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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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無憂從未見過這樣慘烈的情形。
    若說之前身處幻境中的她曾被墟水一戰嚇得膽戰心驚,那此時她便是被眼前所見心酸的無可附加。
    許是因為之前他們把水止住,沒有任其泛濫的原因,涇水已經恢複了平靜,不似之前所見那般駭人。青翠如遠山林間,在陽光下閃著光芒,隻在幸存者撲騰時,才會泛起陣陣漣漪。若是不知的還會以為他們不過是在戲水罷了。
    可在這平靜的水下藏匿著的殘枝碎石,四周淩亂不堪的草木,無一不在提醒著大家,就在片刻前此處發生過了什麽。
    隱隱血水從碎石縫中向上滲出,分不清那水中灰白色的到底是此處盛產的大葉女貞,還是不幸者的肢幹。
    樂無憂下意識地捂住口鼻,她辨不清顏色,所以那水中的灰白便顯得格外明亮晃眼,在陽光的反射下直直戳|入心裏。
    她拉住蕭伯染的衣袖,用顫不可聞的聲音道:“救救他們。”
    蕭伯染點了點頭,隨著他抬手的同時,那越過的涇水一點點退去,碎落的堤壩漸漸恢複原樣,而水下所藏匿的一切也盡數納入眼中。
    他用空出的那雙手輕輕捂住了樂無憂的雙眼,“別看。”
    入手一片濕潤。
    其實她可以猜到的。
    無論是那反常暴雨的天災,亦或是劇烈爆炸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怕是那數丈堤壩下所藏,一具完好無損的屍首也未曾給留。
    死裏逃生的人們無暇去思考這發生的一切是多麽的有悖他們的平常。他們一個一個走在尚還濕潤的河床上,尋找著親人的下落。
    一時間,叫喊聲,哭喊聲,響成一片。
    樂無憂還是沒忍住,睜開了雙眼,從他那寬大的指節縫隙中看去。以堤壩為界,一邊平靜如常似從未發生過什麽,而另一側,卻是哀鴻遍野。
    她深吸了口氣道:“沒事,我可以的。”她想把地瓜找出來,那是她在這凡間第一個想要護住的人。
    她輕輕撥開蕭伯染的手,閉上眼撚著訣,去尋找她靈力的下落。
    她多麽希望地瓜聽了她的話,帶上了她贈與的那顆蘊含她靈力的珠子。
    她找了又找,終於在離堤壩很近的一個角落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
    樂無憂忙蹲下身來,一塊又一塊搬著手下的碎石。
    “我來幫你。”蕭伯染欲拈個咒將石塊盡數移走,卻被樂無憂阻止了。
    “不必,我可以的。”她害怕用靈力會對地瓜造成二次傷害。
    蕭伯染沒有再說話,隻是默默地退後,並且警覺地觀察著四周。他很怕方才的舉動會招惹來此處的仙者。
    “啊!”樂無憂一聲尖叫。
    蕭伯染忙一把將她拉起,摟在懷裏。
    他低頭看向懷裏不停發抖的無憂,隻見她手上一片殷紅。
    那是別人的血。
    蕭伯染抬手將碎石青空,這才發現碎石之下壓著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做著向下跪伏著的姿勢。而他的背,在炸藥,碎石,水流的多重作用下已經皮開肉綻。那向外翻出的肉已經因為浸泡而發白,隻有一處傷口正在向外滲著殷紅的血水,似乎是原本脆弱的屏障被捅破。
    他意識到定是樂無憂赤手挖石塊時不小心將自己的手指插入傷口中。
    而無憂分不清顏色,所以也辨不出肉的顏色。小時候被人捉弄,生吃過招搖山即將化形的精怪之肉,從此便是不碰生肉的。方才定是被那突如其來的濡|濕和傷口的那黏|膩綿軟的手感所嚇到。
    他一邊安撫樂無憂不是地瓜,一邊招呼來周圍的村民將人挖出。
    “無憂,你看,是地瓜。”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地瓜被一層月白色的光暈包裹著,躺在那人原本的身下正安祥地睡著,周身上下無一絲傷痕,衣衫上除了有些褶皺,甚至是一絲水漬都不曾有。而脖子上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從內衣中飛出,懸在胸口,向四周散發出月白色的光芒護住全身。
    那正是樂無憂所贈與的靈珠。
    樂無憂幾乎是手腳並用爬到地瓜身邊,一如五十年前那般,狼狽不堪爬向她阿姊。
    她雙手顫抖地伸進光暈,輕探他的鼻息,生怕因自己靈力低微,沒能護住他的性命。
    她將頭靠緊了地瓜的額頭,終於可以確認在她靈力的保護下,地瓜安然無恙。甚至若不是她一手泥水地摸了他的頭,地瓜連頭發都還是幹的。
    隨著光暈的慢慢消失,地瓜也悠悠醒轉過來,“姐姐,我阿爹呢?”
