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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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賈元春,自從省親之後,覺得那大觀園用上這麽一次就閑著了——好比鳥巢再不用了,也是滿可惜和浪費的,於是傳出話來,命姐妹們進去居住,使得花草們不至於落魄,美女們也有佳境相襯。又覺得姐妹們都去了,寶玉原本也是自幼離不開姐妹們的,落得冷清了也不好,於是也叫寶玉隨進去居住和讀書。
    賈政、王夫人得了手諭,趕緊稟明賈母,掃園備物地準備給搬家。寶玉更是大喜,趕緊去找到賈母,說自己要這個要那個,都要搬到園子裏去。正說著呢,丫鬟進來報:“老爺叫寶玉。”寶玉立刻好像被一個焦雷打了一樣,立刻沒了興致和喜色了,拉著賈母,左扭右扭不肯去。賈母說:“去吧,有我呢,不敢委屈你的。不過是囑咐你兩句罷了。”
    寶玉方才慢慢前去了,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賈政、王夫人的房子前,就見金釧、彩雲、彩霞、秀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簷下麵站著呢,一見寶玉來了,都抿著嘴笑。也不知有什麽可笑的。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地笑著說:“我這嘴上是剛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說:“人家心裏正緊張呢,你還奚落他。快進去吧。”
    寶玉隻得挨著門框進去,賈政和王夫人正在炕上對坐著,地上一溜椅子,坐著迎春、探春、惜春、賈環。賈政看了看,見寶玉站著,神采飄逸,再看看旁邊的賈環,人物委瑣,又見自己胡須蒼白,就這一個正經兒子,於是不禁把素來嫌惡寶玉之心,減去了七八成,頓了一會兒,說道:“娘娘吩咐說,你天天在外頭嬉遊,越來越疏懶,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在園子裏讀書寫字。你可要好生學習,再不安分守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答應“是、是”。
    王夫人卻把寶玉拉到身旁坐下,問:“藥都吃了嗎?”
    寶玉說:“吃呢,襲人天天晚上打發我吃呢。”
    賈政問:“襲人是什麽人?”
    王夫人說:“是個丫頭。”其實丫頭跟丫鬟還是級別不一樣的,丫鬟是高級一點的,猶如襲人、晴雯,而丫頭就是被她們指揮著瞎幹活的,掃地抬水的。那丫頭是可以作為一種罵人的話的,猶如北京現有“丫的!”,意思是丫頭養的,那就是像賈環那樣出身低賤的人了。僅次於養的了。嗬嗬。但是在王夫人這裏,丫頭丫鬟本不用區別,對賈政來講,都是丫頭,說得太好聽了,有溺愛下邊人之嫌。)
    賈政說:“丫頭不管叫個什麽就行了,是誰這麽刁鑽,給起這樣的名字?”
    王夫人見老公不高興了,忙掩護說:“是老太太給起的。”
    賈政說:“老太太不可能,肯定是寶玉。”
    寶玉無法,隻得說:“是的,因為我讀書,看古人有:‘花氣襲人知晝暖’春天花香,說明天熱了,這古人也笨,冷熱自己不知道,看了花才知道),又因為這丫頭姓花,所以就隨口叫了這名字。”
    王夫人忙說:“你快替她改了吧。”
    賈政為了顯示自己不幹預內政內政是夫人管),於是說:“改也不用。但也可見寶玉不務正業,整天在這些濃詞豔賦上下工夫!”
