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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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那王夫人從袖子裏拿出一個香囊來,說:“你瞧。”說完,就擲在床上。鳳姐忙拾起來看,見是一個繡了春宮裸體的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裏得來的。”王夫人見她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到:“我從哪裏來的!我天天坐在家裏,當你是個能幹的人,所以我才偷得個閑。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一種東西,大白天擺在園子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到了,虧了給你婆婆遇見,要不早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問你,這個東西怎麽丟在那裏去了?”
    鳳姐聽了,也變了顏色,忙說:“太太怎麽知道是我的?”王夫人說:“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再就是姑娘們,再就都是老婆子,誰還有這個東西。自然是璉兒那個不長進的下流種子從哪兒弄來的。你們又和氣,年輕人兒女閨房裏把它當作個私意,這也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別人沒撿著。要是丫頭們撿著了,給你姐妹看見,這還了得。或者是哪個小丫頭子揀著了,出去說是園裏撿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麵還要不要了?”——涉及性命問題了。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脹了臉皮,就側依著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道理,我也不敢分辨。但其中還有細理需要太太想想:這香袋是外頭雇工繡的,帶這穗子的一概都是市麵貨,我就是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樣的貨,自然是要好的,此是一。二者就算我有這個東西,焉肯帶在身上到各處去,況且在園裏姑娘們個個跟我都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來,在姑娘麵前,我有什麽意思?我雖年輕不尊重不自尊),也不能糊塗至此。三則也不光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的媳婦來,比我年輕的更有,那邊太太邢夫人)也常帶幾個小姨娘到園子裏來,如嫣紅翠雲等人,都是年輕侍妾,她們比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尤氏),也不算很老,也常帶著佩鳳等人來過,焉知又不是她們的。四則園內丫頭很多,保得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也有年紀大些知道人事的,或者一時半刻趁人不查問就偷著出去,或者跟二門上小廝鬥嘴嬉鬧就要了來了,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這東西,就連平兒,我也可以擔保她沒有的。請太太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大有道理,於是歎說:“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王家大小姐出身,焉能如此輕薄。那如今卻怎麽辦?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從傻大姐手裏得的,把我氣了個死。”——指摘她們管園子沒管好。
    鳳姐說:“如今隻能慢慢查聽打探一下,看園中到底如何。再有如今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歲數大的了心就大了,生出些想法來,若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不如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人。一則保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以省些用度月錢及生活消費)。太太想我這話如何?”
    王夫人歎說:“你說的何嚐不是,但你這幾個姐妹指迎春等人)也夠可憐了。也不用跟遠的比,單說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的時候,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姐妹,不過比別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意思是,配的侍女和用物,比起賈敏時代已經很差。)通共每人隻有兩三個丫頭像個人樣,餘者縱還有四五個小丫頭自,竟是廟裏的小鬼不成人樣了)。如今還要裁減了去,不但我心不忍,就是老太太也未必依。如今我寧肯省些,別委屈了她們。如今且叫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她們快快暗地裏訪拿這事要緊。”
    鳳姐聽了,一時就把周瑞家的和其他四個陪房來的媳婦叫進來——因為都是王夫人陪房來的,所以可以信任交辦這樣一件沒臉的事。王夫人嫌人少不夠探案的,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方才也正是她送香囊來的。進來打聽這事處理的怎麽樣了。王夫人向來對邢夫人的心腹人也沒有二心多意看待,於是就向她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去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去強些?”這王善保家的正因為素日進園去丫鬟們不大趨附奉承她,她心裏很不自在,要尋她們的不是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個香囊的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早該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些女孩子們指姑娘們的大丫鬟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朝廷封的誥命夫人),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她們把天鬧下來,誰敢哼一聲。
    王夫人說:“這倒是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指大丫鬟)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她們。連主子姑娘們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她們。”
    王善保家的說:“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腰長、削肩都是美女的樣子)。我在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在跟老太太一起走,我不曾說什麽。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張兒,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鳳姐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言語舉止,她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是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
    王善保家的便說:“不如此刻叫了她來太太瞧瞧。”
    王夫人說:“寶玉房裏常來見我的隻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她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香囊的事,說明有問題了)。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於是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她到園裏去,“隻說我說有話問她們,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麽。”
