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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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政終於回來的比年底早,七月就回來了。國家覺得他做事不錯,賜他在家休假一個月。於是賈政就呆在家裏隻是看書,悶了就和清客們下棋飲酒,或者日間在裏麵和母子夫妻共敘天倫之樂。
    因為八月三日是賈母八十歲生日,於是從提前兩天起就擺開了筵席,招待來慰問的高朋,懸燈結彩,笙歌鼓樂,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等攜帶其誥命夫人們都陸續來拜壽。老賈母也大妝迎接。吃酒聽戲,也少不了來訪者賞賜姑娘小孩們。
    這幾天,尤氏也跑過來幫忙料理。白天待客,晚間陪賈母玩笑。這一天晚間服侍賈母吃完飯後,賈母說:“我也樂的乏了,你們也早些找點東西吃了歇著去吧。”尤氏答應退了出來,就去鳳姐那裏找吃的。不料鳳姐還在忙,加班加點,晚飯推遲。於是尤氏實在餓了,就說,我去園子裏找她們姐妹要飯去。
    於是尤氏一徑來至園中,隻見園子正門和角門都還沒有關,還吊著各彩燈,燈火也沒有熄,尤氏就回頭命下丫頭叫當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裏,竟沒有一個人影,於是回來告訴尤氏。尤氏就命去傳管家的媳婦。這丫頭答應了便去,到了二門外的辦公屋子,是管家的媳婦們會集議事的地方。進了裏邊,隻有兩個婆子在分蘋果呢。於是問:“哪一位奶奶的這裏?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來,有話吩咐。”這奶奶,就是管事媳婦的意思。
    這兩個婆子隻顧分蘋果,又聽見是東府裏的奶奶,就不大在心上,於是就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管家媳婦們才散了。)小丫頭說:“散了,你們去家裏傳她去。”婆子說:“我們隻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說:“噯呀,噯呀,這可反了!要造反)怎麽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的,怎麽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去傳!要是打聽著是好事兒,或者是賞了哪位管家奶奶東西,你們爭著狗顛兒似的傳去了,哪管還是誰。璉二奶奶要叫人,你們可也這麽說?”這兩個婆子一則喝了酒,二則被這丫頭說到弊病,就羞而激成怒了,於是回口說:“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與你相幹!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奶奶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須呢。你有本事,排揎你們那邊的人去。我們這邊,你倒管早了!”丫頭聽了,氣白了臉,於是說到:“好,好,這話說的好!”於是轉身回來向尤氏匯報。
    尤氏已經到園子裏來了,在怡紅院跟襲人等人說話。那小丫頭子一路找了來,氣狠狠地把剛才的話都說了。尤氏聽了,冷笑說:“這個兩個什麽人?”襲人忙笑說:“想隻是兩個婆子吧。我這就打發人叫她們去。”——這裏的她們指管家媳婦,尤氏不是要傳管家媳婦嗎?尤氏說:“你不要叫人,你就去把那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你們的鳳姐也叫來。”襲人笑說:“我請去。”尤氏說:“偏不要你去。你就打發人去叫。”旁邊跟著尤氏的人則忙解勸,笑說:“奶奶素日寬宏大量,今日是老祖宗生日,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尤氏就說:“不因為老太太的生日,我斷不依。且先放著就是了。”意思是不用叫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派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叫人趕緊把園門關了,燈吹了。可巧這小丫頭半路就遇上了周瑞家的。就把這話告訴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雖然不管事,不是管家媳婦,但素日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也有些體麵,心性乖滑,專喜歡各處討好獻殷勤。今日聽了這話,忙的就跑到怡紅院來,一邊飛跑,一邊口裏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了!我們家裏,如今慣的太不像樣了。偏生我當時不在跟前,若在跟前,非打給她們幾個耳刮子。”尤氏見了她,也就笑說:“周姐姐你來,這個理我跟你說說。我是看見,這麽晚還開著大門,明燈亮燭的,出入的人又雜,倘或有人鑽進來,如何使得?所以我叫當班的人關門吹燈。誰知一個人也沒有。”周瑞家的說到:“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這幾天人雜,叫早關門吹燈。今兒就沒了人,非得打幾個才行。”
    尤氏又把那小丫頭的話說了。周瑞家的說:“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這幾日的事兒老太太生日不能打人惹不愉快),我告訴管事的把她倆打個臭死。”正說著,隻見鳳姐打發人來請尤氏吃飯。尤氏也不想去了,說:“我也不餓了氣飽了),才在這兒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們奶奶自己吃吧。”
    過了一會兒,周瑞家的也就走了,回去找鳳姐,把方才這事兒說給了鳳姐。那尤氏本來已經說先不追究這事兒了。鳳姐聽了,就說:“既這麽著,記上這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老太太生日不好發作),捆了送到那府裏憑大嫂子尤氏)發落,或是打幾下子,或是她開恩饒了她們,隨她去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為了獻殷勤,再加上本來就跟這幾個婆子不睦,出來就命人去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尤氏,一邊又自己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裏派人看著。鳳姐本說過完生日再捆。)
