    十六歲經媒人說合,她曾遠遠偷看過未來的夫君一眼,見那漢子身材魁梧膚色黝黑,想來是個勤快人,便應下了親事。
    新婚之夜,便被醉酒的男人暴打一頓……
    男人酗酒,好賭……
    這些年來,她的日子便在這樣的循環中度過。
    她平靜地訴說著,神色間沒有憂怨,也沒有悲傷,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懷中的孩子已然熟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聽到這些,何安忍不住道:“這般行徑,實在可惡……為何不與他和離?”
    “夫君還年輕……等年紀再大些,慢慢就會好了。”
    婦人輕輕搖頭,眼中卻是一種認命的淡然,她似乎早已認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她這輩子的宿命。
    何安不禁深深唏噓,簷外秋雨如訴,襯得這鄉野夜晚愈發寂靜。
    婦人那逆來順受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令人心頭發沉。
    他想起書中讀過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世人皆向往那般恩愛眷侶,可這塵世間的姻緣,十有八九終是落得這般模樣,一個在泥濘裏打滾,一個在沉默中忍耐,將就著、湊合著,便是漫長的一生了。
    他望著婦人輕拍孩子後背那布滿厚繭的手,心頭湧起一陣難言的悲憫,原來這世間,並非所有相遇都能成就佳話,更多的時候,是錯配,是辜負,是初見的模糊印象被殘酷的現實碾得粉碎。
    她口中那句“他還年輕……等年紀大了就會好了”,這哪是對丈夫的期待,分明是一個弱女子在無法選擇之下用以麻痹自己的、最卑微的念想,這並非寬容,而是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後的認命,是千千萬萬類似命運的女子,共同譜寫的一曲無聲悲歌。
    念及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韓嬋娟,那個明眸善睞、性情爛漫的女子,此刻是否安好?他們之間,是否也會被這無常的世事所撥弄?
    一股強烈的思念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驀地攫住了他的心髒,他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生若能得遇真正的良人,彼此心意相通,相互扶持,不為貧賤所移,不為磨難所屈,該是何等罕有、何等珍貴的“上上簽”,這份領悟,比任何書籍上的教誨都來得更深刻,更錐心……
    夜色漸深,雨聲未歇,何安望著屋裏那盞如豆的燈火,隻覺得這微光,仿佛也照見了人世間諸多的無奈與悲歡。
    《清淨經》中言:“眾生皆苦,有情皆孽”,從前何安隻當是經文玄語,此刻看著這對母子,方知字字皆是人間實相。
    修行人超脫物外,可這紅塵中的男男女女卻被最簡單的衣食住行、最平常的姻緣嫁娶困了一生。
    這一夜的見聞,竟比翻閱千百卷道藏更讓他明心見性,原來真正的修行,不在高山之巔,而在萬丈紅塵中。
    夜已深沉,男人賭完錢醉醺醺地回來,正屋裏響起男人響亮的斥責聲,女人低低的啜泣聲。
    次日清晨,何安背起行囊,在綿綿秋雨中繼續上路,身後那處農家小院,連同那婦人的身影,都漸漸模糊在雨幕之中,隻留下一段關於世俗冷暖的感悟,沉澱在心間。
    雨中趕路,別有一番滋味,何安踩著泥濘的山路轉過山腳,斜掠的雨絲在風中織成細密的簾幕,遠處黛色山巒浸在朦朧雨霧裏,宛如一幅被水墨暈染的殘卷。
    他抬手緊了緊油布鬥笠,任憑蓑衣上的雨水順著竹篾紋路往下淌,在腳邊濺起細碎的水花。
    山路在雨水的衝刷下愈發泥濘難行,一日下來何安不過走了百餘裏,前方已是荒無人煙的山野,雨勢卻不見轉小。
    望著漫天雨幕,何安不由想起縱劍門那些禦劍而行的劍修,以他如今的修為,雖也能禦空飛行,但穿城過鎮未免太過招搖,如引起修行強者側目,隻會徒增麻煩,修行之路,終究要懂得藏鋒守拙。
    天色愈發陰沉,大雨滂沱,前方山路被倒下的樹木阻斷,積水已沒過腳踝,正當他躊躇之際,忽見不遠處有座破敗的草庵隱在樹影之中,便信步走了過去。
    這草庵甚是簡陋,以竹為骨,茅草覆頂,如今卻已大半坍塌,門楣上空無一物,早已辨不清原本的模樣。
    腐朽的竹門斜倚在門框上,上麵爬滿了濕漉漉的青苔,何安輕輕推開竹門,發出吱呀的哀鳴。
    庵內不過十餘丈見方,滿地都是腐朽的茅草和碎瓦,正中供著一尊模糊的泥像,已被雨水侵蝕得麵目全非。
    蛛網在殘破的梁柱間搖曳,角落裏堆著些爛掉的蒲團,散發著一股黴爛的氣息,唯一還算完整的,是泥像前那張裂開數道的青石供桌,桌上散落著幾片枯黃的落葉。
    何安卸下蓑衣,運轉知行心法,真氣在體內流轉一周,身上的濕衣便蒸騰起淡淡白霧,轉眼幹爽。
    就在他整理衣襟時,庵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這荒山野嶺中顯得格外清晰。
    「祝書友們雙節快樂【表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