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清明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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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清明的天氣反常。
    往年時節,金陵城至清明前後必陰雨綿綿。今年卻是不同,隻有厚重的烏雲都快壓到了城頭卻不見一滴雨水,好似天上的龍王爺吊了一口水就是不肯吐出來。
    有人說,這是兩朝這場戰事死了太多人的緣故,老天爺要天降神罰。有好事者訛傳城外城隍廟裏的那些神像也都睜開了眼流了血淚。
    今日的金陵城萬人空巷,百兵坊外麵的大街擁堵得水泄不通。
    陸青和沈七出來得晚,兩個人擠著腦袋往裏鑽。
    兩人已經做好了挨罰的準備,用沈七的話來說,如果真的能看到那傳說中的歌舒桃花,哪管什麽五鞭,就是挨上三十鞭他也認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人終於擠到了前麵,卻發現城門那邊空無一物沒個動靜。
    別說什麽歌舒嬌娘了,就連那李鳳孝的兵馬也沒個蹤影。
    “咦?”難道是錯過了?”陸青和沈七一臉狐疑。
    “還沒來呢,切,兩個毛都沒長齊的毛頭小子也來看那歌舒嬌娘?瞎湊什麽熱鬧?”旁邊一個手持折扇看熱鬧的公子哥也是一臉焦急地看著城門口的方向,一邊上下打量陸青二人不屑說道。
    提起江州,整個大隋人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兵坊。但在某些富家公子哥以及資深老嫖的眼裏,那獨領大隋風-騷的三百勾欄恐怕比這百兵坊更要來得實際。
    歌舒自古便是出那柔弱嬌娘,歌舒女子多是婉約靈動,獨具一格。更何況,此次擄獲的可是歌舒王朝皇帝後宮的三千佳麗,那姿色,能差咯?
    而金陵城的那三百勾欄,也早已經是按耐不住。
    有門道的,依托關係不惜代價指望能從那李鳳孝的嬪妃俘虜裏弄來一兩個當作頭牌,到時那生意不得更上一層樓?而那江州有錢的士紳豪族風流公子哥們也是翹首以待,卯足了勁兒不惜砸重金也要嚐個鮮。
    而那沒討著門道的,隻能跺腳幹著急,再來那些腰包沒那麽鼓的公子們隻能退而求其次,不能嚐個鮮但也要爭先恐後來一飽眼福。
    就如陸青和沈七遇到的這公子哥,大抵是沒有上那街頭青樓頂層的資本,但卻依舊手持折扇賣弄繼續說道:“小子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等你們毛長齊全某個家夥事能辦事兒了就知道本公子這話的意思了,更何況眼下這些嬌娘俘虜還是那歌舒皇帝後宮裏的女人。”
    公子哥毫不掩飾眼裏的那點欲望,一臉狂熱。
    陸青和沈七不約而同朝那公子哥翻了個白眼。
    “來了來了!”’
    不知是誰在城頭上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嘈雜的街道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地毫無征兆地發出響動,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緩緩響起。而在城門口外的官道上,漫天的黃沙塵土伴隨著隆隆的馬蹄聲升騰而起。
    黃沙之中,一杆朱紅大旗若隱若現,隱約可見上書一個遒勁有力的“李”字。
    朱紅大旗快速向城門飛奔而來。那大旗之下,一群鐵騎沿著官道兩邊分成兩隊綿延數裏看不到盡頭,浩浩蕩蕩氣勢如虹。
    正是借道金陵的鎮北王李鳳孝的重甲驍騎。
    眼看大軍就要入城,領頭旗兵懸韁勒馬,揮動手中令旗,身後大軍立即停止,胯下軍馬也改跑為走緩緩入城,動作整齊劃一。單這一點,就看得眾人咋舌紛紛感慨。
    不愧是一路橫掃歌舒四十八城的重甲驍騎,其勢哪能是一般行伍所能比擬的!
    街道兩旁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著整齊入城的高頭大馬黑甲銀盔,噤若寒蟬。這些可都是才在歌舒和韓破虜一同坑殺了歌舒三十萬降卒的殺神。
    大軍魚貫入城東進西出,然後出城緩緩北上,眼看行軍隊伍將盡,可那傳得沸沸揚揚的歌舒嬌娘和那名動兩國的歌舒桃花卻始終不見蹤影。
    除了幾輛囚車拉著的幾名神情淒然的纖瘦女子再無其他。
    眾人大失所望,皆言空歡喜一場。
    沈七也仰著臉心有不甘大喊白跑一趟。
    大抵是小時候流落街頭的緣故,看著囚車裏那幾名衣衫不整,麵容淒慘木然的女子,陸青心裏突生幾分感慨。
    這幾名女子前些日子說不定還是歌舒皇宮後院的尊貴嬪妃,養尊處優榮華富貴,轉眼卻落得如今下場。
    再有那歌舒王朝,偌大一個王朝,頃刻間煙消雲散,連皇帝自己都被吊死在了城頭。帝王一生尚且如此,自己假若有一天攢夠了錢贖身出去,又該如何?
