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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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寶玉初病的那兩天,賈芸也跑來探看,就晝夜守著病人。紅玉也和眾丫鬟守著寶玉,跟賈芸來回地打碰麵,於是也就漸漸地熟了。那紅玉看見賈芸手裏拿著的手帕子,倒像自己前幾日丟失的那個,想要問他,又不好意思問。正想找機會多說,那和尚道士來了,說不許女人也不許男人靠近,那賈芸也就照舊回去種樹,紅玉再想找他,已經找不見了。
    這一日,寶玉的病已經大好了,紅玉在自己宿舍裏呆著,走進來一個小丫頭,叫佳蕙,是自己的好朋友,於是請她一起坐床上聊。那佳蕙喜滋滋地,說:“我好有造化,剛才我去給林姑娘送東西,正趕上老太太也給林姑娘送錢來了生活費),林姑娘正分給她的丫頭們呢。見我來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錢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吧,姐姐。”
    說完,就把手帕子打開,倒了出來。紅玉替她一五一十地數了收起。
    佳蕙說:“你怎麽悶悶的阿?”
    紅玉說:“煩呢,不如早死了幹淨。”
    佳蕙想了想說:“也是,這個地方難呆。就比如說,昨兒老太太因為寶玉的病好了,就給跟著服侍的這些人賞錢。都按著分了三等賞。我是年紀小,算不上,沒我的我也不抱怨。可是你怎麽也不算在裏頭?我心裏就不服。那襲人就是拿多少,我也不惱她,原是應該的。說良心話,誰能比上她呢?可氣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麵了。仗著老子娘的臉麵,眾人都捧她們去。你說可氣不可氣。”所謂仗著老子娘的臉麵,就是晴雯的爹媽有些背景,是賈府三五代的老仆,所以晴雯平時也不愛幹活什麽的。但是後來原故事敘述者又改變了對晴雯的設計,改說晴雯無父無母了,而把舊稿中寫的晴雯的一部分情況,分給了新設計的金釧。所以金釧的故事和晴雯有些雷同近似之處,這是後話。)
    紅玉說:“你也犯不著嘔他們的氣。俗話說的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在這兒守一輩子呢?不過過三五年,各奔各的去幹了。那時候,誰來幫管誰呢?”
    佳蕙聽了,不禁覺得淒涼,勉強笑說:“也是了。昨兒寶玉還指揮呢,房子那裏怎麽弄,衣裳給誰怎麽做,倒好像還有幾百年的熬頭。”
    紅玉聽了,冷笑兩聲。倆人正這樣說著,也沒閑多久,就有一個小丫頭走進來——來工作了,丟下一些衣裳紙樣子和白紙,說:“就這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完轉身就跑了。紅玉向窗外邊問:“這時誰的?也不說完了就跑。”
    那小丫頭回頭說:“是綺大姐姐的。”說完就抬腳咕咚咕咚又跑了。
    那綺大姐姐就是綺霰了,這二級丫鬟不但要給寶玉房院裏幹公活,還要給高級丫鬟們幹私活。那高級丫鬟們,也像半個小姐一樣,被下麵人養著了。她們的職責,就剩給寶玉遞遞拿拿,服侍著洗澡梳頭,這些有趣露臉的事了。能被主人看見的活兒。
    紅玉賭氣就把樣子扔在一邊,但是也不能不管啊,就隻得又去找筆。找了半天,卻都是禿筆,於是想起新筆是有一個,被寶釵的丫鬟金鶯借去了。於是,自己去尋金鶯要筆回來。
    紅玉走到沁芳亭畔,看見寶玉那奶媽李麽麽過來了,因此站住笑著問:“您老人家去哪?”
    李麽麽照舊發著更年期的脾氣說:“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麽芸哥兒,非逼著我給叫進來呢。明天給太太那邊知道了,又是不好。”——看,這裏婆子又在造謠,說寶玉要跟賈芸搞同性戀。
    紅玉笑著說:“您老人家叫完了他,最好跟他一起來,不然他亂走看見了我們晾的褲衩)怎麽辦?”
    李麽麽說:“我哪有工夫陪他走?不過告訴了讓他,待會再打發個小丫頭子,帶著他進來就好了。”說完,拄著拐杖一路去了。
    紅玉聽見,於是就不走了,磨磨蹭蹭。不一會,一個小丫頭跑來,也是寶玉房裏頭的,叫墜兒,紅玉也是認識的,就問她:“你去幹什麽?”
