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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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月二日 星期二
醫院是一棟麵向川越街的鋼筋三層建築,從藤野高中坐公交車大約十分鍾,上麵掛著朝倉腦外科診所的誇張招牌。據樋口說隻是個普通的鄉村醫生,偶爾也會看感冒。無人掛號的掛號台上除腦神經外科外,還標有外科、內科等診察科目。沒有選擇學校附近的醫院大概是樋口的體貼吧。
院長是一位四十五、六歲的女性,梳著一頭鬈發,似乎和樋口認識,很爽快地接受了在診察時間之外前來的我們,沒有詢問什麽就開始檢查了,為了縫合她的傷口網川被帶到了手術室。樋口陪著網川進了手術室,我一個人在燈光昏暗的無人等候室等候。
我坐在軟椅上,包裏的手機震動了。是一封郵件。取出來確認。是鳥越打來的。
“你在哪裏?”
看了看候診室的時鍾,是下午六點四十分。練習結束喘口氣的時候。勤快。
回複說“已經回家了”。不到三十秒就收到了回複。
“你的腳還好嗎?不要勉強,明天要麽休息要麽見習吧。”
我想了想,回複道:“那我就休息了,晚安。”過了一分鍾,鳥越也沒有回信。我把手機收進包裏,窗外已經黑了。
割腕——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我看著自己的手腕,皮膚內側有幾條綠的血管。如果把粗壯的家夥切斷的話——光是想想就覺得背脊發涼。
星期六的比賽結束後無人前去阻止發狂的柴田。舉目皆是敵人——這種狀況驅使她自殘嗎?我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來自集體的壓力會從內心深處摧毀一個人。
樋口無聲地從走廊的黑暗中走出來。
“讓我多聽聽腳步聲吧,這裏實在太可怕了。”
本來就很黑。
“現在正在縫合。”
樋口無視我的話坐在旁邊。
“很嚴重嗎?”
“沒什麽,又不是割斷了動脈。”
樋口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低著頭。“朝倉醫生不問理由就縫了,她都明白。”
“你在說什麽?”
“很重要的事情。”
樋口抬起頭,眼神朦朧地看著幾米外的天空。“所以才轉校來藤野,因為朝倉老師自立門戶,在這裏創立醫院。”
“說明不足,聽不懂。”
“椎名沒必要知道。”
冷酷無情的語氣,又恢複原狀了。
過了一會兒,走廊深處傳來“謝謝”的聲音,網川從手術室回來了。網川的左手腕纏著繃帶,但臉色並不暗淡。
“有個好醫生真是幫大忙了。”
網川說著整理了一下校服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繃帶。
“對了,椎名也把錢包拿來”
樋口向我伸出手掌,是付錢嗎?網川沒有攜帶保險證所以是全額支付。大概這就是帶我來的理由。過幾天帶著發票和保險證到窗口結算的話就能要回來大部分,但今天動用了三個人的錢包,有三個人真是太好了。
我們出了診所,走在川越街的人行道上。人行道的一半都被亂停的自行車占滿。樋口一個人走在最前麵,我跟網川並肩走在後麵,但隻是不時地窺視她的側臉,什麽也說不出來,眼睛不時被對麵駛來汽車的前燈閃到。
我們在成增站前搭上開往大泉的巴士。樋口迅速坐上單人座,我和網川坐在後方的雙人座上。過度緊張讓我隻是在無計可施地浪費時間,當終於從車窗看到藤野高中的校舍時,我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車內響起廣播,樋口按下停車按鈕。公交車在車站停下,我就像依偎著網川一樣下了車。
“我先走了,之後請多關照。”
樋口說完,快步穿過正門,回到校舍。不做說明地使喚別人,等事情辦完後又回到我行我素那一套。完全是樋口的作風。
“怎麽了?”