    陸青想起了李春秋,那個把自己買進來百兵坊的男人。也就是領家董嚴口中經常說的那某人的情分。
    十年前,孤苦無依的陸青流浪至江州金陵街頭,時任百兵坊的一個小領事李春秋發了善心,將其買入了百兵坊。
    被李春秋買進來的前兩年時間裏,陸青隻是跟在李春秋身邊識字讀書。李春秋曾不止一次對陸青說,人得會識字,得有學問,有了學問才能走出百兵坊,不用一輩子當個下人。還說以後要給陸青找個有大學問的人做老師。
    可惜好景不長,本以為找到了歸宿的陸青沒過幾天讀書寫字的舒坦日子,一場大病讓李春秋臥病不起,在某一個夜晚之後再也沒有醒來。
    李春秋死之前,拖著最後一口氣掏出全部的積蓄二百兩白銀交給新來接替他職務的董嚴。希望董嚴幫忙料理他的後事,替他在城外買一塊墳地,然後剩下的錢就當是一份人情,希望他日後能幫襯幫襯陸青。
    董嚴接過銀子拍著胸脯說保證做到,轉手就把才咽氣的的李春秋趁著夜色丟出了百兵坊。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不過如此,但百兵坊終歸還是有幾個平時裏受過李春秋恩惠的下人記下了恩情。再也許是看著跪地求遍眾人的陸青起了惻隱之心,商量合計湊了湊錢買了副棺材替李春秋收了屍。
    餘下的錢買不了一塊好墓地,隻能在金陵城外的江邊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隨便築了座孤墳。
    大抵是礙於李春秋生前的這點好名聲,對於下人們替其下葬的事董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陸青,讀書識字的日子是甭想了,最後落得個去鑄兵處後院燒火、拉風箱、端茶倒水的境地。
    這場熱鬧來得快,散得也快。
    眼見沒熱鬧可瞧,陸青看了看天色,估摸算了下時間,便讓沈七先回百兵坊。
    沈七變著法一般不知道從哪掏出一錠銀子塞到了陸青手裏說道:“我知道你是趁這機會出來去給李先生掃墓,這百兵坊大大小小幾十個管事的小領家,也就當初李先生把我們這些下人當人看,以前我們都是窮光蛋,現在那劉公子要替我贖身,還給了我賞錢,這是我孝敬李先生的。那些狗-日的,虧得李先生當初施他們恩惠,到頭來也就你記得,看老子以後發達了不回來剮了那群白眼狼!”
    “你快去快回,我先回去百兵坊,萬一碰到董嚴那狗東西問起來,我還可以圓個謊。”
    ...
    酒鋪裏,賣酒的小二看到一身寒酸的陸青張口就要兩壺上好的花雕酒時並沒有狗眼看人低。
    而是客客氣氣地端出酒壇委婉地說了一句:“這酒勁兒可比一般的酒要猛得多,要不先少來點嚐嚐?”
