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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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在添槙惠理子的目送下,以及配合與瑚都約好的時間,我離開了她的豪宅。我與添槙惠理子道別,走向車站。走了好長一段路,最後在轉過街角時回頭瞥了一眼,發現她仍不放心地站在家門口。
    我轉乘電車,回到自己原本住的社區。車站對麵,與我住的公寓反方向是瑚都父母經營的小花烘焙坊。
    走到昨天送瑚都回家的店門口後,自動門如瑚都所說的並沒有打開電源。我很好奇既然不開店,會有工作可以給我做嗎?我邊想邊轉進烘焙坊旁邊的巷子,走向瑚都家的玄關。
    大大地深呼吸三次後,我按響門鈴。相較於店門口是充滿開放感的整片玻璃,這一邊連扇大門都沒有,隻有類似側門的玄關。
    「來了——」
    瑚都開朗的聲音自屋子裏傳來,玄關門從內側向外打開。
    她今天也化了很漂亮的妝,米白色的運動服加牛仔褲,服裝比昨天休閑,棕色的頭發也紮起馬尾。還不到明豔照人的程度,我卻覺得穿便服的瑚都莫名地成熟,令我有些困惑。這也難怪,畢竟昨天和今天加起來,我也隻見過她兩次。
    但我就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百思不得其解。說是不太對勁……難道是我內心接受不了、無法消化?但到底是哪裏不太對勁,又接受不了什麽?連這點都搞不清楚的話,根本無從說起。
    一定是我還不習慣把頭發染成棕色、妝化得很漂亮的瑚都。
    「添槙同學?」
    「啊,抱歉。」
    我好像一直杵在門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我現在就為您開門……不對,是為你開門。抱歉,可以請你再回門口一趟嗎?」
    「了解。」
    瑚都收回恭敬的語法,試圖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內心湧起喜悅的情緒,二話不說地回到店門口。
    瑚都為玻璃自動門解鎖,用手推開滑動式的門。
    那枚銀戒今天也在瑚都的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看起來已經戴得很習慣了,我不禁心灰意冷。我應該沒有被昨天才剛見麵的這個瑚都吸引才對。雖然對眼前的瑚都充滿好感,卻沒有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然而,看著眼前瑚都戴戒指的模樣,會讓我聯想到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盤踞在我心頭好幾年的女孩,也戴著相同的戒指,戒指也同樣在她指間閃閃發光。我覺得好痛苦,痛苦極了。
    「謝謝。」
    我感謝她用手幫我推開大門。
    「不客氣,我才要感謝你。」
    走進去後,這次換我動手關上自動門。我第一次用手推自動門,門非常重。
    接著回頭看去,差點一口氣噎住。
    瑚都!不對,有兩個瑚都!
    「嚇了你一跳吧?我們是雙胞胎,這位是我姐姐緒都。」
    「我是瑚都的姐姐,花辻緒都。」
    一名不僅與瑚都長得一模一樣,還穿著相同運動服加牛仔褲的女孩子,正無聲無息地站在一旁,頂多隻有運動服是淺黃色這點不同。
    是緒都啊。瑚都有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同卵雙胞胎姐姐,這明明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事實,卻嚇得我腿都軟了。因為眼前這個緒都脂粉未施,仍是黑發,與我記憶中的瑚都幾無二致。
    升上高中後,我曾幾次在車站撞見她們姐妹倆並肩同行。不同的製服,但兩人都習慣把長發在兩側紮成雙馬尾。
    即使變成高中生,我依然能清楚區分兩人的差別,而且有自信就算穿的不是製服也分辨得出來。所以我驚訝的是自己看到緒都,卻以為是瑚都的事實。
    高中畢業、考完大學的此時此刻,瑚都已經為了迎接大學生活而開始打扮,緒都卻還跟以前一樣……這或許是兩人第一次出現顯著的差異也說不定。
    緒都朝我點頭致意,抬起頭,一臉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筆直望向前方。我就站在她的正前方,眼睛也在同一個高度,但視線始終沒有與她對上。
    緒都看著空氣,凝眸深處有一道未知的光芒,深不可測,連強弱都無法判斷。那並不是那種聰明伶俐、看穿人心的眼神,卻仿佛要將人拉入無底深淵、不許對方移開視線……教人難以理解的光芒。
    「我是添槙城太郎。」
    隔了幾秒不太自然的沉默後,我也向她低頭致意。
    緒都打完招呼就立刻躲進店麵後場。那裏大概有通往住家的走道或樓梯吧。
    「緒都同學雖然還是以前的模樣……但該怎麽說呢,似乎是發生了什麽事啊……」
    目送緒都的背影離去,我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
    「什麽?」
    「啊,沒有,沒什麽。」
    或許是我不自覺地沒稱姓氏、直接喊了緒都的名字,讓瑚都覺得很可疑,隻見她的音量大到把我嚇一跳。
    「那個,因為我請你直接喊我的名字,所以你能直接喊緒都的名字的話,我也會很高興。」
    「這樣啊,說得也是,那就這麽辦吧。」
    「真不好意思呢。」
    「怎麽說?」
    瑚都低著頭,撫順根本不亂的頭發,字斟句酌地說:
    「緒都的樣子不太正常吧?最近發生了令她身心俱疲的傷心事,所以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告訴她你要來的事,但沒想到她會下來打招呼,我反而有些意外。」
    「這樣啊。」
    「嗯。」
    所以我才會覺得她變了嗎?
