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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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錢包後,我發現裏麵隻有一千一百日圓。要是有帶著悠遊卡就好了,但想是這麽想,我還是買了車票,前往惠理住的高級住宅區。
既然無法用手機導航,就隻能仰賴剛才在網咖拍下來、從車站走過去的路線照片。
沒花多久的時間,我便成功找到與惠理被傳到網路上的豪宅一模一樣的建築物,但問題在於要怎麽見到惠理。我知道駒田航大不在家,所以要直接正麵出擊嗎?
不過,在按下對講機的階段就吃閉門羹的可能性相當高。這麽大的豪宅想必雇了傭人,或許根本沒機會跟惠理本人說上話。
我凝視著惠理的豪宅思索著。車庫裏有兩輛車,外觀圓滾滾的進口老爺車大概是惠理的座駕,車子後方有備用輪胎的四輪驅動越野車則是駒田航大的車。
要怎麽做才能單獨見到惠理?我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想得腦袋都累了,不禁發出疲憊的歎氣聲。接著,我終於下定決心,走回剛剛走來時的道路。
我走向便利商店,邊走邊東張西望,找尋有沒有能和惠理單獨會麵的地點。要是在便利商店碰麵,惠理身為名人,勢必會引來旁人好奇的目光。
我站在便利商店的影印機前,投入零錢、設定好選單畫麵,讓機器處於隨時都能啟動的狀態,然後搜尋手機裏的照片。
惠理和祭財愛最近很熱中於名為《羅塞塔鑽石》的手機遊戲,前幾天惠理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總算破關。我考完試也加入他們的戰局,結果一家三口都迷上這款遊戲。
我從圖片庫裏找出一張照片放大。那天,惠理和我一起玩《羅塞塔鑽石》時,以破關的畫麵為背景拍了合照。因為太興奮了,惠理還用手圈住我的脖子,把我拉進懷裏,另一隻手則高舉勝利握拳。照片中的我硬生生被惠理抱個滿懷,眯著一隻眼,嘴角往下撇,掙紮著想要擺脫她的懷抱。
為了不讓手機進入休眠狀態,我趁著螢幕變成一片漆黑前立刻按下影印鍵。
我從未直接影印過手機畫麵,所以也不清楚該怎麽使用才好。誰教我的手機無法上網呢,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最糟的情況頂多就是印出黑畫麵的手機螢幕……我拿起印出來的紙張。哦,原來會印成這樣啊。
雖然是黑白影印,但總算印出可以勉強辨認惠理和我的照片。雖然無法呈現出照片中的色彩,但隻要仔細看,還是能看出惠理背後破關的畫麵。
我還買了原子筆和大紅色的信封信紙,在便利商店內用區寫信給惠理。懷著祈求的心情,我誠心地寫下自己有話想跟她說、希望能與她見上一麵的訊息。
對我而言是祈求,看在惠理眼中想必與脅迫無異。這也沒辦法。我最後署名「添槙城太郎」——惠理大概沒聽過這個名字。
回到惠理家門口,我把信和照片夾在那輛停得像一頭撞進車庫裏、貌似惠理車子的雨刷之間。
就算惠理今天不開車,但隻要出門,應該就會留意到信和照片。所以我才故意買大紅色的信封,好讓她遠遠地就能發現。從馬路這頭看過去,因角度的關係,外人應該是看不見,再加上駒田航大今天不在家;若說有誰會注意到,那個人隻可能是惠理。
可以對照片動的手腳相當多,讓惠理相信照片未經過加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個搞不好,她可能還會以為寫信的人瘋了,覺得這是封恐嚇信,進而報警處理也說不定。
但我想相信惠理。就算她變成大明星,隻要她的性格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惠理,我就覺得她會見我。自從看到她的日記,我再也不敢相信從小到大看到的世界,但如果她願意見我,或許我能找回一點自己的心。
我在距離惠理家走路一分鍾、前往便利商店途中經過的公園長椅上坐下。三月底的晚上七點,白天雖然比上個月暖和些,夜晚的寒氣仍與嚴冬沒兩樣。
路上有間燈光昏暗、看起來很適合私會的店麵在營業,可是店裏一定有老板或服務生。既然惠理在這個世界變成大明星,我可不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扯她後腿。如果是冬夜裏遝無人煙的陰暗公園,而且還是設置在茂密樹蔭下的長椅,肯定比店裏更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撞見吧。
「好冷!」
我把軍大衣外套的拉鏈拉到最上麵,把連帽戴得嚴嚴實實,雙手緊握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罐裝咖啡以溫熱掌心。上次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我咬了口可樂餅麵包,再喝口已經不熱的咖啡,感到五髒六腑此刻高興得齊聲歡呼。
什麽時候才能等到惠理?重點是她會來嗎?見到已經功成名就的惠理,我又有什麽打算?