    墜兒說:“叫我帶芸二爺進來。”說著一路跑了。
    這紅玉就又慢慢地走,走到蜂腰橋上時,隻見賈芸跟著墜兒,從那邊過來了。那賈芸從前來訪寶玉總遇不到,今日是被寶玉請來了。賈芸一邊走,一邊拿眼睛往紅玉那兒一溜。紅玉於是裝著跟墜兒說話,卻把眼睛也往賈芸那兒一溜。正好四目相對,紅玉不覺得臉就紅了,連忙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
    那賈芸到了怡紅院,看見幾點山石,兩隻仙鶴,芭蕉隔扇,進去了,正見到寶玉,忙上前請安,然後就椅子上坐了。寶玉笑說:“自從那一次見了你,我叫你到書房來,誰知連連的遇上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賈芸笑說:“是我沒福,偏又遇上叔叔身體欠安。如今叔叔身體可大好了?”
    寶玉說好了,賈芸說這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
    隨後又說了說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誰家的丫頭標致,最後寶玉似乎也意氣懶懶的了,也就散了。
    出了怡紅院,賈芸就把腳步放慢了,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你幾歲了?一月掙多少錢?寶叔房裏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他問,就一樁樁地告訴他。鋪墊完了,賈芸就問:“剛才那個跟你說話的,可是叫紅玉?”墜兒說:“是的,你問她做什麽?”賈芸說:“方才她好像是問你什麽手帕子,我倒揀了一條。”墜兒說:“是啊,她是說丟了,好幾次問我看見過沒有。好二爺,既然你揀了,就給我吧。看她怎麽謝我。”
    剛才紅玉故意問李麽麽會不會是她陪著賈芸進來,見說不是,是叫別的丫頭,就故意等著,剛好又是墜兒來接,於是就故意跟墜兒路上說話。還是很會選擇機會的。)
    而賈芸前時在園內種樹,確實撿到一塊帕子,正不知是誰的。今天聽墜兒說是紅玉的,於是心裏不勝歡喜。便把手帕從袖子裏取出來,交給墜兒,笑說:“我給是給你,你要是得了她的謝禮,不許瞞著我,要分我哦。”
    墜兒滿口答應。
    卻說寶玉見完了應邀來訪的賈芸,就自己也沒事幹,於是去找林妹妹。進了瀟湘館,但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都是竹子弄聲弄影,隔著窗子往裏一望,見黛玉在床上細細地長歎了一聲,說:“‘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這又是《西廂記》黃色書刊裏的東西,黛玉揀著都給背下來了。寶玉聽了,心裏不禁癢癢起來,又見黛玉在床上伸了個懶腰——黛玉腰比較長。寶玉從窗外笑說:“為什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說著,就進了屋。
    林黛玉自知是一時忘情,瞎念了剛才那一句戲文,不覺了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躺著向裏,裝作接著睡。寶玉走上來要搬她的身子,就見婆子進來了一個,對寶玉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來。”林黛玉很無聊的,正怕寶玉就又走了,於是忙翻身坐起來,說:“誰睡覺呢。”那婆子隻好笑說點什麽,退出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麵抬手整理鬢發,一麵笑向寶玉說:“人家睡覺,你進來幹嗎?”
    寶玉見她睡眼惺忪,香腮帶紅,不覺得神魂悠蕩,一歪身坐在炕沿上,笑說:“你剛才說什麽了?”黛玉說:“我沒說什麽。”寶玉笑說:“我給個榧子用拇指中指打榧子,打響,是輕佻的意思)。我都聽見了。”
    這時候,紫鵑進來,寶玉就要茶,要好茶喝。黛玉對紫鵑說:“別理他,你先給我倒水洗臉去吧。”紫鵑笑說:“他是客,自然先給他倒茶。”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我要跟你的小姐一起睡覺那個,怎好意思害你這好的丫頭勞動給鋪床,這是對紅娘說的了,也是《西廂記》的了。這寶玉是喝多了,或者是美人的模樣弄醉了他。)黛玉聽了登時落下臉色來,說:“二哥哥,你說什麽!”