    小丫頭子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不舒服,病了),睡了午覺才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隻得隨了她來。素日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趫妝豔飾語薄言輕的,所以晴雯不敢出頭,不敢去王夫人那裏匯報工作或者請示什麽的。此刻因為連日不舒服,並沒十分妝飾,自以為無礙。等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墮鬢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春睡指楊貴妃之醉態,捧心是西施蹙眉捧心之狀),而且身形麵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的人也就是說,不如寶釵這樣的人知道注意說話方式),如今既然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就冷笑說:“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奇異,便知有人暗算她了聰明)。雖然著惱,隻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實話對,隻說:“我不大到寶玉房裏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隻問襲人麝月兩個。”怕給知道貼近寶玉而勾引帶壞寶玉。)
    王夫人說:“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麽!”意思是,你既是大丫鬟,不常和寶玉在一處,不是瀆職嗎?)晴雯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裏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裏上夜,不過是看屋子強調隻在外間屋,不進裏間臥室,其實常進)。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麽。’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左右的,寶玉悶了大家玩一會子就散了。至於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的時候還要作老太太屋裏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我瀆職沒多管寶玉),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為真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園裏去,好生防她幾日,不許她在寶玉房裏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隻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就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這裏王夫人就向鳳姐等自怨說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差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隻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隻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說:“太太請調養身體要緊,這些小事隻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有香囊的)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她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的房裏搜查。想來誰有這個指香囊),斷不單隻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王夫人說:“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分清誰白誰黑。”於是問鳳姐如何。鳳姐隻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說:“我覺得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於是就這樣商議定了。
    到了晚飯後,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起入園,喝命將四門關上,都上鎖,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來的都是些多餘剩下的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說:“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匯報給太太再動。”接下來就到怡紅院中來,喝命關了門。當下寶玉正看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幹人來,不知道為何直撲向了丫頭們的房裏去,於是迎出來問鳳姐,是怎麽回事。鳳姐說:“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所以來查查,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查查就去了疑了。”一邊說,一邊坐下喝茶。
    那王善保家的等人搜了一回,又看見幾個箱子,問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不自在),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隻得自己出來,打開箱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些平常的東西。於是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一一搜過。
    到了晴雯的箱子,於是問:“是誰的,怎麽不開了讓搜?”襲人等剛要代替晴雯開時,隻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啷一聲把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上盡情一到,把所有東西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得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特別之物。於是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
    鳳姐說:“你們可得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回去不好回話的。”眾人都說:“都細翻看了,沒什麽不對的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小時候的舊物件,沒什麽關係的。”鳳姐聽了,笑說:“既然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鳳姐對寶玉這裏,是極盡能保護之事的。
    說著,一路出來,鳳姐對王善保家的說:“我倒有一句話,薛大姑娘那裏,是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說:“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於是,一邊說,一邊到了瀟湘館內。
    黛玉已經睡了,忽報有這些人來,也不知何事,才要起來,隻見鳳姐已經進來,忙按住她不許起來,說:“睡吧,我們就走。”這邊且和黛玉說著閑話。那個王善保家的就帶了眾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地抄檢了一番。卻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幅寶玉換下來的寄名符,兩個荷包和扇套,套內有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為得意,遂忙請鳳姐過來看視,又說:“這些東西從哪兒來的?”鳳姐笑說:“寶玉和她們從小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麽奇怪事兒,擱下去別處是正經。”紫鵑笑說:“直到如今,我們兩下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幾個,連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的了。”王善保家的聽鳳姐如此說,也隻得罷了。
