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滿打滿算，這是陸青在百兵坊的第十個年頭。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
    這是陸青一天的工錢，也是陸青那遙不可及贖身目標的一份希望。
    舉過頭頂，透過銅錢中間的小孔，陸青看著百兵坊大院外的天空怔怔出神。
    如果能如天上的飛鳥一般，陸青想飛出百兵坊，飛出金陵城。
    陸青生得幹淨俊俏，可惜時命不好，從七歲那年被買進來百兵坊至今，做了十來年劈柴燒火、拉風箱的雜活，至今仍然是一個最低等的下人。
    管事的領家董嚴常說陸青雙目無神笨手笨腳宛如榆木疙瘩一塊，空有一幅好皮囊。若不是念在某人當年那一點情份加上陸青也還算勤快的份上，否則早將其趕了出去。
    百兵坊，是一座兵器鋪，位於大隋江州金陵城。號稱半個大隋兵甲盡出百兵坊，是大隋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鑄兵鋪。
    江州金陵雖地處大隋偏遠苦寒之地，然而各種礦產卻是豐富無比，大隋王朝開國六百年來，曆朝軍隊鑄造刀兵戰甲所需礦石皆產於此。
    以至於有兵部位高權重的朝廷大員常年駐守於此督辦采礦鑄兵事務。
    大隋以武立國，盛產遊俠豪客，大隋五十三州除卻江州之外皆是武風盛行。
    江州不興武風卻興商賈，因此地雖苦寒卻是富得流油，而百兵坊無疑是其佼佼者。這也惹得眼紅的人常罵百兵坊隻是討了“奉旨鑄兵”的便宜。
    不過罵歸罵，百兵坊生意卻是越見紅火，也有人傳言，百兵坊如今金陵城的這位掌櫃的是皇城某位大人物的門庭，而那所謂的大人物是比肩當今大隋幾位柱國的存在。更有甚言，那位遠在京城的坊主，是掌管大隋山水正神欽天司裏麵的神仙人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因此，眼紅歸眼紅，可從沒有人敢不開眼在百兵坊鬧事。
    百兵坊今日喜氣洋洋張燈結彩，上下熱鬧非凡。
    百兵坊的掌櫃親自開中門點儀仗，焚香擺壇，迎接當今大隋皇帝的聖旨。
    像陸青這類最低等的下人自然是沒那資格去百兵坊中門湊這份熱鬧，卻也能在這後院多少聽到點消息。
    原來是當今皇帝給百兵坊賜下的一份獎賞。
    大意是百兵坊在這次大隋和歌舒王朝的戰事中鑄兵有功，如今戰事平定，皇帝福澤天下，頒下禦旨，論功行賞。
    關於這場戰事，陸青是知道的。
    在東洲如今僅存的幾大王朝裏，大隋王朝和相鄰的歌舒王朝互相敵視已有近百年的時間。
    此次大隋突然大舉進兵，當今皇帝意欲蕩平歌舒，結束雙方百年恩怨。
    因此舉國之力兵分兩路，一路由大隋鎮北王李鳳孝領北方十三州十五萬鐵騎南下，另一路由當今號稱大隋第一猛人的韓破虜大將軍領二十萬虎賁軍東進，兩路大軍一路高掛大纛氣勢高昂，合力夾攻。
    消息一出，舉國沸騰。
    三個月的時間，捷報頻傳，兩路大軍兵分兩路攻城拔寨，其中尤其是鎮北王李鳳孝，雖兵力較少，卻氣勢最猛，一路勢如破竹連破歌舒四十八城，風頭一時無兩。
    兩路大軍最後匯合於歌舒最後一道關隘祁陽城外，欲與歌舒三十萬主力展開死戰。
    結果卻是大跌眼鏡。決戰之時，歌舒王朝三十萬大軍的統帥，那個傳言以一己之力硬抬歌舒王朝三十年國運的國師溫離卻下落不明。
    那個曾讓大隋朝堂之上文官怒罵武將咬牙，甚至大隋皇帝親口所言，若無他，歌舒三十年前就該亡國的溫離，卻在最後一戰時，棄三十萬大軍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歌舒大軍群龍無首，最後的結果不言而喻。歌舒祁陽城外，大隋兩路大軍大獲全勝，歌舒的三十萬大軍，無一生還。
    祁陽城外哀鴻遍野，血可漂櫓，築起京觀無數。
    祁陽一戰，徹底扼殺了歌舒最後一點生機。此戰之後，鎮北王李鳳孝乘勝追擊直搗黃龍攻破歌舒皇城，將歌舒王室殘餘三千八百餘人吊死在城牆上。
    至此，歌舒亡國。
    ...