    那林之孝家的不知什麽事,慌慌地坐了車到園子裏找尤氏,問是有什麽大事。尤氏見了反過意不去,忙讓她進來,於是笑著向她說:“我不過是因為找人找不著,所以問問。已經過去了。也不知誰又叫了你來,大約是周姐姐吧。你去家歇著吧。沒什麽大事。”林之孝家的見如此,也就隻得又抽身回去。
    半路上就跟人打聽,被告訴說是有那兩個婆子,氣著了大奶奶了。現在已經被捆起來了。林之孝家的說:“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倒叫我來回跑。”——都是那周瑞家的為了巴結尤氏,來回折騰。
    這林之孝家的剛剛出得快到了園子門,就見方才那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說:“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喝了酒亂說的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已經打發人捆了,連我還有不是呢。我倒替誰求情去。”那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隻是哭著求情。纏的林之孝家的沒辦法,於是就說:“糊塗東西!老纏我有什麽用。你姐姐不是給那邊太太做陪房的費大娘的兒子了嗎,你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費大娘和太太一說,什麽事不就完了!”一句話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哭著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攘的!她過去一說,自然就完了。沒有一個單放了她媽,隻打你媽的理。”說完,坐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跑去告訴了她姐姐,她姐姐就和費婆子說了。那費婆子也不是好惹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跳著腳罵了半天,然後跑去找邢夫人求情,說她親家母沒什麽不是,“不過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鬥了兩句嘴,周瑞家的就調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兩天還要打。求太太跟二奶奶說一聲,饒了她這一次吧。”
    那邢夫人自從要鴛鴦的事落了個沒趣之後,隨後見賈母越發冷談了她,鳳姐的體麵反倒勝過自己。這兩日過生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姐妹們,賈母又隻叫探春出來,迎春竟然似有如無,自己心裏早已怨忿不樂,隻是發泄不出來。而且旁邊的一幹小人都調撥。有時候,小人們隻見的鬥爭和調撥,是促使大人們不和的重要原因。因為王夫人和鳳姐一直是掌事有麵子,所以她們下屬的媳婦婆子們也都有事做,逞才幹露臉,這邊邢夫人下麵的如費婆子等人,看著那邊的下人得事得機會得權力得好處,自己落得二等閑民,如何能忍,所以巴不得調撥邢夫人,盼著她壓過王夫人和鳳姐去,這樣,自己這般奴才也就壓過去了有好處。所以總是調撥,背地裏造謠生事,挑撥主人。有時候朝廷裏兩個頂級大臣之間的矛盾,也是他們各自下麵的人兩相競爭,而調撥出來的。公司裏也是。)這邢夫人下麵的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媳婦婆子們,後來漸次告到鳳姐,說鳳姐隻哄著老太太喜歡她她好作威作福,轄製著璉二爺,把這邊的正經婆婆邢夫人)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王夫人)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不為外動的人,聽的久了,婦女家終不免妒嫉嫌隙,因此最近著實恨惡著鳳姐,乃至王夫人。如今聽了費婆子又來反映,就暫時不說話,隻等明天。
    次日,一早,眾族人又繼續過生日,這生日得過好幾天。賈母高興,坐席看戲,歪在榻上,旁邊是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等姐妹圍繞,寶玉給她捶腿,還有賈王扁)的妹妹喜鸞,賈瓊的妹妹四姐兒,也作為親戚被媽媽領著來拜謁。賈母獨喜歡這兩個長得又好看,又會說話,就命她兩個在榻前同坐。
    下麵首席位置坐著親戚薛姨媽,往下各房的媳婦按輩分坐下去。於是賈赦賈政等人也焚過壽星紙,隨後開戲飲酒。熱鬧了一天。
    邢夫人於是到了晚間散時,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瑞家的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麽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過生日,還在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這都是周瑞家的圖了自己爽快和巴結尤氏,急著捆人,也就給了邢夫人批判她的理由。王夫人在旁邊,也聽到了,就問鳳姐是怎麽回事。鳳姐笑著把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說:“連我也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尤氏確實不知道捆人的事,她本來說放手了。鳳姐說:“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發落,不過是個禮。就如同我如果在你們府那裏被得罪了,你自然也送來盡我發落。憑他是什麽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我也不知道是誰沒的獻殷勤,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去說給邢夫人)。”王夫人說:“你太太說的是你婆婆說的是)。就是珍哥媳婦尤氏)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虛禮。老太太的生日要緊,放了她們為是。”說著,就回頭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不由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此賭氣回房哭泣,又不願意讓人知覺。偏這時候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她說話。琥珀見了她,詫異說:“好好的,這是什麽原故?那邊叫你呢。”鳳姐聽了,忙擦幹了淚,洗臉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於是問,前兒人家送禮送來的屏風都有幾家啊,都是什麽樣的啊。鳳姐一一說了。
