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七章 草庵盲僧解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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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漸漸稀疏,但仍纏綿不絕地自灰蒙蒙的天幕垂落。
    何安移至草棚邊緣,目光穿透雨幕,隻見兩個身穿蓑衣的僧人正穩步前行。
    打頭一人身材魁梧,頭戴竹編鬥笠,蓑衣下的步伐沉穩有力,每一腳落下都在這泥濘山路上踏出深深的腳印。
    而更令人心驚的是他身後那位老僧,漫天雨珠飄灑而至,卻在距他頭頂三尺之處悄然偏轉,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輕柔推開,化作細密水霧向四周散逸。
    何安瞳孔微縮,心頭警兆頓生,這般舉重若輕的護體罡氣,分明是修為已臻化境的征兆。
    他不動聲色地退回草庵深處,右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佩劍旁,體內真氣卻已悄然流轉。
    “吱呀——”
    腐朽的竹門被輕輕推開,帶著山間特有的濕寒氣息,兩人先後步入草庵。
    當先那名魁梧僧人跺了跺腳,泥水從僧鞋上簌簌落下,他小心地摘下鬥笠,露出一張被風雨打濕的方正麵龐,隨即轉身,動作輕柔地為老僧解下蓑衣,蓑衣上的水珠沿著竹葉紋理緩緩滑落,在積塵的地麵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何安這才得以細看二人形貌,前麵的僧人約莫四十上下,濃眉方額,麵容敦厚中透著堅毅,灰色僧衣被雨水浸透,緊貼著他健碩的身軀,勾勒出結實的肌肉線條。
    而後麵的老僧卻是瘦骨嶙峋,佝僂著身子,仿佛一陣山風就能將他吹倒,他臉上溝壑縱橫,似乎曆盡滄桑,微微側首,花白的長眉下一雙眼睛全然蒼白不見瞳孔,竟是位盲眼僧人。
    中年僧人將蓑衣仔細抖了抖,隨後將其掛在搖搖欲墜的竹門上,轉身間這才發現庵中陰影裏的何安,連忙雙掌合十,聲如洪鍾卻帶著歉意道:“阿彌陀佛……貧僧竟未察覺到施主在此避雨,驚擾清淨,還望海涵。”
    “大師客氣了。”何安抱拳還禮,目光卻不經意間掃過那位始終靜立的老僧,回道:“風雨同途,皆是緣分……大師請自便。”
    中年僧人微微欠身,隨即在庵中四處查看,他拾起幾個尚未完全腐朽的蒲團,細心疊放在一處較為幹燥的角落,這才轉身攙扶老僧:“師叔祖,您請坐。”
    老僧任由他攙扶著緩緩坐下,枯瘦的手指在蒲團邊緣輕輕摩挲,仿佛在感知這方寸之間的紋理。
    中年僧人將背上行囊輕輕放下,那行囊看似樸素,邊角卻已磨損得發白,他俯身低語,聲音中帶著恭敬道:“師叔祖……弟子去附近尋些柴火回來,生火取暖。”
    盲僧微微頷首,沙啞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滄桑:“去吧……荒山夜雨,萬事小心。”
    待中年僧人的身影徹底沒入雨幕,盲僧這才緩緩伸手,摸索著解開行囊係帶,動作緩慢而從容,仿佛每個動作都蘊含著某種禪意。
    一個皮質水囊從行囊中滾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骨碌碌轉了幾圈,停在何安腳邊。
    盲僧俯身摸索,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緩緩移動,指尖掠過積塵,卻絲毫不顯慌亂。
    何安默然起身,拾起水囊輕輕放入老僧手中,觸手之處,但覺老僧的手掌溫暖幹燥,全然不似這陰冷雨夜應有的溫度。
    “多謝施主。”盲僧接過水囊,枯瘦的手指在水囊上輕輕摩挲,緩緩說道:“聽施主口音,不似江南人氏,這般大雨滂沱,何以獨行在這荒山野嶺?”
    “在下遊曆四方,不慎錯過了宿頭,適逢大雨,隻得在此暫避。”
    何安謹慎應答,目光始終不離老僧那雙蒼白的眼睛,盡管明知對方目不能視,卻仍感到一種被洞徹的心悸。
    “原來如此。”盲僧緩緩點頭,花白的長眉微微顫動,說道:“《孝經》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施主這般年紀,父母在堂,卻遠遊在外,豈非舍近求遠?”
    他指間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串烏木佛珠,顆顆圓潤光滑,顯然常年摩挲,雖身處這破敗草庵,卻自有一股寶相莊嚴。
    “大師教誨的是。”何安垂首恭聽,姿態謙遜:“隻是在下雙親早已仙逝,如今唯有效仿先賢,以萬裏路印證萬卷書。”
    “善哉,善哉!”
