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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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的某天,風和日麗。
    老黃曆上說,今日宜嫁娶。
    家有喜事。
    流程是從淩晨開始的,雖然這一整天都將會很繁瑣,但大家都有著最充沛的精神。
    相互都沒說,他們幾乎整夜沒有睡眠。
    伴娘們和主事人員已經齊聚在天璽苑這處,蔣耀華提前為他們預定好了早飯。
    記錄在cd中的第一項,就是家中長輩為新娘篦頭。
    那時天還沒亮,趙苡然洗漱結束換上了第一身晨袍。她被眾人簇擁坐在梳妝台前,因為本身底子夠好,根本不用再讓化妝師簡單抹底遮瑕。
    女人頭一次覺得梳妝台上的那麵化妝鏡那麽亮,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出神。
    這種獨有的油然升起的複雜氣氛,讓她已經有了會被任何景象觸動的心情。
    她的左手邊是長長的飄窗,平日可以坐到那裏曬太陽的區域現在被擺滿了各種顏色品種的鮮花。
    它們相互簇擁著,緊緊地抱在一起。
    姥姥被司儀叫了進來,由她來為新娘篦頭。
    這位平日裏話語不多但一生都被老伴兒寵在心間的外婆如今穿著亮堂的橘紅色開衫,打扮得幹淨又利落。
    老人家個頭不高,但走起路來也是精神抖擻,她手裏拿著把梳子,不緊不慢地來到外孫女身後。
    趙苡然從鏡子裏與姥姥充滿愛意的目光對視,她甜甜地笑著,因為她見姥姥也在笑。
    老人家先是抬起雙手撫上女人的長發,從上到下的滑過一遍,輕聲地說。
    “然然呀,外婆幫你梳頭了。”
    就這一句話,旁邊的人都覺得溫馨且美好。
    但卻讓坐著的女人第一次濕了眼眶,就在一瞬間。
    她保持著笑意“嗯”了一聲,卻從未轉移過鏡子裏望著她的視線。
    這把做工精秀的木製梳被外婆雙手抓起,高高的落在趙苡然的頭頂處,然後緩緩的梳下一次。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每梳一次,都會帶著一份長輩對新人的美好祝願。
    細細的梳齒劃過女人頭上的每一寸肌膚,癢癢的像被微流電擊而過,酥爽的感覺也直衝女人心間。
    但她根本沒有時間去細細享受這每一次篦頭的感覺。
    外婆的每一次從上到下,就像剝脫了她一層又一層家裏小女的身份。
    將她過往長達二十五的堅硬外衣完全展露,再一點點地為她穿上董家媳的身份。
    之後梳子又被小心地放在一邊,外婆從旁邊人的手上抽來一根長長的紅線。
    兩手抓住紅線的兩頭重新懸到已經被喜夾鬆鬆抓起的頭頂上方,來過一遍。
    “百事百順,早生貴子。”
    “事事順心,一帆風順。”
    如此,家中長輩獨有的對兒孫輩的祝福才算真正完成。
    趙苡然忍得辛苦,去年她作為伴娘一直在提醒著鄭夢琪不要在大婚之日留下眼淚,哪怕是感動的難舍的也終究是不吉利的。
    老人都說,結婚,就該高興地笑。
    但此時此景,她好像完全能體會到那種心不由己的狀態。麵前的鏡子在一遍遍提醒她身後的外婆在仔細地撞開夫妻二人新生活的第一道大門。
    她僅僅隻能把注意力放在這小四方地上。
    周圍圈成圓的一群人嚴嚴實實的擋住了臥室門口,因為這刻景象早已觸動落淚的李婷等人。
    趙苡然不知道,已經戒煙幾餘年的姥爺已經在陽台上獨自點了三根。他有意識的逃避這些有愛的場景,卻獨獨沉浸在他的天地裏。
    也許去年鄭夢琪結婚時,他也曾這樣過,不過蔣耀華沒有看見。
    趙苡然就帶著這樣滿滿的祝福被外婆一步步攙到了外麵的餐桌,那裏有李婷包好的餃子。
    這些環節,司儀曾經都一遍遍講過,女人也都熟悉。
    但還是在看到餐桌上獨獨放著的一盤白白胖胖的餃子時,她馬上就能想象得出這些天媽媽為她學習怎麽調餡料,怎麽揉麵,怎麽擀皮怎麽包的畫麵。
    那位也不曾因為任何事下過廚房的母親,正從她母親的手中牽過她的女兒。
    李婷緩緩地夾起一隻喂進女兒嘴裏,蔣耀華當時教她的時候就說,不管味道與否,那都是母親對女兒最真摯的祝福。
    吃過餃子,才算裝扮前的禮數結束。
    天終將破曉,親屬也烏央烏央的到來送親。
    趙苡然在裝扮發型的時候,蔣耀華來說過新郎那邊已經出發了。
    那時候,女人的心情已經隨著太陽升起而一起升溫變得暖洋洋的。
    大家也都是一樣的。
    她在心裏默默期待著,那時她在球席位幻想的場景馬上就要成真。
    有時候物極必反,人在極其重要的時間刻度內因為事情的隆重程度而會下意識地忘卻當時的各種場麵。
    但不能說,在當時是不盡興的。
    就是因為太過盡興,才暫時關閉了記憶路線取消留存回憶這個步驟。
    要趙苡然來說,那就是一切都在她設想的方向上進行,且超脫了預想範圍。
    撞門比那次自己感受到的還要激烈,伴娘團們想出的歪點子比當時還要調皮。
    後麵連帶著伴郎團們也歪了樓向著新娘這邊,在新郎要把新娘抱出門時,他們攔住了去路。
    大聲且一致地問“從今天開始當女兒奴還是老婆奴?”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男人是個十足的孩子控,要是女孩就更別說了。
    董放要是真邪門耍賴起來,他們怎麽可能是對手。
    攔手一下把女人抱起,在先確保她安全的情況下用後背猛地一滑借著這麽多年積累的蠻力推開了那群人堆兒的小縫兒。
    跟他這個常年跟各大身板對抗的運動員來說,這些用腦子和力氣相結合的時候是小意思的。
    他得意地露出笑意,最後在臨出門前還是朝他們扔下一句“女不女兒的不知道,不寵好老婆哪來的孩子?”
