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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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瀟瀟走到小院中央,懶得一間間地找洛清禾。
    她直接大聲喊:“洛清禾!你給我出來!”
    一小時前
    洛清禾看著滿桌自己愛吃的菜式,雖提不起食欲,也勉強動興致缺缺地動了動筷子。
    這是二伯父特意做給她的,她總不能辜負了二伯父的一番心意。
    裴江知在一旁看著洛清禾低沉,有心想轉移話題暫時避開沉悶的氣氛。
    “清禾,我們許多年沒見了吧?”
    “嗯。七年呢。”洛清禾悶聲回答。
    “說起來,當初你那個走失的妹妹找到了嗎?”
    一直在飯桌上默默無聞的小夕聞言心頭一跳,瞪了一眼他。
    這裴江知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無意間犯了小姐最難受的禁忌啊!
    小夕正想岔開話題,洛清禾卻好似全然不在意地接話:“嗯,在你離開後差不多一兩年就找到了。”
    “江知,你知道嗎?瀟瀟她當年跟我走丟以後被一家人撿到了,此後就一直收養了她,直到洛家發現她的蹤跡。”
    “後來瀟瀟跟我說,收養她的養父母對她很差,動輒打罵。食不飽,衣不暖。將近十年來生活中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不敢想瀟瀟是怎樣被他們磋磨的。”
    “瀟瀟說,養父母撿走她的目的可能就是養大了,‘賣’個好價錢吧。可他們卻沒想到,瀟瀟竟然出落得如此貌美,於是動了把她嫁給自己傻兒子的心思。”
    “你想知道後來怎麽樣嗎?”目光遊離到他麵上。
    裴江知放下筷子,斂了神色:“你說。”
    洛清禾打開了話匣,這些年心裏的煩悶苦鬱終於有人可以傾訴。
    她胳膊撐在桌上,雙手托腮,眼神遊離,像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瀟瀟回了洛家以後,我加倍地對她好。每當我想到這些年來自己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時,我的親妹妹瀟瀟卻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裏吃不好,任人打罵磋磨,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樣難受。”
    “當初為了瀟瀟,我甘願為她做一切。最嚴重的一次,我為救她差點被淹死。真的是差一點點。江知,你知道溺水是多麽痛苦嗎?”
    洛清禾沒等他回答,搖了搖頭,繼續自顧自回答道:“我知道。兩年前的夏天,瀟瀟約我陪她一起去湖邊露營,我以為是我這麽些年來不遺餘力地對她好,終於讓她對我放下心中的芥蒂。那天我高興極了,一路上興高采烈地拉著瀟瀟談天說地。”
    “我說,瀟瀟,在湖邊你可千萬要小心呀!我不會遊泳,萬一出點什麽意外姐姐也救不了你哦!”
    “最狗血的是,瀟瀟在湖邊走著走著不知怎麽的,忽然就一個腳滑摔進了湖裏,看著瀟瀟伸出兩條手臂在水中撲騰,我當時都被嚇傻了。跟隨我們來的保鏢一個也不在周圍,沒有辦法,我咬著牙跳湖想要把瀟瀟拉上來。”
    洛清禾急促地呼吸,又深陷那日的泥淖之中:“落進湖中,我才知道旱鴨子救人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的手止不住地撲水,沒抽筋的腿開始在水中亂蹬。沒有方向分寸的我始終隻能在原地踏步。離岸邊越來越遠,我越緊張,越難以維係。水灌入呼吸道後,我的頭開始發脹,鼻腔裏充滿了血的甜腥味。
    我想憋住氣,可是一旦吸入了水就再沒可能憋住了。我開始劇烈地咳嗽,再水下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咳一吸,惡性循環。”
    原來撕心裂肺不止形容極度悲傷,肺裏進水就有裂開的痛苦。
    裴江知覺得一窒,細細密密織就的網把他的心一層層纏住,逐漸收緊,直到勒的他喘不過來氣。
    他當然知道溺水的感覺。
    “別說了,換一個話題吧。”他聲線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洛清禾擺擺手,“我沒事。”
    “最後的意識裏,是我剛被救上岸時看著洛瀟瀟完好無損地站在岸邊。那一瞬我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徹底昏死過去。”
