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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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州,郊外。
    荒涼的山崗上,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在前方帶著路,不時用手裏的拐杖點著,閑嘮著附近的風土人情。
    蘇塵一行人,連帶著幾個包著白頭巾的工匠跟在身後,緩慢的爬著坡。
    “就是這兒了。”老婦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
    幾棵光禿禿的柳樹下,立著一個小土堆,上麵豎著塊木牌,經年的風吹雨打下,牌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蘇塵快步上前,看清了木牌上的字樣後,給身後的護衛莊元點了點頭。
    一行雜役立刻上前,修築墓碑,重整墳地,忙的熱火朝天,莊元單手摁在刀鞘上,在一旁監著工。
    柳樹蔭下,蘇塵坐在石塊上,接過秀兒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汗後,從袖中摸出五十兩碎銀。
    “我聽村裏的人說,當年我娘下葬時,是各位鄉親父老一起出錢下的葬,這點銀子,就勞您分給大家夥,也算是我替我娘盡份心意。”
    老婦人也不推脫,小心翼翼的將銀子收下後,這才歎道:“小荷這孩子命苦,一個南方人孤零零的生活在關外,逢年過節也沒個親戚走動,村裏的人也都打聽問過她的家世,但她從來不說,看著嬌嬌弱弱的,骨子裏卻挺好強。”
    “若是你早些年來,你娘或許還能享點福,她是個好人,老天爺卻對她不好。”
    蘇塵默然,一路上,他也聽說了一些原身生母的事情。
    被蘇烈陽安頓在宛州後,她整日靠著做些紡織手工過活,後來身邊的閑言碎語多了,便一個人搬到了郊外,在一處小村莊裏落了腳。
    她原本可以拿了銀子回到江南生活,但還是選擇留在這苦寒的關外,恪守著秘密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隻是希望活著的時候能離自己的孩子更近一些,有生之年或許還有相見的機會。
    可惜,直到她死後也未能如願。
    蘇塵心中歎了口氣。
    大焱王朝三百年國運昌盛,但風光無限從來都隻屬於達官貴人。
    大部分鄉間草民就如同地裏的麥子一樣,一茬一茬生生滅滅,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
    《源聖》的主角是草根出身,在玩遊戲時看過不少底層老百姓的生活,蘇塵就已經有過類似的體會。
    如今身臨其境時,更加心生感慨。
    幾個時辰後,秦小荷的墓地也被重振一新,蘇塵寫下碑文後,秀兒將花籽小心翼翼的埋在了墓地旁的土裏,接著從籃子中取出黃紙和香燭。
    蘇塵親手將其點燃,擺放在墓碑前,雙手合掌,閉上了眼睛。
    冥冥之中,他看到了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麵。
    在一間破敗的草屋裏,一個女人正哄著繈褓中哇哇大哭的嬰兒,麵容雖然憔悴,但眼睛裏卻滿是慈愛。
    她輕輕哼著南方的歌謠,半晌後哭聲漸漸止住,嬰兒也跟著熟睡了起來。
    女人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嬰兒的臉蛋,隨後綻出笑容,喃喃自語:
    “小塵,娘此生不奢求你有什麽功名利祿,隻願你像一粒塵土,隨風而去,自由自在……”
    荷花碾落成泥,便是一粒微塵。
    蘇塵緩緩睜開眼睛,有些困惑,一時間竟分不清了。
    來到《源聖》的世界已經兩月有餘,他潛意識裏依然把這一切都當成遊戲,偶爾會有身居局外的抽離感。
    但此刻他才意識到,他已經繼承了原身的情感和記憶,有血有肉的活在這世上。
    對如今的他而言,這一切便不再隻是遊戲。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白白的丟掉這副軀殼。
    “你放心,往後的路,我會替他走下去。”
    朝著刻有“慈母秦小荷”的墓碑行了一禮後,蘇塵轉身離去。
    下山之時,已是黃昏時分。
    正低頭思索的蘇塵,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抽泣聲。
    回頭一看,隻見黑炭似的小侍女正抹著眼淚,很是難過。
    “我都沒哭,你哭什麽?”蘇塵詫異道。
    秀兒一聽便繃不住了,哇哇大哭起來,斷斷續續的說道:“公子,對不起,我……我也想我娘了。”
    蘇塵眼神一軟,摸了摸小侍女的腦袋,微笑道:“別哭了,晚上我帶你去城裏吃好吃的。”
    “真的嗎?”秀兒仰起頭,淚眼汪汪的望著主子。
    蘇塵剛想說當然,一直候在身後沉默不語的護衛莊元,忍不住出聲打斷道:“四公子,我們今晚就得趕路回霜州了,怕是沒有時間在此地逗留。”
    秀兒一聽頓感失望,怯生生的看了眼自帶煞氣的莊元,不敢說話。
    一路上她雖然嘰嘰喳喳的,但卻從不敢和莊元搭話,害怕兩個字都寫在臉上了。
    蘇塵瞥了莊元一眼,淡然道:“你在教我做事?”