    寶玉說:“沒有啊。”
    黛玉就哭了,哭道:“你就看了混帳書,拿來取笑我吧。我成了爺們用來解悶的了。”一邊哭著,一邊下床就往外麵走。
    寶玉慌了——看黃色書刊就是不好,使人心性變輕狂,活該!——連忙發誓扯狠地追:“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狀去。我再敢說,我嘴上就長瘡,爛了舌頭。”
    正說著,恰好襲人來了,說:“老爺叫你,快去。”
    寶玉聽了,又不覺打了個雷一般,忙忙地換了衣服出去。出了園子,進到榮府,在二門口,就聽旁邊有人一陣嗬嗬大笑。轉臉一看,隻見薛蟠拍著手笑著過來,說:“要不說老爺叫,你哪裏出來的這麽快。”寶玉方明白了,是薛蟠哄了自己出來,於是很不高興。薛蟠連忙打拱陪不是,寶玉也無辦法,隻得嘟囔幾句罷了。
    薛蟠說:“我過些日子過生日,我那古董行裏的掌櫃,也不知從哪裏尋來了這麽粗的鮮藕,這麽大的西瓜,這麽長一尾大鱘魚,這麽大一個泰國的泰國豬都是過生日孝敬的禮品),我趕忙孝敬了老太太、姨父、姨母,自己留了一點,吃恐怕要折福我不配吃,老太太才配)。想想,除了我,唯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正巧幾個唱曲的小幺也來了,今天同你樂一天如何?”
    一麵說,一麵帶著寶玉,來到他的書房,隻見幾個唱曲在那兒,都起來請安。然後薛蟠命擺上酒席,寶玉坐了,見酒菜瓜果都很新異,就說:“我沒什麽壽禮送你,倒先擾了你一頓。”
    薛蟠說:“倒也是呢,你明天送我什麽禮?”
    寶玉說:“我給你畫幅畫。”
    薛蟠說:“你一提畫,我才想起來,昨天我看見人家一張春宮畫這個不但黃色書刊,直接黃色錄像了),畫的實在好。下麵還有許多的字,下麵還有落款,我看落款,是‘庚黃’畫的。真的好看的了不得!”
    寶玉心說:“庚黃,這是個什麽人啊,好像從沒聽說過。”想了一想,就明白了,於是命人取了筆,在手上寫了兩個字,照向薛蟠,問:“你看的可是這兩個字?”
    薛蟠說:“可不就是。”
    寶玉說:“其實倒是與庚黃相去不遠。”說著,張手給眾人一看,原來是“唐寅”兩個字。眾人都大笑。那就是唐伯虎了。眾人都笑說:“想必大爺一時眼花,沒仔細看。”薛蟠說:“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眾人說說笑笑唱唱,最後散了。寶玉醉醺醺地回來,襲人忙給他弄茶休息,這時寶釵又來訪,於是坐下閑說話。
    卻說黛玉原見寶玉匆匆地走了,一天也不回來,心裏也替他擔憂,怕是怎樣又惹了舅父了,被賈政責罰了。到了晚飯後,聽說寶玉回來了,就想問問是怎樣,於是一步步地走去了。路上,看見寶釵也往寶玉的院子進去了,於是自己也隨著走過去。
    到了院門口,以手敲門。
    豈料,晴雯正剛跟碧痕拌了嘴,自己正沒好氣,見寶釵來了,就胡亂移氣在寶釵身上,在院內抱怨著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害的我們半夜三更不得睡覺。”其實也隻是晚飯後。
    這時候,門外又有人敲門,叫開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了,也不問是誰,就說到:“都睡了,明兒再來吧!”
    黛玉素來跟這些丫鬟都熟悉,彼此玩耍的慣了,以為對方沒聽清是自己,就又說到:“是我,還不開麽?”偏晴雯還沒聽出是黛玉的聲音,就使性子說到:“憑你是誰,二爺命令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
    這晴雯的氣倒是真大了,跟別的丫鬟拌嘴,就連工作都不好好幹了,拿來往的客人出氣。這固然是不乖,但是,倒也顯得真自我,沒奴才相。
    黛玉在外麵聽了,一下子氣楞了,想再高聲音地叫門,跟她鬥一會氣。但是轉念一想:“如今自己父母雙亡,到底在這裏是客居,無依無靠,依人家棲。真慪氣鬧起來,也沒趣。”於是一麵想,一麵就落下淚來了。正是回去又沒麵子,站著也不解決問題。正沒辦法呢,就聽裏邊一陣笑語之聲,仔細一聽,原拉是寶玉、寶釵二人。真是火上澆油,黛玉心中越發生了氣,左思右想:“一定是寶玉鬧我要告他狀的緣故,所以就這樣氣我。不叫進來,還和寶釵玩。但我何嚐要告你狀了,你也打聽打聽,我告沒告,就惱我到了這般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麵了!”
    黛玉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冷露,花徑風寒,獨立在牆邊花蔭之心,悲悲切切地嗚咽起來了。
    哭的連旁邊的宿鳥聞此聲音,也不忍再聽,都撲愣愣飛了起來。
    不一會,黛玉正在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了,不知何人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