    「別擔心。」
    「咦?」
    「雖然我不曉得發生什麽事,但該怎麽說呢,她的眼神還沒有完全失去光彩。她現在的情緒或許很低落,但之後一定能重新振作起來。」
    連我都覺得這句話說得有夠不負責任,但緒都的眼神確實還沒死透。到底發生什麽令她身心俱疲的傷心事?大概是像我現在遇到的狀況吧,感覺一切天翻地覆,過去認為是白色的東西全都變成黑色。
    我或許把自己經曆的巨變,投射到現在的緒都身上了。
    我或許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就是當時自暴自棄、抱持著認為「『另一個世界』大概就是死後的世界,死也沒關係,讓我見識一下吧」的心情,點進了平常大概連看都不想看到的網站裏。
    「是嗎。如果看在他人眼中是這樣的話,可能真的不要緊吧。」
    「這隻是我的直覺啦……猜中了嗎?」
    我並非故意裝傻,而是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
    「你好奇怪啊,城太郎同學。」
    「你總算肯叫我『城太郎同學』了。」
    「是嗎?之前都不是這樣叫的嗎?」
    瑚都誇張地歪著頭,似乎是要掩飾害羞。
    「這個稱呼比添槙同學親切多了。我從小就因為太郎這個名字太普遍了,大家都跳過『太郎』,直接喊我『城』,我的綽號就是『城』。」
    「唉,真的嗎。嗯……但一下子實在很難改口。」
    「我想也是,慢慢來吧。」
    畢竟我也不敢直接喊她的名字,還是稱呼她為「瑚都同學」。
    「可是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喔,希望你也能逐漸和我們打成一片。謝謝你將情緒低落的緒都放在心上。」
    「別這麽說,我這個外人也不該隨便問的。你們是住在二樓嗎?」
    我想轉移話題。
    「對。現在隻有我們兩人住在樓上,父母都去英國了。」
    「嗯,你提過這件事,所以你爺爺才要來幫忙烤麵包吧?」
    「沒錯。而且我想依據爺爺以前在這裏工作時的照片,盡可能把這裏改造成他便於使用的環境。」
    這件事未免也太古怪了。或許是因為我現在才清楚意識到,她說父母暫時不會回來時一事所透露出的疑點。
    「暫時」是多久?父母丟下兩個十八歲的女兒,跑去英國暫時不回來——到這裏我還能理解,畢竟她們兩人都是準大學生了,而且也不是沒地方住。
    問題是,必須改動家裏的裝潢,讓爺爺來打理烘焙坊又是怎麽回事?意思是指兩個女兒的學費、生活費,都要靠爺爺經營這家烘焙坊來支應嗎?所以瑚都才說她必須好好地協助爺爺?