    洛清禾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潤了潤嗓子。
    頓了頓,她說:“除此之外。”
    “母親生前親手編的最後一條手繩是我最珍愛的東西,她本來也想給瀟瀟編一條的,可是後來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到最後連抬起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撒手人寰。”
    “瀟瀟看到那條手繩以後也喜歡極了,她鬧著要,雖然我心裏萬分舍不得,還是給她了。我認真叮囑她,一定要好好愛護這條手繩,因為這是母親生前親手編的。”
    洛清禾情緒激動起來,逐漸握成拳頭。
    “可是我隔天看到瀟瀟拿著那條手繩問張譯他喜不喜歡,她想要送給張譯。我當時惱怒極了,這是母親親手編的手繩,她不知道嗎?我當即就衝上去吼了她一句,讓我萬分想不到的是她直接就把手繩摔到我麵前,狠狠地剁了兩腳。張譯也在指責我不應該這麽吼她。”
    “我當時真的很委屈。”她眼底慢慢蓄上霧氣。
    “嗬嗬,說到張譯。”洛清禾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淚,繼續說道,“瀟瀟想要什麽,我都盡我可能的滿足她。最後她竟然要的是我的未婚夫。”
    “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不知道,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他們兩人玩弄。”
    “我明白瀟瀟這些年很不好過,也懂她像刺蝟一樣保護自己,但我沒想到她的刺始終是對著我的,無論我對她多好,她始終都不信任我,踐踏我對她的柔軟。”
    “經曆了一樁樁一件件事之後,我逐漸對瀟瀟心冷。江知,原來有人的心是真的捂不熱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
    伸手揉了揉眉心,嗓音暗啞,“也許就是當我得知那次落水,是瀟瀟故意為之時徹底死的心。不,也許是當我發現洛瀟瀟和張譯的私情開始。”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道了。”她輕聲呢喃道,眼中布滿了迷茫之色。
    裴江知起身拿起桌旁的餐巾紙,遞給洛清禾:“清禾,我...”
    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我現在來了。
    幾個字還沒吐出口,洛清禾輕聲止住他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自己都想明白了,不用再安慰我。”
    一時之間又回歸寂靜,隻餘廳中古老笨重的大擺鍾左右搖擺,叮咚,叮咚……
    洛清禾收起遊離的視線,主動問:“裴江知,你呢?現在是不是該給我說說為什麽不告而別了!”
    說到最後,她的火氣又想往上冒。
    裴江知苦笑道:“你知道我的,答應了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又怎麽會故意逃跑。”
    “七年前,裴氏在加格納的本家發生了意外。”
    “本來談好的一批要送往國內的翡翠原石突然被當地的小軍閥劫走了,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幾把槍就能解決。”他微微一哂,把玩著手中的茶杯。
    “這時候,在國內的裴氏支係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竟然想要偷走裴氏嫡係傳了上千年的勾玉。”
    “他們以為探知了我裴氏傳家寶的藏匿之處便可以為所欲為了嗎?”裴江知神色輕蔑道,“真是自不量力。”
    勾玉?洛清禾心中一動,隱隱記得從前聽父親提起過,好像是一塊靈玉。
    她從前在洛家聽下麵的人議論過,據說勾玉是舉世難尋的千年至寶,誰擁有了它,誰就能逢凶化吉。
    東漢末年戰亂紛爭,可偏居在東南一隅的小國安笠國卻一直未被戰火波及,隻因擁有了勾玉,並將其視作鎮國之寶。
    安笠國一直偏居小地興旺繁衍數十代,直到唐高宗下令鏢騎大將軍揮師南下。
    國滅,勾玉不知所蹤。
    她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以前覺得這些還是太飄渺了,一直都把勾玉的故事當作傳說來聽。
    卻沒想到勾玉如今竟然在裴家?