    莊元皺了皺眉,說道:“屬下不敢,隻是王爺吩咐過,我們在宛州辦完事就即刻回王府,若是耽誤了行程,王爺怪罪下來,我擔待不起。”
    蘇塵沒有接他的話,隻是摸了摸小侍女的腦袋,讓她先去車廂裏候著,隨後轉身看向莊元,朗聲說道。
    “莊元,劍州人士,祖上三代都是鏢局出身,因而你從小習武。”
    “隆盛三年,你在劍州惹了青雲宗宗主的兒子,全家老小一夜間暴斃,你受了重傷後逃往關外,正好趕上北境之戰,霜軍擴編,所以入了陷陣營中,憑著一副好身手立下了軍功,得了個哨官的位置,隻不過現在年紀大了,邊關又無戰事,你這輩子想往上升,大概是無望了。”
    聽著蘇塵報著自己的底細,莊元沒有吭聲。
    對方是燕王府四公子,最近又得了蘇烈陽的寵,稍微費點心思,還是能打聽到這些消息的。
    蘇晨從腳下撿起一枚石子,放在掌心端詳片刻,緩緩開口:“我們從霜州啟程這三天,每晚子時,你都會放出信使,和我爹詳細匯報我的情況。”
    莊元眉頭輕挑,隨即抱拳沉聲道:“這是王爺臨行前交代過的,屬下隻是盡份內之事,四公子見諒。”
    蘇塵笑了笑,問道:“替我爹做事,你能得到什麽好處?一年除了多幾十兩俸銀外,還有什麽?”
    莊元搖搖頭:“莊某非貪圖榮華富貴之人,況且王爺於我恩重如山,怎敢還有非分之想。四公子還是趁早放棄收買我的心思,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背叛王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蘇塵感慨。
    莊元麵露困惑,顯然沒聽懂。
    歎了口氣,蘇塵轉而說道:“你本是武道六品的境界,隻因逃出劍州時受了重傷,所以修為跌落至下三品,否則你不會隻是如今的成就。”
    還沒等莊元開口,蘇塵便接著說道:“若是我能幫你恢複修為,助你報仇雪恨,你可願跟著我?”
    “這不可能,武道境界跌落是不可逆轉的,四公子不要再試探我了。”莊元連連搖頭,隻覺得蘇塵是在信口雌黃。
    蘇塵笑眯眯的豎起手指,嘴中吐出四個字:
    “玄天異果。”
    莊元瞳孔瞬間收縮,一向穩重如山的臉上罕見的失態,驚疑道:“玄天異果……這等奇珍異寶可遇而不可求,四公子你是從何得知的?”
    “據我說知,聽雨樓下的密室中是沒有這類收藏的,而且就算有,我爹也不會把這種珍貴的東西浪費在你身上的。”
    莊元沉默了,他並不能確定蘇塵是否在騙自己,但當他聽到玄天異果這四個字時,一向堅定的心誌,此時終於動搖了。
    他本以為此生報仇無望,但若真能重歸中三品,那麽還有重歸劍州的機會。
    隻是,蘇塵一介王府庶子,真能掏出這樣的珍奇異寶,而且還願意贈予他一個護衛?
    “於你而言,是一次重歸中三品的機會,於我則是培養了府中的一個武道中三品的親信,不至於處處受我爹的監視,這筆買賣,我並不覺得虧。”蘇塵點破了莊元的心思。
    “這聽起來並不可信。”莊元凝視著四公子。
    他也是霜軍老人,自然聽說過這位王府庶子的各種流言。
    若是放在從前,他隻當蘇塵和他二哥一樣,都是個自以為有些城府,玩弄些小把戲的紈絝。
    但經曆了戎軍宴上的大放異彩,再接著這幾天的近距離相處。
    他必須承認,自己並不能看透這位王府四公子。
    所以此刻,莊元陷入了糾結中。
    蘇塵知道對方已經動搖,隻需最後添把火,於是負手看著遠方的山川,語氣輕鬆。
    “選擇在於你,今天我肯定不會回霜州,你大可以和我父親傳信說明真實情況,想來我回府後會受到嚴懲,沒準剛得到的一切都會被剝奪。”
    “但朝向我的這扇門,也會永遠的向你關上。”
    “莊護衛,如果是我看到了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哪怕隻是一次豪賭,我也會不顧一切的去抓住它。”
    “那麽你呢,是繼續跟著我爹,帶著自己那點身世秘密老死在關外,還是像我一樣放手一搏。”
    “要選哪一邊,你好好考慮吧。”
    說完,蘇塵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撇下陷入沉思的莊元,在暮色間朝著車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