網川看著樋口的背影,有些不安地說。
“廣播部好像還有工作。”
偷拍的事,我實在不敢說。
“對不起,讓椎名也陪著付錢,保險一結完我會馬上還錢的。”
“什麽時候都行。”
二人同行,一群穿著校服的人從學生大門走了出來。是結束社團活動回家的學生們。我立刻牽起網川的手,緊貼肩膀。這是為了遮住從校服袖子裏露出來的繃帶。網川似乎也猜到了我的意圖,沒有拒絕。對沒有采取話語提醒而是立刻做出身體接觸的辦法的自己泛起苦笑。
擦身而過的人群中還有結束社團活動的女子籃球部的高一學生的身影。因為負責收拾、打掃等事項因此比高年級學生要晚回家。她們一看到網川就微微低下了頭,特意避開似的走過去了。雖然校風上並沒有嚴格的上下級關係,但這種反應非常不尋常。
網川在b棟三樓的高二f班教室裏取出書包和運動背包,來到走廊上。左手腕上纏著練習時用的腕帶。
“我去一下社團樓。”
網川不等我回答轉身就走。我默默地跟在後麵。下到一樓,從走廊到社團樓。女子運動部的活動室排列在社團樓的三樓。
網川打開女子籃球活動室的門,看到兩個穿著運動服的高一隊員正在給籃球打蠟。矢野對球的管理和維護非常徹底。
一名高一學生看到網川的身影,慌忙站了起來。
“啊,沒關係,我隻是來拿行李,你繼續。”
網川這麽說著,那名高一學生一臉困惑地來回看了看站在活動室門口的我和網川,又回去幹活了。不安定地閃躲的視線和緊繃著的肩膀顯露出緊張感。
沒有站起來的高一生,經理田丸瑞季靜靜地把球放回球筐,抬頭看向我。
“椎名同學,這個時間還真少見啊!”
薄薄的嘴唇和單眼皮給人神經質的印象,盡管辮子與眼鏡多少緩解了這一點。
我避開視線,決定無視她。
網川從自己的儲物櫃裏取出t恤、牛仔褲等換洗衣物塞進運動背包,又把手伸進儲物櫃深處,將籃球雜誌、鏡子、少量化妝工具都隨手扔進了包裏。最後確認了一下裏麵後合上儲物櫃,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就從活動室出來了。
“不要太晚哦。”
網川回過頭,對兩個高一生說。
“你不是因為受了傷提前回去了嗎?”
田丸打斷了網川的話對我說道。
“這種態度對網川很失禮吧?”
田丸的表情紋絲不動,毫無變化。
“別再演戲偷懶了,你以為沒人注意到嗎?”
“我沒那麽自戀,隻是有自己的行為順序罷了。”
田丸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把視線轉向網川。
“網川前輩,這是怎麽回事?”
“什麽?”網川反問田丸。網川也是一副撲克臉。
田丸特意來回打量著我和網川,最後在我身上停下,她完全是在惡意揣度我和網川的關係。
“別誤會,不是這樣的,你辛苦了。”
網川小聲說著關上了門,“呼”地歎了口氣。
“難道我很礙事?”
我在網川耳邊低語。
“完全沒有。椎名你不用在意,瑞季隻是在為籃球部考慮。”
我回答“這樣啊”垂下了視線。網川的右手拎著包,受傷的左手提著運動背包。
“我拿那個。”
我拿起網川的運動背包。網川猶豫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把運動背包交給我。
“有時間嗎?趁這個機會,我有話想跟你說。”
我沒有多想,“嗯”了一聲。
網川來到大廳,走上樓梯。上麵隻有屋頂,樓梯平台拉起了鐵鏈,還放著“施工中禁止入內”的牌子,但網川毫不在意地跨過了鐵鏈。對此感到不解的我跟著網川踏上樓梯,穿過狹窄的樓梯間來到屋頂。樓梯間周圍放著木箱、鐵管等施工用的材料正被校舍透出的燈光微微照亮。
“好像終於想修理了。”
網川把包放在腳邊,慢慢地環視著四周說道。
“欄杆又細又鏽,有的地方螺絲都掉了,我一直覺得很危險。”
屋頂上的鐵圍欄全都被拆掉了。大概是放在那裏的一部分材料會變成新的圍欄吧。被拆下的鐵圍欄旁邊放了一根鐵管作為應急圍欄。
網川踱步到可以俯瞰北大泉公園的一側,在應急圍欄前停下腳步。略高於膝蓋,正好可以坐下。從一般情況來看這個高度太低了,但這是以施工期間沒有學生到來為前提的。
“我呢,是這裏的常客。”
網川說著,隨意地坐在圍欄上。我有些驚愕。
“就應急措施來說還挺靠譜的。不錯不錯,找了個好供應商。”
網川坐著,反複施加重量,螺栓接合處每次都會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鐵管也會嘎嘎作響。隻要稍微失去平衡就會從圍欄上掉下來。
“太危險了,別這樣。”
我有些狼狽地說著,伸出手。
“也是呢,對不起。”
網川抓住我的手站起來,俯視著變暗的公園。長發隨風搖曳。我站在網川身邊往下張望。高度約十二、三
小說
米。在黑暗中有一條與樹籬並行的鋪滿水泥的道路,我不由地感到一股生理上無法接受的恐懼。網川對此沒有任何感覺嗎?