    別人的家務事由不得我這個外人置喙,所以擔心歸擔心,也不好再深入追問下去。
    在那之後,我與瑚都根據褪色又皺巴巴的照片,開始試圖讓烘焙坊恢複以前的模樣。
    瑚都準備了兩人份的口罩,充滿幹勁地將運動服的袖子卷到手肘上方,長發也牢牢地在後腦杓紮成一束,不複昨日的輕柔飄逸。
    「瑚都同學!營業用的烤箱別那麽用力硬拉,萬一變形就糟了。」
    「咦,真的嗎?可是後麵髒兮兮的啊。」
    「別這麽說,烤箱門可是調節溫度的關鍵。」
    我們試圖移動沉重的營業用烤箱。
    爺爺使用過的營業用烤箱被塞在一旁的櫃子裏,滿是塵埃。氣派的麵包窯如今正盤踞在烘焙坊最好的位置,而且是那種沒有蓋子、專門用來烤英國吐司的窯。
    我和瑚都姑且想把營業用烤箱從櫃子裏移出來,雖然還沒被現實擊倒,但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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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我們現在做的是否正確,我其實也沒有自信。一旦對自信感到懷疑,便立刻感到營業用烤箱比剛才更重、更難移動了。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瑚都同學,要在麵包師傅不在的情況下,還原他實際的工作環境實在很困難耶。」
    「話是這麽說……」
    瑚都不服氣地噘著嘴,我知道這是她從小學就有的習慣。
    「你爺爺什麽時候會過來?」
    「我猜最晚再過一個禮拜就會來了,他現在還在交接自己的店。我爺爺名叫花辻京三,聽說在業界算是小有名氣的人喔,你聽過嗎?」
    「抱歉,沒聽過呢。我才打了兩年工,隻知道烤麵包的方法,完全不知道誰是業界的名人。」
    「這樣啊。在麵包店打工還挺稀奇的,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對這方麵有興趣,原來不是嗎?」
    「單純隻是因為時薪比較高罷了,而且那也不是獨立的麵包專賣店。隻是因為我打工的超市有自己的烘焙坊,剛好被分配到那個部門而已。那份工作很需要體力,所以時薪比較高。」
    瑚都噗哧一笑。
    「什麽了?」
    「時薪比較高,這句話你說了兩遍。」
    「這可是攸關生死呢。」
    「這樣啊……」
    「怎麽了嗎?」
    「沒什麽!那麽接下來呢,請問曾當過一陣子麵包師傅的人,認為該怎麽做才好?」
    「都說我不是麵包師傅了。」
    「好、好。那請問曾在烘焙坊打工的小哥,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
    「總之,現在隻能先處理那邊吧?」
    我指著收銀機周圍和陳列麵包的架子。
    一樓分成烘焙麵包的區域、店內區、辦公室、洗手間、儲藏室,以及以前還是住家的時候所留下的餐廳兼廚房,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整層的一樓都可以穿著鞋子走來走去。
    「說得也是,光是讓那裏變回爺爺時期的模樣也是一項大工程呢。」
    瑚都環視店內的空間,輕聲歎息。架子的配置與照片裏的完全不一樣。
    我認為現在這樣也很好,很現代化,非常有型。我正想勸她現狀也很好,要不要跟爺爺討論一下再說……但想到爺爺的心情,大概也不適合吧。而且,如果少了改造店麵的工作,爺爺還沒來的這段時間我就沒事做了。
    「現在這樣其實比較酷、比較有時尚感呢。」
    瑚都看著照片,摩挲下巴,陷入沉思似地喃喃自語。
    「對啊,我也有同感。可是也不能全部保持原樣,讓爺爺難免想起『我是被趕出去』的過往吧。店麵改裝後,你爺爺來過嗎?」
    「來過喔。媽媽當初連店名都想換掉,這點不止爺爺,就連爸爸都反對。爸爸感覺也是很左右為難。」
    「我有辦法了!」
    「什麽?」
    「店麵由你決定吧。既不是爺爺的時代,也不是令堂製作英式麵包時的陳設,而是你理想中的模樣。」
    「唉——這樣好嗎?我既沒有美感,也沒學過空間設計。」
    「年輕人的感性反而比較容易被接受吧。」
    「嗯……爺爺那個時代的店麵……確實不太行呢。但會不會反而很新穎?趕上所謂複古的潮流?」
    褪色照片裏的空間,隻是把麵包架排列得中規中矩,一點趣味也沒有。
    「並不會,那樣隻有過時感。」
    「說得真不留情啊,城太郎同學。」
    「來研究一下好了,反正現在有網路可查。」
    我邊說邊想拿出自己的手機,這才想到自己的手機連不上網,又把手從臀部的口袋抽回來。
    「有道理。」
    「那來搜尋看看吧,看看時髦又流行的烘焙坊店麵長什麽樣子。」
    「沒問題,那你跟我去後麵的辦公室吧,我來開電腦。」
