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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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寶玉自從見到了紅玉,也就留了心。但是想直接點名讓紅玉來做一線員工伺候自己,又怕襲人等人寒心,而且,也不了解紅玉的人品。寶玉也有點悶悶的,早起來,望著窗外坐著。那外邊的丫頭,好幾個在掃地,都擦脂抹粉,還戴著花,唯獨不見昨日那個。寶玉隻好穿了鞋,到房子外麵去望望,這回終於望見了,在西南角的遊廊底下欄杆上,有個人依在那裏,但被海棠遮住了,不能真切。
    寶玉走了兩步,改換了一下角度,看清了,果然是昨天那人,正在那裏出神。寶玉想過去,正在猶豫,碧痕催他來洗臉,從而也就解決了他的猶豫的閑愁。
    就這樣過了一天,到了晚上,薛姨媽、鳳姐、寶玉、寶釵等幾個姐妹,一齊去給薛姨媽的哥哥王子騰的夫人做壽,晚上回來。
    這時候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就命他抄個《金剛咒》練練家庭作業。那賈環就在王夫人的炕上坐著,命人點了燈,拿腔拿勢地抄寫——因為能在正媽媽的床上坐著,所以特自豪。一會兒又叫彩霞倒茶來,一會兒又叫銀釧剪剪蠟燭花,一會兒又說金釧擋住了蠟燭影,總之不知道怎麽折騰好。眾丫鬟們素日都厭惡他,都不搭理他。唯獨彩雲跟他合的來,倒把茶給他倒來了,遞給他,悄悄地說:“你老實點吧,別討這個嫌那個嫌的。”
    賈環說:“我知道,你也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不搭理我,我都看出來了。”
    彩雲咬著嘴唇,往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
    這時候王夫人正在跟人說話。賈環、彩雲正胡說著,隻見鳳姐來了。王夫人就一長一短地,跟鳳姐打聽那壽宴的情景。不一會兒,寶玉也來了,脫了袍子,拉了靴子,一頭滾在王夫人的懷裏。那王夫人用手滿身滿臉地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老媽的脖子說這說那。王夫人又命給他一個枕頭,叫他躺著,又命彩雲來拍著他——這都多大的孩子了。
    寶玉便和彩雲說笑,那彩雲倒是矢誌不渝的,隻跟寶玉淡淡的,不大搭理,反隻把眼睛往賈環那裏看。寶玉就拉她的手:“好姐姐,你也理我一下啊。”彩雲奪手不肯,說:“你再胡鬧,我嚷了。”
    這時候,這賈環素來是恨寶玉的,總是在暗暗算計,隻是沒有機會。現在見寶玉又跟彩雲鬧著,不禁酸溜溜氣囊囊地,於是看看寶玉離自己頗近——都在炕上呢,於是就想用油燙瞎他的眼睛。賈環故意裝作失手,把那蠟油的燈隻往寶玉臉上一推。隻聽寶玉“唉呦”一聲,滿屋子人嚇了一跳。撲上來看,寶玉滿臉都是油。那王夫人氣壞了,一邊趕緊招呼人給寶玉擦,一邊罵賈環。鳳姐也連忙上炕給寶玉收拾。那鳳姐是最有醋意的,不但不許賈璉娶妾,對於姑媽王夫人的“副手“——賈政的姨太太趙姨娘,也是幫著她有醋意,這時候就調唆王夫人了,說:“環兒還是這麽慌腳雞似的,我說上不了高台麵。趙姨娘平時也該好好教導教導。”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就不罵賈環了,改把趙姨娘叫來,開口罵道:“你養出這樣的黑心的下流的種子來,也不管管!幾次三番我都不理會,今天越發上臉了!”