    “掌櫃的沒事,我家先生就好這一口。”
    陸青一臉笑意的掏出沈七給的那一錠白銀和自己的錢袋放到櫃台上。
    做了十來年下人的陸青早已見慣了此類情形。而那一句有意的“掌櫃的”三個字,更讓小二立馬喜笑顏開畢恭畢敬給陸青滿滿打上了兩壺。
    “點頭哈腰、看菜下飯、溜須拍馬”這是他們這類下人必會的生存本領。這幾字看似簡單可要琢磨透其中道理卻是難上加難。
    就百兵坊裏來說,作為下人,這十二字可謂是保命要領。就這一套本領,陸青首先想到的絕對是自己的朋友沈七,百兵坊裏的下人裏,沈七說第二,絕無人敢認第一。
    常言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作為下人,要想過得安穩一點,麵對類似董嚴這類高不成低不就的小領事管家來說,自己能給他帶去啥?無非是他在那大管家那裏或者別處受了氣的出氣包罷了。
    就如沈七,平日裏把這些管事的領家捧得老高,偶爾還故意說出“董掌櫃“之類大逆不道的話。董嚴這些人嘴上說不要亂講話,可那嘴角是笑到了耳後根。
    再者說這金陵城,因為百兵坊盛名在外,前來鑄兵的人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皆齊。江州不興武,但實際民風與北方以彪悍著稱的幽州等地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前些日子還聽說城裏一家客棧狗眼看人低惹惱了一位低調的客人,第二天被人屠了個幹淨。
    這等事,在金陵城並不鮮見。
    這份本事,陸青自認隻學了沈七的六七分。但也足夠自李春秋死去後,自己安穩活到今天。
    畢竟,李春秋曾不止一次對他說,人活著就還有希望,人若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百兵坊每年買進來的下人何其多?可每年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數。裏麵或多或少是因為逃跑的、或者是被坊裏管事領家失手打死的、惹惱了管事的沒挨過去那鞭刑的比比皆是。
    那些人死前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買了酒,再買了一點紙錢元寶香燭,陸青腳不停歇往城外趕去。
    眼下已經是清明,城裏來來往往掃墓祭祖的人也多了起來,守城的士兵看到陸青手上提的紙錢沒做多盤問便讓其出了城。
    剛出城門不過一裏地,一輛馬車踏著落日的餘暉緩緩向著金陵城而來,馬車在經過陸青身旁的時候停下。
    陸青抬頭打量。
    駕車的馬夫是個中年男人,男人麵容儒雅隨和,隨意倚靠在馬車上。其額頭一枚杏仁一般大小的火焰印記尤為顯眼。男人身穿一襲白袍,纖塵不染。滿頭白發隨意披散,頗為灑脫,讓人看不出確切的年紀。
    “小兄弟,請問可知道百兵坊怎麽走?”駕車的中年男子叫住了陸青,一臉和煦。
    “您往前一直走,入了城沿這條街走到頭左轉就是百兵坊了。”陸青回道。
    “多謝小兄弟!”中年男人微笑點頭驅車緩緩離開。
    陸青沒有在意,百兵坊名滿大隋,每年來百兵坊鑄兵的客人如過江之鯽。
    陸青雖出身卑微身處百兵坊像個井底蛤蟆,但眼尖的陸青卻知道中年男子那一身錦繡白袍無不表示估計又是哪裏來的非富即貴來百兵坊鑄兵的貴客。
    隻是...
    陸青心生疑惑,因為那中年男子驅車離開之時,那揮鞭的右手不經意抬起,陸青分明看到,那中年男子慘白的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宛如蛛絲一般的密紋,就像一件隨時會龜裂的瓷器。
    陸青回頭又看了一眼,馬車已經駛進了城逐漸遠離了視線。
    搖搖頭收神,算了算時間,估算自己能在徹底天黑前回城,陸青便有意放慢了腳步借機看看金陵城外的風景。
    小時候,一直覺得金陵城很大,哪怕到現在,陸青也沒有機會走遍整個金陵城。
    沈七和坊裏的其他人私下總說,也就他們這類下人一輩子跟籠子裏的鳥雀一樣,在百兵坊這一畝三分地上轉悠了十來年。
    長大一些後,聽來坊裏外來的客人講,金陵城隻是江州的一座城池。江州之外,有富饒的靈州、有善出慷慨豪傑之士的燕州、有號稱不夜長河的大隋皇都。
    再往外,有歌舒。往北,有雄踞北境的樓蘭、精絕。再往南,有南離、後唐...
    陸青不止一次聽人說,這個世界,是很大的。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到了江邊,沿江邊往上遊再走約莫一刻鍾,找到了李春秋的墳墓。
    一座江邊的孤墳,頗為淒涼。
    隻是今日這座孤墳好似並不寂寞。
    翻新的墳土,斑駁破舊墓碑上重新題字寫上“李春秋之墓”的墓詞,以及墓前紙錢的餘灰和那仍在燃燒的半支殘香,無不表示在陸青之前,已經有人前來給李春秋掃了墓。
    這是自李春秋去世以後,第一次有除了陸青以外的人來給李春秋掃墓。
    想破了腦袋,把百兵坊裏裏外外和李春秋有關係的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李先生,看來還是有人記得你的。”陸青點燃香燭紙錢喃喃道。
    陸青莫名又想起李春秋死前的情景,李春秋死前,拖著一口氣對陸青說,好好活著,以後他那有大學問的朋友會來給他贖身。
    最開始的兩年,陸青滿心期待。可慢慢長大後,陸青才明白,一個百兵坊的小管事領家,去哪認識什麽有大學問的朋友?
    一切不過是個念想罷了。
    將一壺花雕沿著墳墓倒了一圈,陸青坐在墓前不由歎息了一句:“李先生,這恐怕是您唯一騙我的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