問她到底有沒有生下我?問她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我的存在?
我大概已經猜到她會怎麽回答了。
她就算不來也沒關係。惠理很幸福,祭財愛也很幸福,而就算沒有我,優也也有模有樣地考上了慶應大學。
我仰望星空,獵戶座光璨耀眼地高掛在冬天的夜空裏,美得令人屏息。我看得入迷,張開嘴呼吸。北風吹走飄逸在黑暗裏的白色霧氣。
好想再見瑚都一麵啊。浮現在我腦海的,並非方才見到那個剛考完試、為迎接大學生活而改頭換麵的瑚都,而是原來的世界裏穿著製服、黑發在兩側紮成雙馬尾的瑚都。
錢包裏剩下不到五百日圓,就快來到盡頭了。盡管如此,我仍預留明天可以去瑚都家烘焙坊的車資。
這究竟是心懷不軌,還是舍不得放棄?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雖說是一時衝動,但我確實想過,要是自己沒生下來就好了。就算沒有我,身邊人的際遇反而遠比有我的時候好上太多。這個世界已逼我認清這個事實,但我仍不想接受遊戲已接近尾聲。
「添槙……城太郎同學?」
在我心不在焉地沉浸思緒中時,出現在我跟前的是如假包換的惠理,不,是添槙惠理子。她身上穿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鋪棉黑外套,連帽拉得很低,遮住了豐盈的鬈發。她臉上甚至戴著口罩,原來明星所謂的變裝就是這麽回事啊。我不禁感歎起這種奇怪的細節。
我從長椅上站起來。
「我就是……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我很高興。」
添槙惠理子沒回應我說的話,隻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看。
「真像啊……」
隔了足足五秒的空白後,添槙惠理子喃喃自語著。
「像什麽?」
「沒什麽。你有話要跟我說對吧?這裏不方便談話,過來我家吧。」
「咦?這怎麽可以!怎麽好意思去明星家打擾。我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在這裏和你談。」
「但我會冷呢。」
個性似乎有點不太一樣。惠理的語氣不會那麽冷靜,說話方式也比較像年輕人,比高中女生還軟萌。
添槙惠理子帶頭往前走,我跟在她背後,不時回頭張望。
雖然應該不可能有問題,但我還是難免疑神疑鬼。添槙惠理子——在這個世界名叫月森琶子的女明星,會這麽容易被一張照片和一封信說服,讓素未謀麵的男生進到老公不在的家裏嗎?
「我先聲明——」
「什麽?」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輕易地讓不認識的人進屋。」
仿佛看穿我腦海中的疑問,添槙惠理子同一時間滿臉嚴肅地對我說。
似曾相識的感覺令我心中流過一陣暖流。我的母親惠理不是腦筋動得很快的那種人,偏偏總能在絕妙的時間點,說出仿佛能看穿人心的話。
豪華的玄關有著挑高的穿堂,符合豪宅那種吊著巨大水晶燈、地板鋪大理石的刻板印象。我穿過去後被帶到客廳……不對,但這也不是寢室,而是大約有五坪大、整麵牆都是鏡子的房間,由偌大的沙發與簡約大方的成套桌椅,以及高度直達天花板的書架構成。
書架的正中央那層被做成裝飾櫃,花瓶裏插著一朵潔白的百合花。大概是舶來種的香水百合。
在我打工的超市裏,麵包賣場隔著走道的對麵有家花店。因為這種花長得實在太貴氣,令我印象深刻。我某次碰巧與花店工讀生一起午休時,基於好奇,曾問過對方這種百合花的名字。
修長的莖身上,左右各開出一朵碩大的花,宛如荷葉邊的花瓣高傲地翹起。花瓶前方還擺著以充滿光澤的黑曜石製成的長形物體。
「這算是類似工作室的地方吧,我會在這裏背台詞。」
所以才有用來檢查動作的鏡子啊。我感到自己被迫再次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惠理——添槙惠理子——真的是位女演員的事實。
「……」
「這是屋子裏唯一隻有我才能進來的房間。話是這麽說,但屋裏也隻有我和我老公住。」
「這……這樣啊。」
她是在暗示自己沒有小孩嗎?