    又到探春院內,因為前麵已經鬧騰起來了,所以早有人報給了探春。探春猜著必有原故,於是命眾丫鬟開門燃燭而待。
    一時眾人來了。探春問是什麽緣故,鳳姐笑說:“因為丟了一件東西,連日查訪不出,恐怕有旁人就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幹脆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到是洗淨她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說:“我們姑娘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東西,她們偷來的東西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就命丫頭們把自己的箱子櫃化妝鏡化妝盒衣服包不論大大小小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說:“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忙命丫鬟們快快都關上。並不要。
    平兒等人忙替侍書等人關的關,收的收。探春說:“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看。我的丫頭的東西,卻不可以搜。我是最歹毒的,她們的東西都由我收著,她們一針一線自己也沒有,要搜所以隻來搜我。你們不依,隻管去回太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麽處治,我自去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也都抄了的日子有呢!你們今天早上不是議論甄家,說他們家裏以前好好就自己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鳳姐隻看著眾媳婦們。
    周瑞家的王夫人、鳳姐派的)便說:“既然如此,奶奶咱們走吧,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說:“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天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說:“既然丫頭們的東西也都在你這裏,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說:“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這小東西)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天又說我護著丫頭,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是個渾號“玫瑰花”的,素日就與眾不同的,隻得陪笑說:“我已經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周瑞家的等人都陪笑說:“都翻明白了。”搜是個難聽的字眼,不好意思說。)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雖聞探春之名,隻當是眾人沒眼力也沒膽量罷了,心想哪裏一個姑娘家的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樣。她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都對她另眼相看,更別說鳳姐。今見探春隻對著鳳姐來,就當是與自己無幹。她便要趁勢作臉獻好既然探春恨鳳姐,我就趁機拉攏探春),因此從眾人中走出來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角,故意一掀,嘻嘻笑說:“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麽。”鳳姐見她這樣,忙冷眼止她,說:“媽媽走吧。”一語未了,隻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發了不得了。你打諒我同你們姑娘迎春)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
    說著,便親自解衣脫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等忙給探春係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春。
    探春冷笑說:“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麽,我就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隻說:“罷了,罷了不用來陪禮),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這個老命還要它做什麽!”是沒臉了。這陪房本是很有地位的。)探春喝命丫鬟說:“你們聽她說了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鬥嘴)不成。”
    待書等聽說,便忙出去說:“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隻怕舍不得去。”
    鳳姐一旁笑說:“好丫頭,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說:“我們作賊的人,嘴裏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裏就隻不會調唆主子。”諷刺王家的。)平兒忙也陪笑解勸,一邊又拉了待書進來不要打架。眾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到伏侍探春睡下,方才帶著人往對麵暖香塢來。
    暖香塢裏住著惜春,惜春年紀小,尚未識事,嚇的不知有什麽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她的丫鬟入畫的箱中翻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把金銀壓出的錠子,約共有三四十個。還有有一副玉帶的帶勾男人的)和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也黃了臉,問她是哪裏來的,入畫隻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哥哥在賈珍手下做事)。我哥哥悄悄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帶她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我不願意也不能聽她和她哥哥這男人的東西的事。)鳳姐笑說:“她這話要是真的呢,倒也可恕,隻是不該讓老媽媽私自傳遞。若是這個可以傳遞,那什麽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遞人有罪了。若她這話不真,是她哥哥偷來的,她可就別想活了。”
    入畫跪著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隻管問我們大爺去賈珍),若大爺說不是賞的,就把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也無怨。”
    鳳姐說:“這個自然要問的。隻是更主要的,是誰給你傳遞來的,你且說出她來,我便饒了你。下次萬萬不可再這樣。”惜春說:“嫂子這次也別饒她才可。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
    鳳姐說:“素日我看她還好。誰沒犯過個兒錯,隻這一次,下次再犯,就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的人到底是誰。”
    惜春說:“若說傳遞,再無別人,必是後門上的張媽。她常跟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照顧她。”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然後把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時拿著。
    於是別了惜春,到迎春的房裏來。迎春已經睡了,丫鬟們也才要睡,眾人叩門進來。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小姐,於是往丫鬟們房裏來了。因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鳳姐倒要看看這王家的親戚可有藏私沒有,於是就留神看她搜檢前麵幾處,鳳姐都不看)。先從別人箱子搜起,都沒有什麽特殊的東西。等到了司棋的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麽東西。”