    董放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不過從好久前他就覺得,自己以後一定會有個男崽。
    他們來到客廳,沙發上的蔣耀華和李婷早已準備好在等著他們。
    如今每個人都是喜笑顏開的,後來此的董放根本不知道黎明破曉前發生過什麽。
    新人跪在女方父母身前敬茶,為此家裏還重新買了塊地毯鋪在這裏。
    趙苡然一身淺色秀禾在身,琳琅滿目的掛飾珠串隨著身體的傾斜而叮當亂響。
    長發也被高高盤起,珠釵插入其中,真有那中國古典女人的形象。
    趙苡然曾經在舞劇上扮相過類似角色,但都沒有今天來得那麽莊重。
    奉茶鞠躬之後,便到了父母二人祝福他們的時候,當然也有囑咐。
    李婷為了這短短的時間醞釀了很久的情緒,她曾以為自己是位控製力強大的女人,畢竟講座課堂她都去過很多,也有講師名號在身。
    但唯獨到了女兒身上,她才真正體會到眼淚不聽使喚的境況。
    尤其是剛才從自己母親手裏接過趙苡然的手,那一瞬間她也想到了自己二十幾年前結婚的時候。
    那一幕,像是傳承。
    這時再看到女兒一身整齊裝扮和女婿齊齊向自己跪著,話還未說出口就有了哽咽之意。她拍了拍旁邊的人,示意讓他先說。
    蔣耀華也是位能說會道的人,隻因情商高,所以不論說什麽都會讓人覺得是良言美句。
    他先是照著慣有的形式對新人囑咐要和美、要齊心也在心裏暗暗替李婷留出她想要說的話。
    在最後,蔣耀華掏出了身後準備好的一遝厚東西。
    他在多台攝像機和眾人的矚目下,啟口說“董放,從今天起你就真的算是然然最重要的男人了,所以我也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他象征性地翻開幾頁,也讓大家和麵前的董放都明白這到底是什麽。
    不是女人的出生證明,胎毛臍帶,也不是小腳印。
    “這裏麵一共是三千多張關於然然的照片,具體的我沒數過。是她從不到十歲開始到這幾年我能再見得到她的時候一張張拍下來的算是從我這個視角記錄了她這麽年的成長瞬間。這對我來說很珍貴希望你別嫌棄好好留著它之後然然的生活就是以你的視角更多了。”
    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從前科學技術不發達也沒有智能手機,蔣耀華是買專門的相機拍下再洗出來的,一直到現在。
    細翻翻就會知道,這裏麵除了女兒的生活照,還有很多她練舞的時候,比賽的時候,考試的時候,上學的時候各種時期的照片。
    現在全都一張張完好無損的放在這一本相冊集裏。
    從前車馬很慢,沒有用不盡的網上雲盤儲存器,隻能這樣一張張的收集。
    趙苡然原本是不想再哭的,不過在她看見這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畫麵出現在自己眼前,從小到大的樣子都能在這其中找到。
    回憶把她和蔣耀華這位爸爸共同載到了從前。
    趙苡然從小練舞,但又因為李婷工作很忙,基本上接送都是蔣耀華負責。
    她有幾次偷懶不想學的時候,也能隔著窗戶看見那遠遠站在大門口的身影,蔣耀華是不走的,就在那裏等她。
    她因為比賽要去各個城市,蔣耀華也會陪著。
    後麵有了蔣爾陽,他也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耽誤過接送女兒一次。
    在外集訓他去看望還會帶著很多東西,高中藝考他也陪著
    可以說在趙苡然有限的童年裏,蔣耀華對她的陪伴甚至比李婷還要多,這位後來才出現在生命中的父親形象,確是硬挺挺地立下了。
    十幾年的接送,從未遲到缺席過一次。
    所以這一張張回憶便是從那時開始積攢的。
    就連李婷,都是在昨晚才知道身邊這位丈夫留存著女兒這麽多的相片。所以現下聽他的講述,她也忍不住地擦淚扭頭。
    蔣耀華的那些話雖然是衝著董放說的,但在趙苡然看來才是把她帶往了無限記憶當中。
    董放聽過,也如當頭一棒打醒了初醒般的自己。
    從出發到撞門到為父母奉茶,一直在嶽父拿出這冊相片前,他是欣喜若狂的。
    也是這番話,才打醒了他。後知後覺娶親這件事是對男方家庭的喜事,無形當中的也是對女方家庭的割舍。
    話雖重,但是實心的。
    換做自己,養育了二十餘年的乖女兒從此要被另一個陌生男子陪伴一生,這一路上的險阻與保障,他們時刻會擔心。
    所以站在人群當中的兄弟們,下一秒就瞧著跪在中央的男人鄭重的接過那一本既厚又沉的陪伴。再略微多瞄一眼,就能看見那個重情重義的男人眼中噙著不太明顯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