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寒霜權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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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城北區,比利天下大廈。
    這座擁有數十年輝煌曆史、承載過無數楓城霓裳之夢的家族企業地標,在午後的飛雪中依舊屹立,但那閃爍在“比利天下”巨大招牌上的光,此刻卻帶著一種日暮途窮的晦暗。高層的落地玻璃映照著灰白的天空,裏麵人影綽綽,與外麵的死寂寒冷截然不同。
    頂層,大會議廳。
    空氣裏懸浮著一種奇異的氣味。昂貴的藍山咖啡濃鬱的焦香混合著極淡的雪茄灰燼氣息,底層卻湧動著一股被強力空調係統也無法完全驅散的冰冷——屬於失敗的、權力徹底交接時的冰冷肅殺。
    長條會議桌光亮如鏡麵,兩側坐滿了人。一邊是劉氏集團僅存的幾位元老股東和核心高管,個個麵沉似水,眼神空洞或憤怒地盯著自己麵前空蕩蕩的桌麵,仿佛那是自家的祖墳。空氣仿佛凝固的瀝青,將他們每一個人都深深溺斃在這沉重的寂靜裏。
    另一邊,隻孤零零地坐著兩個人。
    麥狄沙,隨意地坐在本該屬於劉比利的主位,姿態閑適得如同坐在自家的陽光暖房裏。他一身剪裁無比合體的藏藍色羊毛西裝,沒有係領帶,領口解開一粒扣子,透出幾分掌控一切的放鬆。他的手中把玩著一部最新款的純黑色鈦金屬平板電腦,手指在上麵偶爾輕點,仿佛在閱讀一份無關緊要的晨報。陽光透過落地窗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冷峻而銳利,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刻上去的,帶著洞悉獵物底牌的嘲弄和毫無憐憫的鋒刃。
    劉比利坐在旁座,似乎一夜間蒼老了十年——皮膚如揉皺的紙般枯槁下去,眼珠渾濁凝固如磨砂玻璃。肩膀鬆垮撐不起那件挺括的舊西裝,他緊攥著座椅扶手,指節失了血色,瞳孔渙散如同被抽走了魂靈。
    麥狄沙身邊坐著一位穿著鐵灰色高級套裙、佩戴無框眼鏡的女律師,手裏拿著一份薄薄的、已經簽好字的股權轉讓協議的副本文件夾,姿態專業而疏離。
    會議室沉重的實木大門猛地被撞開!
    巨大的聲響如同炸雷,打破了這壓抑的寂靜。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花和冰冷的硝煙氣息,一頭紮了進來。
    劉星竹衝了進來!
    他隻穿著一件肮髒、凍得發硬、在河水和泥濘中滾得不成樣子的深色夾克,褲子在閘口掙紮時被鋼筋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邊緣凝結著褐色的汙漬和暗紅的冰渣——那不知是泥濘還是他肩傷滲出的血。濕透的頭發凝成一綹綹,胡亂貼在蒼白的額頭和臉頰上,水珠混著臉上的泥汙不斷往下淌,在地毯昂貴的手工波斯紋路上留下一串肮髒的水印和泥點。他腳下那雙開裂的運動鞋沾滿了河岸的淤泥,每走一步都在淺灰色的長絨地毯上留下一個不堪的印痕。
    劉星竹完全顧不上回家去換衣服,就趕到這裏來了。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劉氏股東們驚愕、難堪、甚至憤怒;麥狄沙手下的工作人員錯愕而警惕;美女律師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文件夾稍微合攏。
    幾名穿著黑色西裝的安保人員立刻反應過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從門口兩側快速圍攏過來。“站住!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粗暴的嗬斥聲響起,有人伸手去抓劉星竹的胳膊。
    場麵瞬間混亂!
    “滾開!”劉星竹赤紅的眼睛如同受傷的孤狼,那目光掠過圍上來的保鏢凶悍的臉,掃過會議桌旁劉氏元老們躲閃羞愧的眼神,最終死死地釘在了長桌盡頭那個唯一安坐如山的男人身上!