    樂無憂心中一痛。
    抬眸看了一下那早已蓋上白布的屍身。這世間父母皆是如此,即便是久不在身邊那份拳拳愛子之心也不曾削弱分毫,危難當頭定是首當其衝擋在孩子麵前,無論種族,無論年紀,就像叔父折半生修為救阿姊一樣。
    抱緊了地瓜喃喃自語道:“沒事了,沒事了。”
    側目,看向那堤壩。雖然磚石盡碎,再不是以前的恢弘模樣。但它卻是那樣的幹淨,比原本更甚,莫說半分血跡,就是連灰土都不曾有過。若不是親身經曆,怕是誰也不知它曾造成過如此這般慘烈的事,做了作惡之人的工具,行下如此惡劣之事。
    不過更該死的,怕是那水吧。它明明那樣的澄淨清澈,人畜無害地洗滌了一切的汙穢。連那些遇難者的痕跡也消除的幹幹淨淨,讓那作惡之人在世間肮髒的證據也一並蕩然無存。
    蕭伯染雖是仙界將領,但仙凡帶兵之法也甚是相近,僅僅用了兩炷香的功夫便已將傷亡人數整合統計完畢。
    原來,正當眾人皆載歌載舞行至壩底,也不知是何人突然大喊一聲“有情況”,隨即便是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人當場便炸得血肉橫飛。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堤壩已毀,涇水傾頭而下,迅速將眾人砸暈,來不及呼救便盡數掩埋。隻有少數離得遠的得以幸免。
    這一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日,家家戶戶都掛起來白幡,村子裏靜若深冬,連聲狗吠都不曾有過。
    從日出東方,做到日頭西斜,那壩下的土被翻了又翻,一時間竟如泥沼般,黏|膩鬆軟,走在上麵一會一個踉蹌。僅剩的壯年和士兵全程沉默,就著濕|濡的泥土和金光的餘暉就地將遇難者掩埋,連個草席都來不及準備。
    蕭伯染和樂無憂就這樣沒有用一絲術法,像個普通人一般,將熟悉的人一個又一個埋葬。
    “你們是神仙嗎?”村長家的長子終於問出了一直沒敢問的問題。
    村長送別時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所以事發時第一時間便不幸身亡了。因做農活受傷跛足的長子這時自然便要扛起這樁大事。
    樂無憂點了點頭,又搖搖頭,“可能曾經算是吧。”
    她如此這般算什麽仙人?不過是被放逐,藏匿在其他世間的逃犯,連份救人的勇氣都需要猶豫。
    “那你們為何不能救下他們?神仙不是都可以未卜先知的嗎?”村長長子眼眶紅潤,眉眼間帶著些許戾氣。
    樂無憂語塞。
    蕭伯染伸手將樂無憂護在身後,帶著俯視的睥睨天下的神色道:“世間因果自有自的緣法,很多事也不是本尊可以左右的。還望你明白,清楚自己的身份。”
    村長長子眉頭一皺,一顆熱淚滾了下來,“我阿爹對你們這麽好,這麽好。”
    話是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樂無憂明白。他是在埋怨他們救得太遲了。
    是啊,他們救得太遲了。
    這月餘在涇水村呆的久了,竟讓他們忘記了自己還是神仙,早已失去了原本神仙當有得習慣,什麽卜算觀星,什麽警惕,早就拋諸腦後。
    回想起從昨日晚間那反常的星雲,早晨被風吹落的花架,若是以前他們早邊掐指算上一算了,也便不會有這諸多人失了性命。
    “才不是呢。”
    地瓜掙脫了母親的拉扯,跑到了前麵。
    “才不是呢!姐姐和哥哥是活神仙,他們救了我,救了我們的房屋,救了大家所有人!如果沒有他們,我們早就都死了。”說罷便跪了下去,故作深沉道:“阿爹與我說過,會法術的都是神仙,神仙都生得一副菩薩心腸,就像姐姐一樣。見到神仙要磕頭,神仙就會保佑我。”一個頭磕在地上,在泥土裏留下一個淺淺的坑。“謝謝神仙姐姐和神仙哥哥救了我們的性命。”
    眾人似反應過來什麽,忙齊齊跪地。
    樂無憂淚目了,那點最後的愧疚也被地瓜盡數拽了出來。她多想就這樣下黃泉之下去求那幽冥府君查清緣由,但她不行。
    她蹲下,抬手摸了摸地瓜的頭,喃喃道:“是姐姐不好,沒能救回你阿爹。”
    “阿爹與我說了,他不會真的離開不過是化成天上的星辰,會一直這樣看著我的。而我,要成為像爹爹一樣的英雄,做大將軍,給這個世間帶來一個太平盛世。讓別的孩子都可以不想我這樣父子分離。”
    樂無憂看著那仰著頭的稚童,眼神清亮而堅定,想起小時候也曾有這樣一個人,拍著稚嫩的胸脯,揚言要早日長大,光耀樂家門楣,護住長姐少主。
    “好,地瓜長大了定能像你阿爹一般,做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還世道清明。”
    曾經的那個少年長大了,在凡間做過將軍,做過英雄,回到仙界也必能如他年少之言那般,護住長姐,護住樂家。
    “無憂,我們該走了。”蕭伯染輕撫著她的衣袖道。
    是啊,該走了。
    再不走,被人發現,那便是最後想守護的一切都要消失殆盡了。
    起身忘了一眼眼前眾人,她不知她做的一切於他們到底是福是禍。
    但她知道,前路之上,福禍相依,而她福途已過,禍,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