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八章 烽火鐵蹄碎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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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初透,窗外天色漸亮,雨聲已歇,隻有草簷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滴,山間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息。
    草庵內的篝火已熄,隻餘幾縷青煙嫋嫋升起,在透進門縫的陽光裏化作金色的塵靄。
    盲僧仍靜坐在蒲團上,枯瘦的手指緩緩撚動著佛珠,仿佛與這晨曦融為一體。
    何安上前一步,執禮道:“多謝大師昨夜指點。”
    盲僧微微側首,那雙蒼白的眼睛似乎正透過黑暗凝視著何安,他唇角泛起一絲慈悲的笑意:“施主何必言謝?風雨同途,本是緣分,倒是老衲該謝過施主才是。”
    一旁的中年僧人已收拾好行囊,手持竹杖靜立等候。
    盲僧起身向門外走去,步伐雖緩卻穩,朝陽恰好照在他身上,為那瘦削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
    行至草庵門口,盲僧忽然駐足,回身轉向何安,說道:“施主,前途漫漫,切記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這話語如同晨鍾暮鼓,在何安心頭回蕩,他怔怔看著老僧,想要再問些什麽,卻見那二人已踏著濕潤的山路緩緩而去。
    中年僧人始終落後半步,不時回頭向何安點頭致意,而盲僧則步履從容,竹杖點在泥濘的山路上,竟不留絲毫痕跡。
    朝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漸漸融入了山間的薄霧之中。
    何安久久佇立,目送那一老一壯兩個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晨風拂過,帶來鳥雀歡快的清鳴聲,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堆早已冷卻的篝火餘燼,忽然覺得這個雨夜這場相遇,或許會在他未來的修行路上,留下深刻的印記。
    山間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湛藍如洗的天空,何安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整了整行裝,也踏上了自己的路途,隻是那老僧臨別時的話語,依舊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翻過霧氣未散的山嶺,又涉過幾條泠泠作響的溪河,日頭已近中天,何安在山徑旁摘了些野果,又捉到一隻肥兔,就地點火慢烤。
    兔肉烤得滋滋冒油,香氣四溢,他飽餐一頓,掬起清洌溪水洗去滿麵風塵,便又上路。
    將至黃昏,前方山坳裏現出一片村落,田疇層疊,屋舍錯落,幾縷炊煙嫋嫋浮在漸沉的暮色裏。
    村口一株老柿樹尤為惹眼,枝葉披離,累累果實紅得像一個個小燈籠,在夕照裏灼灼其華。
    樹下有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約莫十一二歲年齡,正踮著腳努力把一個小男孩托上肩頭。
    那男孩六七歲模樣,伸著小手,漲紅了臉去夠枝頭的柿子,好不容易才拽下一顆。
    “阿姊,再高些!我要那個最紅的!”男孩聲音雀躍,帶著孩童獨有的清脆。
    這親切熟悉的景象,讓何安不由得駐足,嘴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他想起水磨頭村,村口也有一棵老樹,不過是杏樹……夏日裏,他常和範大誌爬樹摘杏,在小溪中摸魚捉蝦,歡聲笑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兩個孩子注意到這位仗劍而立麵帶微笑的陌生人,男孩從姐姐肩頭滑下,怯生生地望著何安,見他神色和善,男孩鼓起勇氣,舉起手中那顆紅得透亮的柿子,小聲道:“呐……這個給你吃。”
    何安含笑接過,指尖觸及那薄軟的柿皮,輕輕一咬,甘甜的汁液瞬間盈滿口腔。
    “謝謝你,小朋友。”他笑容溫暖,見男孩仍眼巴巴望著樹冠高處,便道:“上麵的更大更紅,我幫你摘下來。”
    說罷,屈指一彈,手中柿蒂如一道黃色閃電疾射而出,精準地穿過枝葉縫隙,隻聽“撲撲通通”幾聲,樹頂幾枚碩大飽滿的柿子應聲落下,何安手臂一展,輕巧地將它們盡數接在掌中,那熟透的軟柿竟無一破損。
    男孩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小姑娘也睜大了眼睛,臉蛋因激動而泛紅。
    男孩指著何安腰間的劍,結結巴巴地問道:“大……大哥哥,你會仙法嗎?你是……劍仙嗎?”
    何安把柿子塞到孩子懷裏,揉了揉男孩的發頂,微笑道:“我隻是個行走江湖的普通人,小朋友……要好好讀書啊。”
    他轉身欲行,未走幾步,臉色驟變。
    遠處村落方向,濃黑的狼煙衝天而起,淒厲的慘叫聲隨風隱約傳來,腳下大地傳來沉悶的震動,那是馬蹄聲而且是成建製的騎兵,經曆過戰場的何安再熟悉不過。
    “小寶!囡囡!快跑!快跑啊!”
    通往村子的泥路上,一個發髻散亂衣衫破碎的婦人正拚命奔來,她臉色慘白如紙,眼中是無法形容的恐懼與絕望,嘶啞的呼喊聲撕裂了黃昏的寧靜。
    在她身後數名盔甲鮮明的騎兵縱馬狂追,馬鞍旁懸掛著幾顆血淋淋的人頭,隨著奔馬晃動,滴落的鮮血在黃土路上濺開點點暗紅。
    騎兵們手持長槍利刃,碗口大的馬蹄粗暴地踏過田壟水窪,泥漿四濺中為首軍官獰笑著揚起手中大刀,雪亮刀鋒在夕陽下泛著血紅的光澤。
    “娘!快跑!”