    「啊,等一下……」
    我看著瑚都大步邁開的背影,正想告訴她「不用那麽麻煩,用手機就可以查了」。可是看到她的背影後我懂了——她非常喜歡我的建議,心情為此雀躍不已。而且要查詢的話,用電腦也比較好,電腦的螢幕較大,更容易掌握住資訊概念。
    「你也來看吧,我打開電腦了。」
    瑚都的聲音從位於烘焙坊角落敞開的門裏麵傳來。那裏大概就是辦公室吧。
    她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手裏握著滑鼠,一臉若有所思地瞅著我。
    「你想要什麽樣的感覺?」
    「有名的烘焙坊果然都很漂亮呢,像是法國、北歐或英國風,賣歐式麵包的店麵大抵都是這種感覺。」
    瑚都挪了挪身體,讓我能清楚地看到畫麵。
    「嗯……」
    我從未想過烘焙坊的裝潢要與賣哪國麵包搭配的這類問題。
    「對吧?我媽設計的裝潢才是主流吧?」
    「稍等一下。」
    瑚都輸入搜尋的關鍵字是「烘焙坊」、「受歡迎」、「有名氣」。
    用這些關鍵字,會搜尋到這類店麵也是理所當然。從招牌到外觀,再到店麵全都是洗練的風格,就連商品價位也高到讓人差點眼珠子掉出來。
    我把關鍵字改成「吐司」、「知名」。她爺爺做的大概是那種蓋上蓋子下去烤,日本人最熟悉的方形吐司。
    「哇!」
    「看吧。」
    「烘焙坊居然有日式風格的店啊。」
    「對呀,你覺得這間怎樣?」
    我從網站上依序介紹知名吐司的網址中,點進某個店名使用漢字的店家官網。
    「哇!這種模樣的也好別致啊。用籃子裝麵包也充滿落落大方的感覺。」
    相較於把長棍麵包和短棍麵包插在籃子裏,營造出仿佛散發著剛出爐香氣的氛圍;讓麵包橫躺在籃子裏,則能讓人聯想到吐司濕潤紮實的觸感。
    「或許可以使用竹籃來裝?」
    「和紙也不錯。」
    「這樣也會讓吐司和鹹麵包看起來很好吃。」
    「爺爺做的吐司很好吃喔。媽媽做的麵包也很美味,但爺爺的吐司有一股從以前傳承到現在的味道,讓人感覺放心,真的很好吃。」
    「嗯,我想也是。畢竟你爺爺很有名嘛。」
    「對呀。」
    「既然如此,不用營造出外國的氛圍也沒關係,你的任務,就是把店內改造成能表現出爺爺的麵包優點、等待他過來。」
    「是嗎……嗯,你說得沒錯。這樣我有幹勁了。」
    「太好了。」
    瑚都轉個身,指著店麵的某個方向。
    「正中央不是有根柱子嗎?那根圓圓粗粗的柱子,在房屋構造上其實可有可無,是我媽額外請人做的。」
    「這樣啊,是為了增加擺放麵包的棚架嗎?我看那根柱子的周圍釘了一圈架子。」
    「爺爺的麵包以吐司為主,頂多再加上幾款鹹麵包,所以根本不需要那麽多架子。」
    「原來如此。」
    「我從以前就覺得那根柱子很礙事,從這邊看不到對麵,感覺店內好狹窄。有沒有辦法處理掉它啊?」
    瑚都口中的柱子就擋在店內幾乎正中央的位置,要是沒有那根直徑超過一公尺的柱子,整間店麵的視野確實會比現在開闊許多。
    「既然是原本構造上就沒有、後來才加上的話,應該可以拆掉吧。讓我瞧瞧。」
    我回到前場店麵內,研究那根柱子的構造。看樣子裏麵是中空的,隻有上下兩頭以焊接的方式固定起來。
    「感覺如何?」
    我蹲在柱子前麵,用手指按著焊接麵思索時,頭上方傳來瑚都的聲音。
    「這種程度的話,我大概能處理吧。我們家是老公寓,經常要東修西補,或是把不好用的東西改造成好用的東西,房東也隨我們胡搞瞎搞。」
    「哇!得救了!」
    瑚都把雙手交握在胸前,大喜過望地前後擺動。
    「你不想花錢,也不想讓裝修工人進來吧?」
    「不想!而且也沒有那麽多錢!爸爸臨走前留給我一本存折,要我交給爺爺,如果店麵需要整修,可以動用裏頭的存款。所以我們可以從裏麵挪用一點錢來買竹籃、和紙之類的東西。」
    「有沒有這筆錢差很多耶。」
    「真的嗎?我突然覺得好期待。」
    「我也是。」
    可以把店麵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可以把以賣英國吐司為主、低調奢華、非常有質感的店麵,改造成以吐司為賣點、成熟穩重的日式摩登空間。
    這天,我和瑚都把電腦從辦公室移放到店裏的桌上,一起篩選出幾家可以用來參考的店麵,並想了幾個改造空間的方案。瑚都把想法畫成草圖,再由我用電腦重現成立體的空間。
    「這……城太郎同學,你好厲害啊!你怎麽這麽會用電腦?」
    「這是我的興趣,我還會寫程式。」
    這台電腦的速度比我家那台惠理向夜總會老板娘要來的電腦快多了,圖像也精美不少。模擬出瑚都想像空間的感覺就像在玩遊戲,我還有玩點上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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