    聽著前院中門那邊宣讀聖旨的老太監傳來拉得老長的欽此二字。
    陸青也回過來神，按部就班到點去前院夥房領了今日的飯食，打算回自己住的“狗窩”。
    “狗窩”是百兵坊裏其他人給陸青這類最低等下人住的地方的戲稱。
    在百兵坊，“狗窩”可以是廢棄的馬廄，可以是一間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小柴房。
    常言三六九等，即使如今處於是這連最下九流都不如的百兵坊後院，也有一份所謂的高低差別。
    以陸青這種負責打雜最低等的下人的地位，一日三餐有個著落，完事能有個睡覺的地兒就燒高香。
    至於那些什麽熱鬧以及皇帝的賞賜和他們這些下人更是毫無關係。
    這年頭，下人的性命還抵不過路邊的一根野草。
    穿過一條昏暗的長廊，回到毗鄰一間廢棄馬廄的小屋，這便是陸青如今的棲身地，舉目的簡陋。
    除了一張可供五六人休息的板床，幾床發白漏出棉絮的破舊被褥，再加兩條缺腿的木凳，再無其他。
    見房內無人，陸青輕手掀開牆角一處隱蔽的磚塊，從裏麵掏出了一個錢袋。將剛才的那枚銅錢放進去又小心翼翼地收好重新塞了回去，見瞧不出什麽破綻，這才拿出領來的麵餅埋頭啃了起來。
    “陸青，走，出去看熱鬧去！聽說歌舒的那些俘虜嬌娘到了，馬上就要進城了！”
    這邊陸青埋著頭啃著餅，門外一個和陸青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廝興衝衝地跑進來衝著陸青直嚷嚷，一臉雀躍。
    小廝衝進門來拉著陸青就往百兵坊外麵跑。
    小廝名叫沈七，是陸青在這百兵坊唯一的朋友，和陸青一樣，沈七同樣是被買進來百兵坊的下人。
    沈七最大的夢想就是某一天能攢夠錢贖身出去，然後哪天走個狗屎運天上掉個餡餅發個財，去一趟金陵城最大的勾欄裏過兩天富家公子哥的瀟灑日子。二是娶幾個老婆開一間自己的鐵匠鋪。
    陸青嘲笑他是癩蛤蟆坐井觀天，沈七反唇相譏說大家都是如此。
    不過有一點與陸青不同，沈七極其機靈圓滑嘴甜極討客人喜歡。
    沈七運氣好，前兩天在前院伺候一個從京城來百兵坊鑄兵的公子哥，提起這富家公子哥，管事的領家也是拉著腔調故作高深說不可明說。前院忙不過來，便挑了最機靈圓滑的沈七前去端茶倒水伺候。
    大抵是看沈七順眼，富家公子哥一高興當下就答應替沈七贖身，說是等鑄兵完成後，就帶回自己的府邸做個貼身仆人。
    這等機遇著實讓其他下人包括陸青都羨慕不已。
    沈七也說，等他出去討得那富家公子信任，就求求情，看看能不能把陸青也贖出去。
    陸青滿心歡喜。
    至於沈七口中的熱鬧，同樣和才結束的戰事有關。
    大隋武風蔚然，盛產遊俠豪客，歌舒卻是多墨客嬌娘。有傳言歌舒皇城後宮有絕色佳麗三千。而這之中，又有兩個名動歌舒和大隋兩國乃至整個東洲的女人，並稱歌舒雙絕。
    其中一個，是歌舒公主薑桃，傳言傾國傾城。因出生之時歌舒皇城滿城桃花開，人稱歌舒桃花。
    還有一女，名趙燕戈，是同樣名滿歌舒的”小皇後”，容顏不下歌舒桃花。曾有秘聞傳出，趙燕戈年不過桃李，歌舒後宮三千人，卻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是令歌舒皇帝恨不得把皇帝的寶座都丟給她的存在。甚至在歌舒破城的前一日，昏聵的皇帝薑佶還在下令為其建那“水榭玲瓏”。
    此次大戰歌舒亡國，擄獲歌舒皇帝後宮嬪妃三千餘眾，其中也包括這兩個名動兩國的女人。
    常言紅顏禍水，禍國殃民。歌舒亡國，歌舒從上至下先是口罵臨陣逃脫消失的國師溫離，再然後就是轉口罵這兩個絕色美人招來了大隋的覬覦和鐵騎。
    而作為此次戰事最大的兩個功臣，鎮北王李鳳孝以及大隋第一猛韓破虜，皇帝一高興，直接將擄獲的這姿色出眾的三千餘眾後宮嬪妃賞給了兩人以犒勞軍功。
    至於這兩個名動兩國的女人也如此，歌舒桃花薑桃被賞給了李鳳孝，那小皇後趙燕戈歸了韓破虜。
    大戰止，韓破虜駐紮歌舒皇城震懾歌舒殘孽，鎮北王李鳳孝班師回北方邊疆，借道江州金陵城，如今金陵城的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份熱鬧。
    有人想看這連破四十八城與韓破虜一同坑殺歌舒三十萬降卒的鎮北王李鳳孝到底是何種神仙風采？
    也有人想看那賞給李鳳孝的一千餘歌舒嬪妃是否真的有傳言中那般有絕色容資？
    一路上，沈七眉飛色舞腳下生風，催促陸青趕快走，晚了就看不到了。
    陸青則是擔心地說道：“百兵坊規矩是不允許我們下人隨意出去的。”
    百兵坊名聲大，規矩多，但基本離不開有功大賞，有過必重罰這兩條。
    前日裏，有一位管事的領家喝酒誤了事，被大掌櫃的親自動手打了二十鞭，一頓下來沒個半個月下不了床。
    再就拿陸青這類最低等的下人來說，凡私自出百兵坊，皆是五鞭起，而私自逃跑者，十幾年來，凡是逃跑的，屍體第二天都會被掛在大院裏，無一例外。
    正因如此，在百兵坊，一般的下人哪敢逾越規矩偷懶懈怠？
    沈七卻是手一揮說道：“放心，我剛從替我贖身的公子哥那邊過來，今兒中門接了聖旨，前方戰事大勝，再也不用沒日沒夜地鑄兵。管事的領家們都拿了獎賞在私下喝酒呢沒人管。再說，也有好多沒活的夥計都跑出去了，怕個甚？難道你就不想去看那傳說中的歌舒桃花到底美成啥樣？”
    “要我說，若真的看到了那傳言中的歌舒桃花，就是挨上幾鞭子又何妨？”深七一臉的癡迷。
    陸青眼珠一轉心一橫。
    轉身跑進屋裏掀開角落裏剛才藏錢的地磚拿出錢袋揣進懷裏說：“那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