“內心平靜了嗎?”
我留意著她的反應搭話。
“嗯,比剛才痛快多了。不過人嘛,基本上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活不下去,不管在哪個瞬間都會感覺有什麽負擔。”
網川深深歎了口氣,隻用中指整理淩亂的頭發。
“今天放學後,我又和坪穀老師大吵了一架。怎麽說呢,感覺莫名其妙,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在那裏割了。平時都不會在學校割的。”
“因為團隊……的事?”
我摸索著選擇詞語。
“是啊。說什麽要先向大家道歉,回到團隊裏去。麻生老師很擔心,教導主任、校長、理事會、教育委員會、家長、媒體都很擔心。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真是卑鄙啊,以為報上很多名字我就會屈服,感覺自己被當成蠢貨一樣。”
“網川要怎麽做?”
“不回去。”
即答。臉上的陰影遮住了眼睛,讓網川的臉更加地陰沉。
“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想死。”
“嗯。”我條件反射般地應了一聲,但並沒有完全理解網川這句話的意思。
“我也有過好幾次想死的念頭,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的話,隻要在這裏這樣做……”
網川彎下腰,雙手撐在鋼管上往下看。“一想到要是從這裏掉下去立刻會死掉就安心了。安心下來,就能入睡了,第二天也能元氣滿滿……現在的話隻是會冷靜下來而已。不是死亡什麽的,而是隻留下了一看到下麵就安心的感覺和記憶吧。這種情況不是恐高症而是戀高癖吧,很奇怪呢。”
“常客”——這麽輕鬆的字眼卻讓人覺得沉重。
“我不想聽到死之類的字眼……”
剛說完就慌了,自己不小心說漏嘴了。“剛才那些話是……”
“是啊,很普通吧。雖然我說了有話想說,但實際上隻是想讓你聽聽我的牢騷。”
風從我與網川之間吹過。我不想說什麽嚴肅的話語,為了填補沉默的時間隻好明明沒有寒意卻聳了聳肩,裝出有點冷的樣子。
“椎名喜歡籃球嗎?”
網川站起身,嚴肅地問道。
“喜歡。”
我毫不猶豫地說。
“我沒想錯。椎名你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的感覺真好啊,有點羨慕你”
我不是自由,隻是任性。
“不過是個麻煩罷了。”
“那我們是麻煩二人組嗎?”
“大概是最強搭檔吧。”
網川撲哧一笑。
“你什麽時候開始打籃球的?”
“嗯,應該是小學四年級。”
“為什麽?契機是?”
“為什麽……”
附著苦澀與痛苦的記憶複蘇了。
我回答說:“可能是因為個子高,想利用這個吧。”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班裏有好幾個“好朋友小組”,我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個。也不是說關係不好。和誰都能聊天,和誰都能一起行動。那時我是開始意識到“不合群”就是我的“個性”。隻是在那個時期,一點小小的意氣用事就會產生不合情理的風向。
有一天,可能是某個小組的組長心情不好,他開始用當時很流行的動畫片裏的機器人名字和職業摔跤手的名字稱呼我,幾個跟屁蟲也隨之呼應。可能是長得比別人快一點吧,我是班裏最高的。理由大概隻有這個。
這種事情持續了幾天。每次外號被叫出來那些人都會笑得神經錯亂,笑聲越鬧越大,話語也慢慢變成了中傷。實在是太煩人了,因此我對起頭的組長用他的身體特征進行反擊——“肥豬”。半是開玩笑半是在說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
但那家夥暴跳如雷。他對自己的行為視若無睹,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揮舞著良知之類的東西聲討我。我無法理解那個思路。但那個肥豬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思路的扭曲,而是把我的肥豬發言偷換成了班級的問題。我打從心底覺得他是個蠢貨,卻沒想到他的影響力這麽大。所有人都不考慮前因後果,隻對被摘出來的“肥豬”一詞反應過度。不知不覺間便形成了對我的包圍網,這時我才發現班裏的大部分人都是蠢貨。
臨時召開了班會,我被集體批鬥。班主任試圖告誡我,不能把人的身體特征挑出來攻擊。
職業摔跤手和機器人ok,肥豬就不行嗎——我問,班主任回答說會傷害到對方所以不能說。班主任也是個一提到“肥豬”這個詞就隻會揪住話柄不放的蠢貨。說出“肥豬”這個歧視字眼的麻木不仁的人是沒有發言權的,瞬間形成了這樣的氣氛。完美的團結一致,真想為他們鼓掌。