    鴛鴦忽又過來向著鳳姐臉上隻顧瞧注意琥珀是故意演戲),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她?隻管瞧什麽。”鴛鴦笑說:“怎麽她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隻管看看。”賈母聽說,便叫走近前來,也覷著眼看。鳳姐笑說:“剛才覺的有點兒癢癢,就揉腫了些。”鴛鴦笑說:“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不成?”鳳姐說:“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賈母道:“正是呢。”於是,叫鳳姐伺候著她吃飯,吃罷,鳳姐等人出到外間吃。一時散了。
    這裏,琥珀故意引得賈母看見鳳姐哭了。而琥珀為什麽願意這麽引呢,因為她跟鳳姐好。所以,鳳姐光能哄著老太太高興還是不夠的,老太太下麵的人,也得跟她一條心,裏應外合,相互呼應,才能保住自己的權力。猶如張居正和明萬曆皇帝的太監馮保互相呼應,才掌了大權。否則你受了委屈,老太太如何知道。另外,鳳姐和各個姑娘和夫人們的關係也維護的很好除了和邢夫人)。
    隨後,琥珀就報告給了鴛鴦,鴛鴦忙查問是何緣故,等打聽明白了,就去回賈母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麽,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說:“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因為我的生日就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嗎?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
    賈母說完,又想起一件事兒來,就對鴛鴦說:“我已經吩咐了,叫喜姐兒和四姐兒留下住在這兒的園子裏,玩幾天。雖然她們家裏窮,也和咱家裏的姑娘們是一樣的,你叫大家照看經心些。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可不依。”
    鴛鴦忙應了出去,走到園子裏,先到稻香村,把這話告訴李紈。李紈忙把各處的頭兒都叫來開會,傳達了老賈母的旨意。隨後,李紈又和鴛鴦閑聊幾句,李紈說:“老太太也想的周到,實在我們年輕的人也十個趕不上她一個。鳳丫頭仗著鬼聰明,也能夠著她的腳蹤一些,我們是不能的了。”
    鴛鴦說:“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顧好了這邊傷到那邊。如今咱們家裏也奇怪,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即管家媳婦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道要怎麽樣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就都不肯說,不然我告訴了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就怨言,說是偏心,這還罷了,如今老太太也疼三姑娘探春),我聽著也是不少說三道四的。這可笑不可笑?”
    眾人這樣議論了一會兒,鴛鴦也就告別出來。
    出來剛自己走到快到園門,就突然想撒尿。當時已是微月半天,鴛鴦又沒有一個作伴的,就下了甬路,尋到草短的地方,到了一處假山石後。剛要蹲下,就聽石旁一陣衣衫響,嚇的一驚不小。定眼一看,隻見是兩個人在那裏,見她來了,便想往石旁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看見一個穿紅裙子高大豐壯身材的,正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鴛鴦隻當她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要躲藏恐嚇自己玩兒,因此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抓了。這麽大的丫頭,沒個黑家白日的隻是玩兒不夠。”
    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她出來。誰知她賊人膽虛,隻當鴛鴦已看見她的情狀過程了,生怕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而且素日也跟鴛鴦是親厚相好的,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隻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為何,忙拉她起來,笑問說:“這是怎麽說的?”司棋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象個小廝,心下便猜準了八九分,自己反倒羞得麵紅耳赤。於是安定了一會神兒,忙悄悄問:“那一個是誰?”
    司棋忙又跪下說:“是我的姑姑的兒子。”鴛鴦啐了一口,說:“要死,要死。”司棋又回頭悄悄說:“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隻得也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一般。鴛鴦忙要回身走,司棋拉住苦求,哭說:“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隻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說:“你放心,我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
    一語未了,隻聽院門上有人說:“還有人嗎,要鎖門啦——。”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叫道:“我還在這兒,馬上出來,再關。”司棋聽了,隻得鬆手,讓她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