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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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洞內靜悄悄的,隻有隔著石壁傳來的那悶悶的瀑布流下的聲音,才能證明時間沒有停滯。
    扶桑君這次沒有來到顏紅的屍身前,他就在原地靜靜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具身穿嫁衣的無頭女屍。
    他自小無父無母被師父撿回師門養大,雖然未受過什麽欺淩,但他知道那些師兄弟也好,還是賜他姓名的師父也罷,所看重的無非是他的那份天資,以及為師門博得的些許威名而已。
    他開始享受戰勝歸來之時別人的追捧,也許隻有在那亂花叢中過時,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在乎。
    但他是沒有家的,他的心早已因為那些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行徑磨得關上了門。
    直到遇見了她,她就那樣從容鎮定敲開了。
    她是那樣即自卑卻又自尊自愛,就如一株孤高的玉蘭花,立於枝頭,任四周群芳鬥豔,我自依舊清冷而獨立。
    但就偏偏是這樣的她卻帶給了他從未遇見的感覺——家的感覺。
    她是這世間第一個不會因他是天生天養而輕視他,又不會因他威名赫赫而諂媚他,更不會因他的示好而輕易放棄自己的人。
    在她麵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他終於可以做他自己,將他的脆弱,他的掩飾,他的孤獨,他對愛的渴望,一一展露無遺。
    可就在他放棄一切,將自己真真的一顆心全掏出來的時候,她卻說她不要他了。
    她就這樣棄了他。
    他恨過嗎?可能在那天到來之前是有的。從他拿到訣別信的那一刻,從他接過請柬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殺了她。
    但當他看見她一身嫁衣,理著精巧的發髻,美得不可方物地藏在那金絲麵紗之後時,他膽怯了。
    他覺得他是懦弱的。
    因為他既沒有帶走她的勇氣,又沒有放棄她的決心。他滿腹委屈站在那兒,想等她說出一句她想跟他走的暗示,又或是眾仙迫於他的壓力主動放行。
    他馳騁疆場多年,從未像那時那般,手足無措,就像個不小心弄碎鄰居家房瓦的少年,局促卻又強裝鎮定地站在那。
    最後,還是理所應當地打了起來。
    他看見她發髻上插的那支白玉蘭發簪,那是他送給她的。
    她說那是她收到的第一個生辰賀禮,她無比珍視,想等他們成親的時候再帶。而如今卻帶在她與旁人的婚禮上。
    他愣了愣神。
    就是這麽個愣神的功夫,她便衝到了他的劍上,他記得他就是那樣牢牢地握住那把劍,手卻不停地抖。他每一抖,她的胸口就會溢出一絲血。
    但是他卻又不敢鬆手,就仿佛那把劍已是他與她之間在這世上最後的一絲聯係。
    她就是那樣一步一步靠近,如同踩在雲端上般輕巧,眼睛明亮如黑夜星光,一步一步握住他顫抖的手走近他。
    她是笑著的。
    彼時他以為,那不過是她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不用再飽受世人折磨,不用再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選擇。
    如今看了,並不是。
    她早已有了想了卻自我的想法,等到那時不過是為了讓他親眼看見她穿嫁衣的模樣罷了。
    她笑是因為,她是將那當成是她二人的婚禮罷了。
    她不是妥協,她也沒有妥協。
    她是抱著自己必死,再無輪回的信念,精心設計,忍辱配合,隻是為了再有機會見他一麵,以實現她所承諾的那場婚禮罷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笑了一下。
    還是他淺薄了。
    那麽倔強有主見的她怎麽會隻是想借他之手解脫自己。而他竟然愚蠢的,直到這幾十年後才想明白。
    這場仗他原本輸得血本無歸,卻因她那一支玉蘭發簪,那嘴角遺笑而大獲全勝。
    輸的其實一直都是她。
    他贏了她的全部,一顆心,一具軀,一片魂。
    他身子慢慢軟了下去,蹲在地上突然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
    哭了許久,他終於抬頭,仰望著樂無憂問道:“她沒打算走對嗎?”
    樂無憂點了點頭。
    “那她這樣不入輪回,以後會怎樣?”
    樂無憂沒有做聲。
    扶桑君又像是懇求似的將目光轉向她身側的蕭伯染。
    “再過幾年,大概就會魂飛魄散了吧。不過她就沒想入輪回,畢竟無論輪回去哪兒,結局都是一樣的。”許久未說話的蕭伯染終於開口。
    樂無憂一怔,她一直以為顏紅不過是因為放不下,所以執念於此。但蕭伯染這個說法,她不禁發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若她真是執念於陪伴早便可以附著到扶桑君造的那些個傀儡上了。那是新鮮的空軀,她想入體很容易。犯不著用這樣自殘般的方式將自己的靈識毀得丁點兒不剩。我想她也許是覺得即便轉世,無論為人為仙,抑或是其他山鳥走獸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吧。依舊是要忍受這世間的條條框框,做不得自己的選擇。”
    “魂飛魄散嗎?這便是真的自由嗎?”扶桑君喃喃道。
    “這未免也太過極端了。”樂無憂感慨。
    “我們未經曆她所經曆過的,如今在這推測她的想法也是無妄。”蕭伯染道。
    “女君,可有何法子救她?若能讓她再入輪回,我便去找她,許她一世自由。”
    樂無憂看向蕭伯染。
    “沒有。”蕭伯染冷言道。
    “這次出逃,我發現我的血總是有些妙用。”
    “不行!”蕭伯染怒道。
    “你說的是不行而不是不能,沒用。那就說明,是可以的,對嗎?”樂無憂瞬間便抓住了他言語上的漏洞。
    “樂無憂,你的血是很奇妙近乎神血,可生死人,肉白骨。但你知不知道,你大限將至了。你如此這般作踐自己,是想怎樣?”
    “那不正好,大限之日便是自由之時了。”她似輕描淡寫,又似在用方才他那番自由的言論反駁道。
    “好好好,我錯了。魂飛魄散不是自由好嗎?我來想辦法,我來讓她重入輪回,即便是下幽冥也定想出來辦法。你安心不要再浪費你的血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