“也有關於學校很無聊的原因——”對網川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肥豬——這個詞很方便。被這麽一說,大家都會無條件地表示同情。當時的我也知道大部分都是遺傳和體質造成的,和我的身高一樣。
從此我明白了對蠢貨是講不通道理的,所以隻是努力保持理性,不做任何反應,等待陣雨轉晴,但雨沒有停。疏遠、無視在默許下進行著,室內鞋和教科書被藏起來;筆記本被撕頁或塗改;黑板上寫著莫須有的罪行。這些堪稱經典的行為都仿佛理所當然地進行著。雖然都是蠢貨能做出來的事情,但蠢貨一樣的班主任和學校也沒有發現,我也不打算依靠那群蠢貨。
兩個月。三個月。我自以為不會屈服,卻沒有察覺胃痛和腹瀉向我襲來,身體比內心先發出了聲音。盡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低頭向一群蠢貨獻媚。當時的我就像發高燒一樣迷糊,認為隻有這一點不能讓步,沉默著鑽向“我和你們不一樣”的牛角尖裏。
於是,我不再直麵他人。
學校的事在家裏什麽都沒說,但姐姐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變化。
“姐姐給我介紹了鎮裏的迷你巴士隊,去參觀的時候突然被誇個子很高。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是隊伍的一員了”
籃球讓想要某種武器的我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也許是本來就很有潛力,我自然而然地就習慣了籃球。雖然不是學校的社團活動但我非常投入,練習不會背叛我。我心無旁騖地鑽研、參加比賽、不斷取得好成績。貪婪地迷上了籃球。雖然在學校裏還是被當作細菌對待,但總算輕鬆了一些。我並不相信他人和隊友,我隻相信籃球,球隊和隊友也十分看重作為提高籃球水平的工具的我。
到了小學六年級,被稱為籃球強隊的著名私立中學開始向我拋出橄欖枝,這件事在班裏傳開後風向一點點地在改變,騷擾也自然而然地減少了。做了無法等閑視之的事就能讓蠢貨閉嘴。神清氣爽。對我來說籃球已經成了自我意識的根據地。我拒絕了所有球探,和班上的同學一起進了當地的公立中學。
我那扭曲的自我意識,大概是在這個時候醞釀出來的。
“我也是四年級的時候,從那時起就發育得像個男孩子,還被稱為陰陽人呢,現在再看說這種話的那些人,動機很不純啊。”
網川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沒有那麽想過。”
這是發自內心的話語。而且我能感同身受,個人與團體鬥爭的慘烈。
“不過,是我太忘乎所以了吧,盡管秉持著信念,但也許做得過頭了,遭報應了吧。所以這樣就夠了,一直任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網川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腕,頭發遮住了眼睛和臉頰。我突然明白了她留起長發的理由,以前的網川不會留出會遮住耳朵和眉毛的長發,因為會妨礙練習和比賽。
“所以我要隱退了,從籃球部。不是逃跑,隻是重新開始而已。”
把活動室的私人物品全部帶來的理由,把鑰匙插在櫃子上的理由,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她手上的運動背包沉甸甸的。
“因為喜歡籃球,所以今後也會繼續,但籃球部已經結束了。”
“我……”話語還未思考便脫口而出。“因為網川在,我才加入了籃球部。”
網川稍稍垂下眼睛,小聲說了聲“謝謝”。
“但,我不能成為任何人的榜樣,我沒有這個資格。”
“柴田是這麽說的?”
柴田佐紀對網川露出了敵意。從中學時代開始就和網川組成搭檔,但萬眾矚目的一直是網川。這一點讓兩人之間產生了隔閡嗎?柴田也是在其他學校就能成為王牌的選手。
“跟佐紀沒關係。我也知道,沒有我的話,隊伍會更團結。”
一瞬間,沉痛的表情。卻又揮散,重拾笑容——
“全部說出來後感覺輕鬆了不少,回去吧。”
網川離開應急圍欄,走向樓梯間。我也走了起來。
她突然站住,視線落在下方的體育館。
“有人在那。”
社團活動已經結束將近一個小時了,但燈還亮著。
“祥子……啊,摔倒了。”
透過體育館的窗戶可以看到矢野祥子的身影。她獨自一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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