    盲僧合十讚歎,蒼白的眼中仿佛有無盡智慧光芒流轉:“八萬四千法門,無非渡河之舟,我佛常說修行不在寺宇,而在日常,劈柴擔水,無非妙諦,吃飯睡覺,皆是禪機,正如雲出青岫,水歸大海,法爾自然……施主年紀輕輕,能有此覺悟,實屬難得。”
    何安見這盲僧談吐不俗,心中頓生好感,便出言詢問道:“大師謬讚,愧不敢當,敢問大師從哪裏來?這是要到何處去?”
    盲僧仰頭飲了口水,幹裂的唇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老衲自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倒是施主,意欲何往呢?”
    何安會心一笑,亦以禪機答道:“在下見賢思齊,願效佛菩薩行徑。”
    佛宗之中,賢者、達人常與佛、菩薩關聯,哲蚌寺一位高僧大德,著《萬善明王經集》就曾提出“駕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賢之願海,渡法界之飄溺”,鼓勵弟子效仿普賢菩薩的“十大願王”,以佛菩薩為終極榜樣,通過修行達到“無我相、無人相”的境界。
    盲僧聞言,蒼白目中似掠過流光溢彩,終是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竹門再次被推開,中年僧人抱著一大捆濕漉漉的柴火邁入草庵,那些木柴上還掛著水珠,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晶瑩的光澤。
    隻見他將柴火輕輕堆放在地上,雙掌合十,口中默誦經文。
    當他緩緩分開雙掌時,掌心間竟凝聚出一團跳躍的金色火焰,僧人將手掌輕撫過濕柴,金色火焰順著柴堆蔓延開來。
    令人驚歎的是那些被雨水浸透的木柴非但沒有冒出濃煙,反而在火焰的包裹下發出細微的“滋滋”聲,水汽被瞬間蒸騰,化作縷縷白霧向上飄散。
    更奇妙的是這些白霧在被火焰淨化過後,不僅沒有絲毫嗆人的煙味,反而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
    熊熊燃燒的篝火在草庵中躍動,那火焰呈現出罕見的金紅色,將整個草庵映照得溫暖明亮,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篝火躍動,將盲僧靜坐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明暗交錯間,那瘦削的身影仿佛與草庵裏泥像的陰影融為一體。
    何安盤膝坐在對麵,目光雖落在躍動的金色火焰上,心神卻仍沉浸在方才那玄妙的一幕中。
    那中年僧人以佛門玄功催生的火焰,不僅驅散了濕柴的陰寒水氣,更將其中蘊含的天地元氣梳理得溫順而純粹。
    能夠做到對天地元氣如此細致入微的掌控,已超脫範大誌最擅長的“元氣化形”之術,而近乎於“憑空化物”之境。
    這其貌不揚的中年僧人就有如此修為造詣,那被他稱作師叔祖的目盲老僧就更加不可想象了……
    何安思緒漂浮,不由又想起自己鑽研已久的驚神指第三式“寂滅指”。
    這一式在殘卷中語焉不詳,大意是要求將全身真氣凝於一點,於刹那間迸發出洞穿虛空之力。
    他曾反複推演,卻總覺得差了些什麽,真氣運轉至指尖時,總難以達到那種極致的凝聚與爆發。
    “真氣流轉,如雲如霧,聚散無常……”
    他不知不覺間已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一絲微不可察的真氣在指尖縈繞,卻始終無法突破那層無形的屏障。
    就在他凝神苦思之際,一直靜默不語的盲僧忽然開口,聲音蒼老卻清晰。
    “施主可知,為何燭火搖曳,其影不亂?”
    何安一怔,下意識地看向篝火投在牆上的影子,隻見那跳動的火焰在牆上投射出的影子,竟始終保持著清晰的輪廓,絲毫不受火焰搖曳的影響。
    盲僧枯瘦的手指輕輕撚動佛珠,繼續道:“形動而神凝,影隨形定。施主所尋的,或許不是更強的力量,而是一個更穩的根基。”
    這話如同驚雷貫耳,讓何安渾身一震。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指尖那縷飄忽不定的真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追求真氣的極致凝聚,卻忽略了驚神指最根本的要義——心指合一,神凝則氣定。
    他再次運轉丹基,這一次不再刻意追求真氣的強度,而是將心神沉入指尖,感受著那縷真氣如流水般自然流轉……
    漸漸地,那原本飄忽的真氣竟開始變得凝實,在指尖凝聚成一點幾乎看不見的微光。
    雖然距離真正的“寂滅指”還差得很遠,但何安知道,今夜盲僧這看似偶然的點撥,已讓他抓到了一點頭緒,見到了一絲曙光。
    他抬起頭,想要向老僧道謝,卻發現對方早已閉目入定,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隨口的閑談。
    夜色漸深,篝火依舊溫暖,何安望著跳動的火焰,眼中也有一簇火苗在跳動。
    青石供桌旁,中年僧人已然酣睡,鼾聲與柴火的嗶剝聲隱隱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