    他的手臂在顫抖,無力地試圖甩開企圖抓住他的保鏢,嘶啞的吼聲在裝修奢華、吸音極好的巨大空間裏顯得如此單薄而可笑,卻又帶著撕裂靈魂的瘋狂:
    “老頭子,不用你這樣做!你……”
    聲音撞在冰冷的玻璃幕牆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劉比利咬咬牙,帶著不甘又帶著憐憫的眼神,看了劉星竹一眼,便低下頭不說話了。
    “麥狄沙!你聽著,這合約不算數,他無權買我的命!”
    真是傻瓜啊!麥狄沙冷笑起來:“你甚至都不願叫他一聲爸爸呢。”
    這句話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劉星竹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猛地掙開保鏢的鉗製,像一頭狂怒的犀牛朝著主位方向衝去!“我殺了你!!!!”
    更多的保鏢撲上去!數隻手粗暴地抓向劉星竹的頭發、手臂!混亂的撕扯中,一個保鏢的拳頭“咚”地一聲,重重砸在劉星竹本就劇痛不堪的肩胛骨!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從喉嚨裏迸出!
    “夠了!”劉比利站起來,“事情已經結束,放了他!”
    劉比利拿起合約,轉身邁著踉蹌的腳步,離開了會議室。
    “老頭……老爸!”劉星竹突然跪下,像一頭困獸,一手撐著冰冷的地毯,一手指向劉比利離去的背影。肩膀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如同瀕死的掙紮,濕透的衣服在地毯上迅速洇開大片的深色水漬。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河水,再次將他徹底淹沒。
    整個會議室一片死寂。隻有劉星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聲撕扯著空氣。地毯上的水漬在擴散,像一道醜陋的傷口。那些撕扯的保鏢站在一旁,看著他跪伏在地的姿態,沒有老板的指示,一時也無人再上前。
    麥狄沙緩緩抬起頭。
    他終於將視線從平板的冷光上移開,那雙深海般的眼睛投向了長桌另一端的混亂中心。他放下手中的平板,雙手交疊放在光潔的桌麵上,姿態優雅依舊,沒有絲毫改變。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威脅,隻有一種極其純粹的、如同觀察蟲豸般的平靜審視,和一絲……毫不掩飾的、巨大的荒謬感?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裏響起,不高,卻清晰得像一把鋒利的冰鑿,足以穿透任何噪音:
    “劉星竹。”
    麥狄沙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一個極其有趣的問題。
    “我很好奇。看看你,像個落水狗一樣在地上爬;再想想你可憐的老頭兒…”
    他輕輕嗬出一口氣,如同在歎息某種可悲而愚蠢的存在。
    “你說——”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鋒利,如同手術刀割開空氣:
    “你什麽時候,跟人提起過你爸劉比利的名字?”語氣是純粹的困惑,像探討哲學命題。
    “你今天來,又是憑了哪份骨灰盒裏的名帖?”
    冰冷的嘲弄如同實質,凍結在場每個人的心髒。
    “劉氏集團,既然跟你這條姓劉的野狗無關,你跑來幹什麽?……是啊,與你何關?”
    這四個字,帶著千斤重壓,字字誅心!
    劉星竹猛地抬起頭!
    所有的怒罵,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控訴,都被這冰冷輕蔑到極致的審判堵在了喉嚨裏!像一團滾燙的火炭卡在氣管,灼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扭曲!是啊!劉星竹!楓城都曉得你是劉比利的兒子,而你卻從未以這個身份為榮,你甚至以此為恥!可今天……
    他看著麥狄沙那雙如同黑洞般吸納所有光芒的眼睛,那張如同冰封麵具般的臉。他看到了絕對的權力是如何微笑。一切的反抗,一切的掙紮,一切的犧牲——父親的、自己的、小鳳的——在那至高無上的股權轉讓協議冰冷的條文和數字麵前,在那份掌控一切的權力麵前,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如同塵埃,如同螻蟻!
    他甚至沒有資格去質問一聲。
    巨大的荒謬感和失重感襲來,幾乎將他僅存的意識也一同粉碎。他眼前陣陣發黑,耳中隻有那冰冷的問句在反複回蕩:何關?何關?何關?