    那趙姨娘也是自來恨寶玉、鳳姐兩個——恨著鳳姐,因為鳳姐是寶玉的保護神,此刻卻也忍氣吞聲,不得言語。寶玉臉上已是燙出了一溜燎泡來,幸而眼睛沒碰著。王夫人命趕緊把藥敷上,又問趕緊怎麽樣。寶玉說:“有些疼,倒也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我自己燙的吧。”
    鳳姐又調撥說:“就是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麽不小心看著。橫豎明天是要惹一場氣生的。”
    王夫人命送了寶玉回去,襲人等見了,都慌得不得了。
    黛玉這一天見說寶玉出門了,自己也悶悶的,晚上,就打發人三兩次地來問,寶哥哥回來了沒有。結果回來稟報,說被燙了。黛玉連忙過去瞧。隻見寶玉正照鏡子呢,左臉上都是黑乎乎的藥。黛玉忙要瞧瞧。寶玉連忙把臉擋住,搖手叫她不許看。寶玉知道她有點潔癖,怕看髒乎乎的東西,所以死活不給她看。黛玉也明白他這想法,笑著說:“我瞧瞧,燙了哪兒了,有什麽要遮著藏著的。”一邊說,一邊硬搬了寶玉的脖子,瞧了一下,問疼不疼。
    寶玉說:“也不很疼,估計過兩天就好了。”
    黛玉坐了一回兒,也就悶悶地回房了。
    次日,有一個女老道——叫做道姑或者道婆,總之名喚馬道婆的,來賈府裏化緣。這當時人的,都認為和尚老道沒好人,這馬道婆也確實如此,她掛了名給寶玉做幹娘,在玉皇大帝那裏出麵負責寶著寶玉的命,這時聽說寶玉被燙了,就趕緊過來,衝著寶玉的臉施了半天的法,發了半天的功,然後說:“不久就會好了。”
    旁邊賈母看著,很崇敬的樣子。馬道婆就又對賈母說:“老祖宗你知道嗎?是凡大家子的子弟,一生下了,就有很多搗亂鬼圍著,有空就擰他一下,害他一下,所以那些大家子孫往往都活不長。”
    賈母忙問:“那有什麽辦法避鬼啊?”
    馬道婆說:“可以啊,西方有個大光明普照菩薩,專門能驅這種鬼,你隻要供奉她,她就給驅鬼,保佑著子孫安寧。”
    賈母說:“倒不知怎麽供奉啊?”
    馬道婆說:“就去我們廟裏,供個大海燈,裏麵裝著香油,就是菩薩的化身了。現在好幾位王妃都在我們那裏供著呢,一天二十、四十斤的油,也有五斤、三斤的。連窮家子的人也有供的,一天半斤八兩的。”
    賈母點點頭,正不知按自己這個級別,供多少斤合適。那道婆又說:“供多了也怕他消受不起,有五斤、七斤的就好。”——顯得自己不是使勁推銷的。
    賈母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也一天供五斤吧。”
    馬道婆高訟法號:“阿彌陀佛!”——這道姑倒頌起了和尚的法號,就算是成交了。
    說完,馬道婆又坐了一會兒,就轉去其他各房各院問安,走走到了趙姨娘的房內,趙姨娘正生氣呢。見了來人,趙姨娘就說:“前日我送了五百錢,給你們廟裏藥王上供,你可收到了。”——這算是交醫療保險,交了就心安了。
    馬道婆說:“收到了,已經替你供上了。”
    趙姨娘說:“我但手頭寬裕點,就常去交交保險,隻是心有餘力氣不足啊。”
    馬道婆說:“不要急,等環兒熬的大了,得個一官半職,你交多少保險都有錢了。”
    趙姨娘鼻眼兒裏冷笑一下,說:“罷了,別說這個了。我們娘倆什麽時候能輪得到好。有了個寶玉,竟是當得了個活龍似的。那寶玉長的得人愛,大人都疼他一些也還罷了。我隻是不服氣這個主兒。”說完,就把兩個指頭伸了出來。
    馬道婆明白,問:“是說璉二奶奶了?”鳳姐,不過賈璉並不行二,而是行大,不知這二是怎麽來的。這裏太太最大,奶奶倒是其次,是媳婦級的了,猶如少奶奶。)
    趙姨娘說:“你小點兒聲,了不得的。唉,提起這個主兒,這整個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她娘家去了,我也不是個人。”——這也未必屬實,當時的丫鬟下人,就是嘴苦又壞,喜歡捉個芝麻就往西瓜那麽大裏地去造謠。這也是一種仇富心理吧,喜歡說主人壞話,內心得到宣泄和淨化。
    馬道婆就試探著說:“那你,也就任憑著她,也不管管?”
