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二叔裴元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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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西斜,火燒雲團簇。
    裴元昶候在偏廳,心裏打著鼓。
    七太爺那等有威望的族老,接連跑四趟才得以見到女君,不過結果是好的,西市的買賣還由七太爺家總攬。
    他今兒來,是受著七太爺家的啟發,試探著看能不能在族裏謀個差事幹幹。
    掌事不成,賬房先生也行,總比在家坐吃山空強。
    老國公生前將他們一家子攆去北院後便不聞不問,死後他也沒繼承到一根紗的財產。
    嫡母憎他辱沒了門楣不待見他,嫡兄嫌他荒唐瞧不上他,昔日把酒言歡的王孫子弟對他避之不及。
    彼時他並未萎靡消沉,反倒奮發圖強,誓要混出個人樣,卻又因大啟不糊名的科舉製度而一次次落第。
    路似乎在一夜之間全被堵死了。
    他心灰意冷,索性便在這鬧市之中當一個隱居人士罷了。
    就這,府裏還總有狗眼看人低的奴仆,變著法的克扣他們一家子的份額。
    這些年他一直靠著賺些零星的潤筆費,賣些字畫才能勉強維係住一大家子的日常開支。
    日子慘淡。
    直到侄女接任家主之位,他們二房的日子才好過了些。
    旁的不說,起碼領回來的米麵糧和換季衣裳,不再短斤缺兩,以次充好。
    他過的清貧些無所謂,可一想到生母蘭姨娘和妻子跟著他沒享過一天福,心就針紮似的疼。
    長子長女眼瞅著到了議親的年歲,最下頭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
    這上有老下有小,使得昔年壯誌淩雲的風流才子也要為五鬥米而折腰。
    裴姝跨入廳門,便見一名中年美男子手持一柄青竹折扇,正彎腰端詳著插屏上的山水畫。
    聞得動靜裴元昶直起腰,笑容滿麵搖著扇走近。
    中年美男眉目俊朗,舉手投足意態風流,一身寶藍色長衫,邊角隱有損舊。
    裴姝歉意道:“二叔久等了。”
    裴元昶渾不在意擺擺手:“不久不久。”
    請他入座後,裴姝喚人端來消暑冰飲子:“二叔嚐嚐我叫人新製的冰飲,消消暑。”
    “誒,好咧,”裴元昶不拘小節暢飲一口,抹抹嘴隔著方桌探出半邊身子,湊過去親親熱熱地喚道:“侄兒,叔未曾提前知會就貿然上門,沒耽誤你事兒吧”
    裴姝笑看著他:“一家人碰個麵而已,何須提前知會,原本您不來,我也正準備這兩日去尋您。”
    “那咱叔侄倆算是心有靈犀了。”裴元昶爽朗笑道。
    他的麵貌氣質,依稀可見當年不羈愛自由的風采。
    然,裴姝卻在他的自如之下,敏銳地窺見到他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謹小慎微。
    這份謹小慎微所披露的,是個性對社會的失敗,是理想對現實的失敗。
    從前,他意氣飛揚,風流又深情,大膽反抗無所畏懼地要掙脫封建禮教的壓製。
    為心中所愛,全然摒棄門第身份,這已經不單單是在與一個家族對抗,他把自己放在了整個貴族階層的對立麵。
    他不追求中庸,他要求純粹,所以他自由又痛苦。
    叔侄二人含笑寒暄一陣,裴元昶並攏扇子,說道:“適才說要去尋我,是因著秋葉那事嗎”
    裴姝搖頭:“要不二叔您先說說您的來意”
    “有關於你的市井傳言,叔略有耳聞,”裴元昶唰地抖開折扇,擠眉弄眼道:“聽說還沒得手呢”
    裴姝啞然失笑。
    他續道:“這不我尋思著,這方麵你二叔我經驗豐富,來給你出出主意。”
    他巴巴跑來出主意,未嚐沒有討好的意味。
    裴姝不知怎麽的,驀然有些不是滋味。
    曾經不惜自毀前程也要跟封建禮製,跟整個階層對抗的勇士,如今或許隻是為著一個很小的訴求,而學著低下了頭顱去討好於人。
    “二叔,傳言不可信。”
    裴元昶搖了搖扇,饒有興致地問:“所以,外頭百姓津津樂道你的風流事跡是假,你著魔似的一趟趟往采南院跑,也是假咯”
    “從古至今,老百姓最喜歡聽的莫過於桃色逸事,事實不重要,隻要故事主人公是一男一女,就有得可聊,且傳著傳著就脫離了本來的麵目。”裴姝笑意盈盈地說:“流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倒也不盡然全是壞處。”
    “唉,假的啊!”裴元昶深感失望:“叔還想著能略盡綿薄之力,看來終是沒我用武之地啊!”
    本以為家裏多了一個誌同道合的親人,或能成莫逆之交呢!
    裴姝親自斟了杯冰飲,緩緩推過去道:“二叔想沒想過離開帝京”
    “有過吧。”裴元昶持著扇柄戳了戳後腦勺,怎麽沒想過呢,尤其是最近幾年,他落得個眾叛親離,累得孩子們也跟著抬不起頭。
    他們漸漸成人,未來卻前途不明,婚事受阻。
    無數個夜不能寐的深更,他就琢磨啊,既然全家老小在帝京活得都不快活,何不索性去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可舉家外遷至少要有能保障基本生活的資本吧。
    落魄子弟尚能變賣家產,他卻無家產可變賣,連北院都隻是暫居之所。
    “奚越如何”裴姝說道:“那裏民風淳樸,山清水秀,又是南方氣候適宜,想必姨奶奶也會喜歡。”
    “聽侄兒一描述,叔倒是心生向往。”裴元昶幹巴巴笑:“隻是拖家帶口去了以何謀生”
    笑過不免懸起心來,女君莫不是嫌他們一家子礙眼,預備趕他們出北院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些年他受盡冷眼嘲笑,見識了太多翻臉如翻書的“摯友”。
    裴姝沒繼續吊他胃口:“二叔若有意,我便去打點一番,在奚越給您謀個一官半職如何”
    驚喜來得太突然,裴元昶怔然幾息,有些語無倫次道,
    “成,成啊,墨敕斜封官是吧,沒事你二叔我不嫌棄的。”
    所謂的墨敕斜封官,就是花銀子托關係走門路,從側門交付中書省辦理。
    且它上麵所書“敕”字是用墨筆,這與中書省黃紙朱筆正封的敕命是不一樣的,“斜封官”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