    說完,就斷喝一聲:“作業孽的同義詞)的畜生,還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幫著緩和一下,說:“去吧,老太太定等你吃飯呢。”
    寶玉答應了,慢慢地退出去——不能轉身撒腿就跑,那顯得當老爹是恐龍猛虎了,不孝道,出了門,又朝著金釧伸了伸了舌頭——猶如飛吻,這裏是飛舌表示吃了她胭脂了,然後一溜煙去了。
    回到賈母處,正遇上黛玉也在那裏,就問黛玉想住大觀園的哪處房。黛玉說:“我心裏想著瀟湘館好,愛那些竹子,覺得幽靜。”寶玉拍手說:“我也是替你這樣想的。我就住怡紅院紅香綠玉,有芭蕉海棠),咱兩個又近,又都幽靜。”
    於是都計議好了,不久就開搬進去。薛寶釵住了蘅蕪院裏邊多香草),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賈赦的女兒)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賈珍的妹妹,不在寧府住著,總在榮府裏守著老太太受教育)住了蓼鳳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像從前那樣寂寥了。
    寶玉從此心滿意足,每日和姐妹丫鬟們一起,讀書寫字,彈琴下棋,描畫吟詩,拆字猜枚,好不自在快樂。但是老這麽美著也無聊了,還得弄點精神汙染的東西好,作為調劑。於是就叫茗煙跑到園外書店裏,到成人書刊那部分,把趙飛燕、趙合德這倆是跟著皇上的,直把皇上都做死了)、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等等,買回來看。寶玉看得如獲珍寶,每天不受汙染一陣子不舒服,看完了,就藏在帳子頂上,小孩夠不到的地方。
    這一日,已經到了三月,三月花開,早飯後,十三歲的寶玉就拿了一套《會真記》也叫《西廂記》,是雜劇戲本,講張生和崔鶯鶯偷情私定終身的),跑到沁芳閘畔的桃花底下的石頭上,很美美地打開了,一頁一頁地認真汙染著。正看到“落紅成陣”一句,那風水桃花,恰又落得滿身滿書都是。
    寶玉抖下花,又怕把花踩了,就又不抖,用衣服兜著那花瓣,走到沁芳池裏,抖在池裏。回來之後,隻是地上仍舊有很多。寶玉正不知把地上的怎麽辦,正躊躇間,隻聽背後有人說話:“你在這裏做什麽?”隻見是林黛玉肩上擔著個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裏拿著花帚,立在身後。
    寶玉說:“好好好,把這些花掃起來,撂在池子裏。”
    黛玉說:“撂在水裏不好,這裏水幹淨,但是順著流出去,到了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都往水裏倒老北京的衛生意識和條件一貫不好,據說大街上都臭烘烘的,兩邊溝裏都是巴巴),還是把花糟蹋了。我在那邊幾角裏弄了個花塚花的墳),如今把花都掃了,裝在在絹囊裏,那鋤頭把土蓋上,慢慢就隨土化了,豈不幹淨?”——也是視覺上幹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說:“我這就放下書,跟你弄。”
    黛玉說:“你這是什麽書?”
    寶玉一慌,是精神汙染的書,連忙往自己褲子裏藏。黛玉笑說:“你又弄鬼,趁早給我,才好多了。”
    寶玉說:“好妹妹,給你看,我是不怕的。可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這是可好的書,你看了,連飯都不想吃了。”就整天學著懷春偷情去了。)
    寶玉一邊說,一邊把書遞過去。
    黛玉放下各種花具,接了書,坐下瞧,從第一頁看起,一頓飯工夫,一直看完,直到男女主人公奉旨成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黛玉自覺的書上辭藻驚人,滿口餘香。看完之後,說不出話來,隻管出神,慢慢地消化,還在一邊記憶背誦。
    寶玉說:“妹妹,你說好不?”黛玉說:“果然有趣。”寶玉一看她喜歡,膽子大了,於是笑著說:“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個‘傾國傾城貌’。”這話說的很輕浮,黛玉聽了,兩腮紅到耳朵,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蹬了似睜非睜的眼,滿麵含怒含嗔,手指著寶玉說:“你這該死的胡說!沒事把這淫詞豔曲弄來,還學了這些渾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去!”
    說著,早把眼圈紅了,轉身就走。那兩句話都是《西廂記》裏的詞兒,男的對女的說咱倆很配的豔詞,現在不覺得怎麽樣,當時女孩覺得這有私定終身的味兒,不嚴肅,乃至不道德,屬於非禮勿聽。)
    寶玉著了急,忙倆手上前攔著,說:“好妹妹,千萬饒了我這一次,是我說錯了。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我明兒掉在池子裏,變成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去你墳上駝一輩子的碑。”當一品夫人是當時女生最美好的境界,不過王八不會駝碑,那個據說應該叫贔屭。)說的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紅眼睛,一麵又笑道:“兩句話就給嚇成這樣,這麽樣的膽子,還敢著胡說。‘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臘槍頭。’”
    寶玉可逮到了:“哈哈哈,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他沒說告訴舅父,黛玉沒爹,大約隻能告賈母了。)
    黛玉笑著說:“你說你能過目不忘,我就難道不能一目十行嗎?”
    寶玉把書從新卷了,撒在袖子裏,一邊笑說:“正經快埋花去吧,別提那個了。”於是倆人就去收拾落花,拿手拿花帚,掃放至囊,又去埋了。那寶玉念念有詞。埋得差不多,墳頭也堆好了,正好襲人來喚:“那邊大老爺賈赦)身體不舒服,老太太叫你過去問安呢。”於是寶玉忙收書回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