    趙姨娘說:“我的娘,我還能把她怎麽樣?”
    馬道婆聽了,鼻子裏笑了一下,過一會說到:“你也是沒本事。明裏不敢,暗裏算計啊。”
    趙姨娘心裏高興了,問:“怎麽暗裏算計啊?你要是教我個辦法,我大大地謝你。”
    那馬道婆看她竟是跟自己一個意思了,於是說:“不行啊,不能那麽幹,罪過罪過。”
    趙姨娘說:“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扶危濟困的,難道就眼睜睜看我們被人家擺布死了?難道還怕我不謝你?”
    馬道婆聽了,笑著說:“若說是我不忍看你們娘倆受委屈那還可以,若說是謝我什麽的,那你就打錯算盤了。就是我圖稀著你謝我,你這樣又有什麽東西能打動我?”——這是暗示開價了。
    趙姨娘說:“你怎麽不明白呢,如果你能有個辦法,把他們倆都絕了,明兒這家私就是我們環兒的了,到時候,你要什麽不能給你!”
    馬道婆低頭等了會兒,假裝思考的樣子,然後說:“等那時候事情都妥了,又沒有憑據,你還能理我嗎!”
    趙姨娘說:“這有什麽難的。我這就有幾兩銀子,你先拿去首付款)。剩下差的,我再寫給欠條,給你。到時候我照數都給你。”
    這樣交易就成了,而且還比較不傷麵子——即便壞人也不好意思赤裸裸地談說壞事啊。馬道婆說:“是真的嗎?”
    趙姨娘當即就叫了個心腹的婆子,給寫了個五百兩銀子的欠條,趙姨娘還按了手印這壞人跟壞人之間,互相也是不信任的),然後交給道婆。道婆見到了真銀子,又得了欠條,連忙收掖起來,然後又從褲腰裏掏了半天,掏出是個紙剪的惡鬼來,還有兩個紙人。
    馬道婆說:“你把他兩個的生辰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上,並五個鬼每人,都塞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沒事了。我回去在家裏發功,作法,自然有效。”
    說完,又胡說了一會兒,方才散了。
    這日,黛玉又到怡紅院裏看寶玉,見李紈、鳳姐、寶釵也都在呢。於是一起坐下聊聊笑笑。鳳姐說:“前兒我打發丫頭送了兩瓶茶葉,你倒沒在,往哪兒去了?”
    黛玉說:“哦,我倒忘了,多謝多謝。”
    鳳姐說:“嚐了好不好?”
    寶玉搶著說:“我覺得不大好,也不知別人嚐著怎樣。”
    寶釵說:“味道倒是輕,就是顏色不大好些。”
    鳳姐說:“那是泰國進口的上供的),我嚐著也不算怎樣地好。”
    黛玉說:“我吃著好。”
    寶玉因說:“你如果愛吃,把我這一份也拿去吧。”
    鳳姐笑說:“你要愛吃,我那裏還有呢。”
    黛玉說:“真的,那我就打發丫頭去取了。”
    鳳姐說:“不用,我打發人送,順便還有一件事求你,一並打發人送來。”
    黛玉聽了就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茶葉,立刻就來使喚人了。”
    鳳姐笑說:“嗬嗬,那不是求你嗎,你倒說這些閑話。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吃茶也是女子接受聘禮的俗稱),怎麽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眾人聽了立刻就笑起來。這說小姑娘結婚什麽的事,是最常見的打趣的辦法。那黛玉立刻紅了臉,一聲兒也不言語,隻把頭回開了。李紈說:“我們二嬸子的詼諧真真是好的。嗬嗬。”林黛玉說:“什麽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地討人厭罷了。”說著,就啐了一口。鳳姐笑說:“你別還嫌不好!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吃虧什麽?”於是指著寶玉說,“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點還玷汙了誰呢?”意思是,他都配得上你。這話說明,在眾人眼裏,黛玉都來了五六年了,自然要跟寶玉好,也確實好,未來等著當媳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黛玉抬身就走。寶釵就拉著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就沒意思了。”說著站起來拉她。這時候,王夫人那邊派丫頭來叫:“請奶奶姑娘們過去呢。”於是李紈、鳳姐等人就都告辭走了,林黛玉、寶釵也一起跟著去。