    柿樹下的女孩臉色瞬間慘白,發出淒厲的尖叫,男孩嚇得哇哇大哭,手中的柿子滾落在地摔成一灘爛泥。
    “快跑……快……”
    婦人話音未落,刀光如電閃過。
    一顆頭顱飛上半空,驚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無頭的屍身仍在慣性下衝了幾步才轟然倒地,頸腔熱血如噴泉般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泥濘。
    騎兵們發出野獸般的歡呼,毫不停留地縱馬前衝,殺氣騰騰地撲向樹下那兩個嚇呆了的孩子。
    “娘!”
    女孩眼睜睜看著母親身首異處,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竟不顧一切地朝著那血泊中的身影奔去,男孩哭得幾乎窒息,踉蹌著跟在姐姐身後。
    “大陳鐵騎……邊境打草穀,屠戮平民冒充軍功。”
    看清楚騎兵裝束的瞬間,何安眸光冰寒如刀,他早聽聞這些邊軍常借“打草穀”之名行屠村之實,用無辜百姓的人頭冒領軍功,卻未曾想竟殘暴至此,簡直與強盜無異!
    何安眼見那雪亮刀鋒即將觸及女孩纖細的脖頸,另一支長槍的寒芒已逼近男童心口,千鈞一發之際,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錚——”
    拇指輕推劍格,劍鞘應聲震顫,發出一陣低沉龍吟,古樸長劍如銀龍蘇醒,自鞘中彈射而出。
    何安單掌在劍柄上輕輕一拍,那劍頓時化作一道白虹破空,速度快得隻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
    尖銳的呼嘯聲中,長劍後發先至,精準穿透軍官胸前鐵甲,又從其後心穿出,帶出一蓬血雨。
    劍勢未衰,繼續穿透後方那名騎兵的胸膛,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劍光閃爍間攪得剩餘騎兵人仰馬翻。
    就在劍勢將盡之時,何安已縱身而至,衣袂飄飄間長劍穩穩落回掌中,他橫劍而立,將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護在身後。
    “修……修行者!”
    餘下的騎兵駭然失色,紛紛勒緊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驚恐的嘶鳴,鐵蹄在泥濘中踏出淩亂的印記,方才還殺氣騰騰的士兵們麵麵相覷,竟無一人敢上前半步。
    何安目光掃過,順手牽過一匹因主人斃命而驚惶不安的戰馬,此時兩個孩子終於反應過來,哭喊著撲向娘親的屍身。
    女孩緊緊抱住母親尚存餘溫的手臂,男童則拚命搖晃著母親的身子,似乎想要將她喚醒,淒厲的哭聲在暮色中回蕩,令人心碎。
    遠處村落中更多的騎兵在集結,熊熊烈火已經吞噬了大半房屋,濃煙遮天蔽日,將夕陽都染成了血色。
    情勢危急,何安不再猶豫,迅速解下衣帶將哭得幾近昏厥的男童牢牢縛在背上,又將癱軟的女孩扶上馬鞍,他一夾馬腹,駿馬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出,馬蹄踏碎田埂濺起混著血水的泥漿。
    既然出手相救,便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這亂世之中若留這兩個失去依靠的孩子在此,等待他們的唯有死路一條。
    三人一馬在漸深的暮色中狂奔,耳畔風聲呼嘯,身後蹄聲如雷,何安能感覺到背上男孩的抽泣,胸前女孩的顫抖。
    忽然座下戰馬發出一聲哀鳴,鼻息粗重如風箱,嘴角已經溢出白沫。
    何安心頭一沉,環顧四周地形,前方是開闊的曠野,在月光下如同一片銀色的死亡地帶,右側的灌木叢林雖然茂密,卻難以擺脫騎兵的圍剿,他不禁暗歎方才若是果斷逃往深山,憑借複雜地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卻是進退兩難。
    “唏律律——”
    戰馬突然一個趔趄前蹄跪地,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揚起一片塵土,何安在刹那間拎著女孩飄然落地,抬頭望去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後方旌旗蔽空,數千鐵騎如潮水般湧來,密密麻麻的騎兵陣列一眼望不到盡頭,鐵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寒光,馬蹄聲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
    兩支先鋒騎兵隊如毒蛇般左右迂回,主力部隊則呈一字長蛇陣展開,轉眼間便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
    每一個騎兵都麵無表情,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死人,長槍如林,在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在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麵前,單憑一人一劍,還要護著兩個孩子,想要殺出重圍簡直難如登天。
    女孩緊緊抓住何安的衣角,小手冰涼,背上的男孩已經嚇得停止了哭泣,隻剩下細微的顫抖。
    曠野的風卷起沙塵,吹動何安散落的發絲,也吹動了每一個騎兵手中獵獵作響的戰旗。
    月光如水,照在這一觸即發的戰場上,何安握緊長劍,目光掃過這銅牆鐵壁般的包圍圈,心中異常平靜。
    既然無路可退,那便唯有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