畢竟我在信上單刀直入地寫下「我是你兒子添槙城太郎」,還寫了「你曾在幾年幾月懷孕對吧」。
站在我麵前的添槙惠理子——藝名月森琶子的女演員——在那之後是流產了,還是選擇墮胎?又或者是偷偷生下我,把我藏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呢?
我想,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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槙惠理子之所以出現在我指定的公園裏,無非是擔心自己未成年懷孕一事被八卦雜誌還是諸如此類的狗仔發現。
添槙惠理子現在大概正在思考要怎麽隱瞞這個事實吧。或者,在這個世界裏,她根本沒懷過我?不可能。否則一個大明星不會躲躲藏藏地獨自前往深夜的公園赴約。
添槙惠理子背對著我好一陣子,撫摸書架上的書背。
她在想什麽?我好想告訴她,自己沒有要威脅她的意思。然而麵對本人,我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
「那個……」
就在我遲疑再三、終於開口的那一刹那,添槙惠理子極其自然地轉過身來,與我正麵對峙。
「城太郎同學……你真的是我兒子嗎?」
「唉?」
添槙惠理子出乎意料的問題,令我發出毫無意義的驚呼聲。
「你為什麽要這麽驚訝?剛才那封信不是明確寫著『我是你兒子添槙城太郎』嗎?」
「是、是沒錯啦,可是光靠這句話就相信我是你兒子,也太不尋常了……我以為……如果是大明星,通常應該會認為這是一封恐嚇信吧?」
「有道理。這樣的話我還是確認一下好了。你知道哪些全世界隻有我知曉的秘密嗎?如果我們曾經共同生活過,你至少知道一、兩個吧?那些我試圖隱瞞,但你知曉的事實。」
那件事應該沒有公諸於世吧,我想了一下才開口:
「你剛出道當偶像時,眼睛整型過,動了雙眼皮手術。」
添槙惠理子微側螓首,用手托著下巴,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沒錯,確實有這回事!不愧是我兒子!你及格了,城太郎同學。」
「呃,什麽及格不及格的……」
「你信上寫的那段時間裏,我確實懷孕了。但是是不小心流產。我在胎兒還不穩定的時候,練舞練得太過拚命。」
流產。我果然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不過幸好是流產,而非墮胎。
即便如此,看過惠理的日記後,我還是能輕易地想像在那段時間裏,眼前這個人是以何種心情練習著激烈的舞蹈。
「原來我在平行世界成為了母親,而且跟兒子城太郎相處得這麽融洽啊。」
添槙惠理子說道,拿起我剛才和信一起夾在雨刷之間、翻拍自手機裏的照片給我看。
我敏銳地抓住她說的一段話。
「平行世界?」
我其實也開始覺得,或許真是這樣吧。可是,可是可是可是,真的有這種事嗎?而且眼前這個人居然馬上就相信了。
「我們真的一起玩過吧?因為我現在正和老公沉迷這款遊戲。我們對玩遊戲的興趣相投,所以很談得來,也因此才開始交往,進而結婚。」
添槙惠理子給我看一本滿是五顏六色插圖的書,正是角色扮演遊戲《羅塞塔鑽石》的破關攻略。
這個世界的添槙惠理子大概有花不完的錢,如今正在玩《羅鑽》。這款遊戲早就退流行了,我以為現在還有玩這款遊戲的人,大概隻剩下我們添槙家三人。說到我們家,夜總會老板娘每次給惠理的,都是已經退流行的遊戲款式。
我頓時感受到超自然的因果關係。
「前陣子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這一關。當時我老公出外景不在家,我一個人大半夜裏興奮得手舞足蹈。」
「……」
「可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我兒子就在旁邊,我可以跟他一起興高采烈地胡鬧。」
添槙惠理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裏的黑白照片。
「一般人會這麽輕易地相信有平行世界嗎?」
就連我本人都不敢相信了。這裏是哪裏?該不會是什麽整人遊戲吧?我腦子裏塞滿像這樣的疑問,都快要瘋了。
「你不就是希望我相信,所以才選了這張照片嗎?《羅鑽》不也有像這樣的場景設定嗎,自己沒有出生的世界。」
「有嗎?」
「真是的,城太郎同學,你不是也有在玩嗎?」
「其實不算有,我直到前陣子都還在準備考試……前幾天才開始玩。」
「所以你還沒玩到這一關?在平行世界來來去去的時候,出現了自己沒有出生的世界喔。」
「……」