    寶玉這邊卻叫:“林妹妹,你先略等一等,我有話說。”
    鳳姐聽了,回頭對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裏一推,自己和李紈等人一起走了。
    這時寶玉就拉著黛玉的袖子,嘻嘻地笑,卻不說話,弄得黛玉禁不住把臉都紅漲了。黛玉掙著要走。寶玉忽然說了聲:“我頭疼!我要死!”說完一跳,離地三尺,口裏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黛玉和丫鬟們都嚇慌了,連忙報知王夫人和賈母。眾人一來,就見寶玉舞刀弄棍,尋死覓活,好像在跟鬼搏鬥,弄得天翻地覆。賈母等人都“兒”啊“肉”地叫著,放聲痛哭。
    這在亂,隻見鳳姐一手拿了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更加慌了。有膽大的狀婆娘,上去抱住,奪了她的鋼刀,抬回房去。平兒等人都哭的淚天淚地。
    此後的三四天,眾人是求神拜佛,請醫抓藥,那寶玉和鳳姐卻日漸要死的樣子,躺著床上,奄奄一息。有人就把棺材也給備下了,氣得賈母罵道:“是誰做的棺材?”一疊聲地喊著要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得天翻地覆,來了兩個和尚道士,那大和尚滿頭癩瘡,道士一瘸一拐,這倆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卻敲著木魚在院子外嚷嚷:“逢凶中邪的,我們哥倆都能治。”賈母就給喊著命人給叫進來了。
    賈政忙問:“有什麽符水,拿來要燒嗎?”
    那道人說:“不用,你家現在就有珍寶,不是有個通靈玉嗎?正能除邪,拿出來我用。”
    賈政心說,這也不奇怪,滿城人都知道這玉的八卦事兒。於是從寶玉脖子上摘下玉。那和尚接了,念念有詞,像個修手表的那樣,給玉擦油泥,來回摩弄,又說:“青梗峰一別,轉眼已是十三年,你那時多自在,現在卻被脂粉汙了寶光了。嗬哈,哈嗬。”隻是亂說。
    那所謂青梗峰,意思就是情所在的山峰,據說這玉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剩下的,沒有什麽用了,就丟在青梗峰上,整天怨望,嫌自己沒事幹,什麽用都沒有。那和尚道士倆人見了,就推他進了凡間,去體會一下凡間的生活,所以據說賈寶玉就誕生了,生的時候,嘴裏還叼著這石頭,已經化做了玉。
    不久,倆和尚道士給玉擦完油泥,教他重複帶起,說完就忽忽走了,到了晚間,那寶玉、鳳姐二人,竟緩緩地醒來了,說肚子餓,要吃東西。於是吃了米湯,慢慢醒了人事,精神也漸長了。黛玉等姐妹在屋外麵聽消息沒有進屋,因為和尚臨走說了,病人修養期間再不能近女性脂粉),聽到了喝米湯的情況,不等別人開口,黛玉先道了一聲:“阿彌托佛!”薛寶釵便扭頭看她,看了好一會兒,嗤地笑了一聲。眾人都不明白,惜春說:“寶姐姐,笑什麽呀?”
    寶釵說:“我笑如來佛祖比人還忙,又要講經書,又要普渡眾生,這回寶玉、鳳姐病了,又賜福消災,如今才好了,又要輪到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他忙的可笑不可笑。”——連寶釵也拿這個打趣,可見二玉的婚緣,已是公開的秘密。
    林黛玉不覺得紅了臉,啐了一口說:“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以後怎麽死!不跟著好人學,隻跟著鳳姐貧嘴爛舌地學。”一麵說,一麵摔簾子出去。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