    她打算找個機會好好問問他勾玉的事。父親生前很在意的事,她也想知道。
    一時間心念百轉千回,可是麵上還是平淡的聽裴江知繼續說。
    “雖說如此,他們當時倒也掀起了點漣漪。於是我家老爺子就直接帶我回到本家安定局麵,也就沒來得及告訴你。”
    “其實後來,我還是回來找過你的,隻不過你不知道而已。誰知道那麽巧,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你猜怎麽著,我看見你挽著旁邊那男的手笑得正甜蜜。”
    他聳肩,一臉純真,“我怎麽好意思上去打擾你的好事。”
    洛清禾直接忽略了張譯,她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悄悄來過。
    “嘶——關於裴氏本家和支係的事,我是不是還沒告訴過你?”他皺著眉頭思索。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起碼得追溯到——”他拖長尾音,“嗯...對,大約公元875年前後吧。”
    裴江知瞪她一眼,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別看我啊,我是被迫的。實在是我老爹他逼著我了解裴家曆史的,還說什麽‘不通裴家史,不配為裴氏後人’你是不知道,裴家還有一本厚厚的《裴氏家訓》,的虧他沒逼著我背。”
    他想到了什麽痛苦的回憶,一震惡寒,起來一身雞皮疙瘩。
    渾身抖了三抖。
    洛清禾挑眉,她知道裴家是近代以來低調的世族大家,也知道裴家頗有些曆史底蘊,當然,這些都是小時候在洛家時,兩家生意往來不經意間聽到的。
    可是沒想到竟然要追溯到晚唐了,真是不可小覷。
    “那會兒唐朝快玩完了,你知道吧。”裴江知瞥她一眼,像是在嘲諷她曆史不行似的。
    “廢話不是。”她又輕蔑地瞥回去。
    “唐朝時的河東裴氏聽說過沒?”
    洛清禾暗暗一驚,不曾想竟然是河東裴氏?
    她又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暗自吐槽這人怎麽就沒一點名門望族的樣子,總愛捉弄她。
    中國的曆史很長,出一流人物的家族不少,但是,像裴氏家族這樣綿延兩千年,興盛八百年可謂絕無僅有。
    用史書上的話說,這叫“自秦漢以來,曆六朝而興,至隋唐而盛極,五代以後,餘芳而存。”
    據她所知,中國出宰相最多的就是裴氏家族。
    今天晚上她裴江知這個竹馬?她在心裏糾正,應該說天降竹馬更合適。
    刷新了認知。
    “唐末時戰爭頻繁,裴氏嫡係決定南遷躲避戰亂,然而支係不知道為什麽決意不走。”他攤了攤手,“別問我為什麽,問就是不知道。”
    “兩邊僵持不下,最終決定嫡係南遷,支係繼續留守在中原。”
    “那豈不是拋棄了支係?”洛清禾猶疑。
    “嘖,格局小了。說不定是人家支係不願意帶我們玩呢。”裴江知笑道。
    “就這樣,嫡係一路南行,一邊走,一邊給沿途的地州帶來不少好處。百年望族嘛,史書典籍、金銀財寶哪裏會少的了。”
    裴江知曲起手指在桌子上敲敲,“扯遠了點。總之,走走停停十幾年後,裴氏本家最後決定在帡國,也就是現在的加格納,定居下來。”
    他感慨道:“的虧是老祖宗有眼光,加格納什麽東西最值錢?嘖,太有先見之明了。”
    洛清禾看他故意耍寶的模樣,笑著搖搖頭。
    “就這樣,本家在低調地發揚起來。老祖宗也不是吃素的,經過千年的發展在此早就黑白通吃了,勢力龐大,盤根錯節。加格納幾個有頭臉的大礦主跟裴氏本家從來都關係匪淺。”
    說到這,裴江知頗有些得意。
    “哦,官方的勢力,也是有‘一點’的。”他又補充。
    聽到這,洛清禾心底升起一股希冀。
    那麽是不是意味著,哥哥在加格納的失蹤有希望了?
    “然後,就到了小時候咱倆一起玩咯。裴家跟你們洛家一起做生意,那幾年我經常跟我老爹往返於國內和加格納。”
    說著,他似突然想到什麽,眼睫亮晶晶的,“清禾,要不要聽我在加格納痛打落水狗的故事?可好玩啦!”
    他說完,忍不住微微揚起嘴角笑,臉上兩個梨渦若隱若現。
    洛清禾剛想說好,可是,怎麽好像聽到了洛瀟瀟的聲音?
    凝神去聽,
    “洛清禾!你給我出來!”
    她神色僵住,對裴江知說:“洛瀟瀟可能來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泄在庭院中,周圍的空氣慢慢凝滯,似劍拔弩張。
    洛瀟瀟頗有耐心的立在院中央,微微抬起頭看向二樓拐角處的兩道人影。
    “姐姐,月餘不見,別來無恙。”她表情絲毫未變,語氣平淡道。
    “姐姐?你的這一聲姐姐我擔當不起。”長睫蓋住了洛清禾冰冷的神色,開口譏諷。
    洛瀟瀟頂著對麵那道來自她身旁男人探究的目光,勾起嘴角,蜜色的薄唇輕啟:
    “姐姐,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