    剛要蓋蓋兒時,周瑞家的說:“等一下,這是什麽?”說著,就伸手舉出一雙男子的襪子和一雙緞子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裏邊是一個同心如意和一個字帖紙條)。一起遞給鳳姐。鳳姐最近出於工作需要,也開始努力識字了,所以頗認得了幾個。看那帖子上寫著:
    上月你來家後,我)父母已經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指迎春未嫁,你也不好先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既然咱倆結婚還是且得等著的事,咱等不及就先來點賒著用的吧。)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個消息好個張媽,二罪歸一了,這麽看園子後門的)。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方便說話。千萬,千萬。再有,所賜香囊兩個,皆已收到,特寄給你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鳳姐看罷,不怒反樂。是夠樂的,這個潘又安的名字起得就夠樂。那潘安是個風流大美男子,他這潘又安,是一波更勝一波了。別人都不識字。王善保家的也不識字,但是看了這鞋襪,已經有點不安心,又見鳳姐看著貼笑,就說:“必是她們胡寫的帳目,不成了字句,所以奶奶見笑。”想替司棋打馬虎眼。鳳姐笑說:“正是這個帳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外婆,她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麽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隻得勉強告訴說:“司棋的姑媽嫁給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指家丁逃跑了一個)。”鳳姐笑說:“這就是了。那我念給你聽聽。”於是從頭念了一遍,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園內丫鬟們犯的錯,好報複她們平常不趨奉自己,不想反拿了自己的外孫女,又氣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問她:“你老可聽見了?明明白白,再沒別的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家的意見,該怎麽樣?”這王善保家的隻恨沒地縫鑽進去。鳳姐隻瞅著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說:“這倒也好。不用你們做外婆的操一點兒心,她鴉雀不聲的給你們弄了個好女婿來,你們倒省心了。”周瑞家的也笑著湊趣。
    王家的氣沒處撒,就自己反手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麽造下孽了!就現世現報在人眼裏。”眾人見了這情景,都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她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之意,也無甚慚愧之意,倒覺得奇怪。隻是此刻夜深,也不便盤問,隻怕她夜間自愧去尋短見,於是喚兩個婆子把她監守起來。帶了人,拿著奸證回來,且去安歇。不想夜裏又嚴重了,連起來幾次,下麵淋血不止。
    到了第二天,就覺得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就撐不住了。請太醫過來,診斷開藥,一時照方子吃下去。鳳姐因這病,不免又添一番愁悶,所以暫時把司棋等事放著,先未對王夫人講。
    可巧當天尤氏也來看鳳姐,坐了一回,然後到園中去看李紈。隨後又準備去看看姐妹們,忽然見惜春派人來請,於是跟著到了惜春的房中來。惜春便把昨天的事細細地跟她說了,又命把入畫的東西都拿過來給尤氏過目。
    尤氏說:“這確實是你哥哥賈珍,惜春是賈珍的妹子)賞他哥哥的。隻是不該私下傳遞。”於是就罵入畫糊塗油脂蒙了心的什麽的。惜春說:“你們管教人不嚴,現在反罵丫頭。這些姐妹裏,唯獨我的丫頭出了這樣的事,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她走,她隻不肯。我想,她本是那邊的人屬於東府的),鳳姐姐不帶也有道理。嫂子現在來了是恰好,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
    入畫聽見,就跪下苦求,說:“再不敢了。隻求姑娘看著從小兒情,好歹生死在一處吧。”尤氏和惜春的奶媽也都十分勸解。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一種百折不回的清介孤獨僻性,任人怎麽說,她隻認為入畫是丟了她的體麵,咬定牙就是不肯。更又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到你們那邊去了東府是淫窟)。我近日每每風聞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麽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那就是,不論入畫還是什麽,所以影響我的清潔的,都一概得撇遠掉。
    尤氏說:“誰議論什麽?又有什麽可議論的!既然姑娘聽見議論我們了,就該問著她才是。”問著她,就是質問責罰她。)惜春冷笑說:“你這話問的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隻有躲是非的,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麽人了!非禮勿聽。)古人說的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苦你我二人之間。我隻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連累,牽累。)
    她這麽跟自己的嫂子說話。不過,姑娘比媳婦的地位高,倒也是當時的禮兒。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於是對地下眾人說:“怪道人人說四丫頭年輕糊塗。你們聽她這篇話,無緣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說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人笑說:“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說:“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她夠趕上林黛玉了,黛玉隻是刻薄,她是猛刺了。
    尤氏說:“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可以嗎?”惜春說:“狀元榜眼就沒有糊塗的不成?你可知道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挑尤氏的話裏的錯,狀元不等於不糊塗。)尤氏笑說:“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兒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悟來了。”惜春說:“我不了悟了,我也舍不得入畫了。”了悟是一個詞。)尤氏說:“可見你就是個心冷嘴冷狠心狠意的人。”惜春說:“古人也曾經說‘不做狠心人,難道自了漢’心狠才能拋棄別人顧自高潔或者富有避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叫你們帶累壞了我。”心狠才能保持清潔。)
    尤氏心裏本來就對自家府上有心病,怕說這些話,剛才聽惜人說有人議論,已經羞惱激射了,隻是看著惜春的麵子不好發作,忍耐了下去。現在聽見惜春又說這句,於是按捺不住,就問惜春說:“怎麽就帶累了你了?你自己的丫頭有錯,卻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意了,隻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小心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把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說:“若果真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徑氣呼呼地往園外去了。
    這惜春真是能看穿一切什麽都不怕的人,確實最適合出家,對俗世的什麽親情連累都不在乎,都敢絕斷的。那尤氏倒也是個好心腸的人,這麽多人裏邊,她倒是唯一一個不曾因為有勢而害人的。隻是性格軟弱,對老公什麽也不能勸。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