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惠理,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惠理。盡管說話方式和穿著打扮完全不一樣,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但是沉迷遊戲、對遊戲裏的世界深信不疑的那種感性,活脫脫就是惠理本人。
「城太郎這個名字啊……」
「什麽?」
「……正是我為不幸流產的胎兒取的名字。因為我總覺得肚子裏的孩子是男生。我用這個名字祭拜他,用這個名字取了戒名note,這件事隻有我知曉。」
注8 日本人習慣在人死後,為死者另取一個佛教儀式的法名。
添槙惠理子說著,並拿出放在書架中間那層、供養在碩大香水百合前,那片充滿光澤的黑色長形石板。
「這是什麽?」
「牌位。因為是生活逐漸好轉以後才開始供養,所以我狠下心來花了大錢。雖然隔了一段時間才開始祭拜,但我一天也沒有忘記。」
黑色石板的表麵刻著一大串漢字,這就是所謂的戒名吧。我盯著那排漢字正中央的「城」字,腦海中浮現出不合時宜的想法——原來還有這麽時髦的牌位啊。
我的視線落在斜前方的地板上,牙根逐漸咬緊。
「怎麽了?你的表情似乎感到很意外。」
「因為……」
你明明不想生下我。
「什麽嘛,說來聽聽?」
「……」
「我懂了,城太郎同學。在你的世界裏,你無意間看到我當時寫的日記了?你看了內容對吧?就是這本日記,我沒猜錯?」
添槙惠理子從花瓶後方拿出一本筆記本。我不太記得了,但當時我不小心偷看到的惠理日記,確實是這種樣式的筆記本。
這個世界的添槙惠理子也同樣保留著當時的日記。此外,雖說隻有一朵,但她依然用應該所費不貲的香水百合裝飾牌位。這個事實仿佛像條救命的繩索,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考大學落榜,自暴自棄地踢壞衣櫃,導致惠理和祭財愛的抽屜從衣櫃裏滑出來,結果不小心看到從抽屜裏掉出來的日記和照片。我猜測是《玻璃森林》的試鏡照片。」
「這張照片嗎?」
添槙惠理子從日記裏抽出一張老照片。
「……嗯。」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了,原來我們的感情好到你敢直接喊母親為惠理啊,真不甘心。」
「……」
「我可以想像你看完日記會有什麽感受,因為我寫得確實很過分。當時我還太年輕,什麽都不懂……算了,別再為自己找借口了。」
添槙惠理子轉身把筆記本放回原位,用雙手攏起紅茶色的頭發。在我的世界裏,惠理也是這個發色。
「或許你不相信,但流產並非我所願。激烈練舞後,我因為出血而昏倒在地……接著住院。我當時一直處於危急的狀況,躺在病床上,拚命懇求上天,求上天救救我肚子裏的小生命。」
「少騙人了。」
「就說不敢指望你相信了,這些也隻是我在自說自話。我努力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流產了。」
「……真的嗎?」
「在你的世界裏,添槙惠理子還能親手擁抱剛出生的你。大家都安慰我,在那種情況下要母子均安真的非常困難,但你的惠理卻辦到了。」
「那是她以在演藝圈成名的代價交換來的。她從此退出演藝圈,在夜總會工作,同時拉拔我長大。」
「這樣的話,不是我自誇,我還真了不起呢!對了,你有弟弟嗎?我生了第二胎嗎?」
「什麽?」
「因為你剛才提到還有個『祭財愛』。」
「哦,那是別人托惠理養的小孩,不過現在也等於是我的弟弟了。」
「這樣啊,聽起來很開心呢。」
「你才是吧,不是和當紅炸子雞駒田航大結婚了嗎?我媽至今還是孤家寡人,為了賺錢養我拚盡全力,大概根本沒空談戀愛。」
「先兆性流產住院……人生在那個時間點走上了不同的路呢,我的孩子。」
添槙惠理子垂下雙眼,輕撫黑色石板的牌位。
「既然你都結婚了,接下來想生幾個都可以啊。」
「生不出來了。」
「什麽?」
「那次流產太嚴重,導致輸卵管有一條被堵住。我得到的那個角色相當重要,當時也忙得根本無暇好好休息,事後再來調養已經太遲,很難再自然懷孕了。」
「……」
「更何況,就算再生,也不會是同一個孩子,我的城太郎再也回不來了。」
我視線落在黑色的牌位上。我在這個世界裏變成了一尊牌位。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真心話。不過我也再三強調,我不敢指望你能相信,誰教我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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