    麥狄沙不再看他。他像完成了一個無趣的表演清理,對著身邊的女律師微微點了下頭。
    女律師會意,站起身,聲音清晰而毫無波瀾地宣讀了那份文件的必要條款:
    “……甲方,劉比利(已全權授權委托麥德豐律師事務所行使股東權利),自願將其名下持有之劉氏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合計百分之七十原始股權(包括但不限於其個人持股及通過楓城服裝控股有限公司間接持有的股權),以協議約定之對價,全部無條件轉讓予乙方,麥狄沙先生個人。”
    聲音在會議室冰冷的空氣中碰撞回響。
    “……交易已於九點三十分完成登記,即時生效。”
    女律師合上文件夾,發出一聲輕微的“啪嗒”輕響。那聲音如同塵埃落定,如同蓋上最後的棺槨。
    劉氏集團,這家盤踞楓城數十年、楓城四大支柱之一的服裝帝國,在這一刻,正式更名。
    麥狄沙緩緩站起身。他甚至沒有再看地上那團僵硬的、被絕望和冰冷浸透的人影。雪光透過巨大落地窗,在他肩頭勾勒出一道凜冽的銀邊。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的灰色蒼穹,仿佛在欣賞一場與他息息相關的雪景。
    “二十年。”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風拂過冰麵,“麥啟豪,我的好父親…你做不到的事…楓城的天…”
    他沒有說完,嘴角的弧線卻如同冰冷的彎刀。那刀鋒所指,絕非僅僅是這一棟建築物。
    大廈底層,旋轉玻璃門外。
    暴風雪肆虐了一天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城市所有的線條和棱角,連這棟宏偉大樓的底座也被積雪吞沒了大半,仿佛一隻沉默蹲踞在白色荒漠裏的鋼鐵巨獸。
    一輛黑色的雪佛蘭如同沉默的礁石停靠在路邊積滿厚雪的臨時車位裏。車內暖氣開得很足,混合著皮革、煙草和冰冷的火藥殘餘的複雜氣息。
    宋棟坐在駕駛座上,大口吃著熱騰騰的漢堡,油脂的香味在車內彌漫。他瞟了一眼窗外劉氏大廈高聳入雲的灰色身影,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嘟囔著,像是在感慨:
    “媽的……真邪乎!老板磨唧了半輩子,費盡千百種計謀,都崩不開一個口子的四大家族……”
    他用力咽下一大塊牛肉餅,搖了搖頭,聲音裏充滿了某種近乎敬畏的不可思議。
    “竟然被他兒子反手之間……”
    他伸出沾滿醬汁的油膩大手,五指猛地攥緊!骨節爆發出“嘎巴”一聲脆響!
    “幾天!幾天就硬生生給鑿開了!”
    他舔了舔手指上的醬汁,扭頭看向後座。
    後排陰影裏。
    童舒茹斜靠在冰冷的車窗上,似乎在熟睡。宋棟突然莫名產生了一絲憐愛。但他又怕童舒茹醒來發現,馬上扭頭看向窗外。
    巨大的“比利天下”霓虹招牌在漫天飛雪中閃爍,那光芒映在他有些失焦的瞳孔裏。窗外雪花狂舞,天地間隻剩下這棟褪去光華的灰色巨塔。
    四大家族……在楓城近一個世紀的輝煌仿佛已被這漫天的飛雪凍住,那些固若金湯的名號,那些沉甸甸的曆史,或許從今天開始,要被強行更迭了。
    而這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他仿佛看見那棟巨塔之上,一個比麥啟豪更加冷峻、更加肆無忌憚的影子,正立於風雪的最高處,對著更廣闊、更遙遠的地平線,投下貪婪而深沉的凝望。
    宋棟緩緩收回視線,落在自己倒映在冰涼車窗上的那張臉。那臉上除了傷痕,隻剩下一種被冰雪浸透後的、帶著苦澀和戰栗的清醒。他輕輕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聲音低啞得幾乎被發動機的低吼掩蓋:
    “是啊…他等的雪,終於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