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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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雁塞風雲(五)
    山洪汙濁湍急,&bsp&bsp卓思衡死死挾住兩個孩子三人才沒被激流攪散,太子和公主皆是嗆了好幾口水,連呼救都喊不出來,&bsp&bsp卓思衡大聲要他們抓緊自己,可水流轟隆的巨響不輸雷霆震炸,&bsp&bsp他耳中轟鳴根本聽不見其餘聲響,兩個孩子聽沒聽見不知道,&bsp&bsp他自己倒是也嗆足了水,鼻腔都酸麻起來。
    萬幸,&bsp&bsp他們方才所處的地方地勢不高不低,剛好是洪流傾泄的通道,&bsp&bsp周遭樹木茂密,將水速降去些許,但危險的也是樹木太多,&bsp&bsp若是不小心撞上隻怕非死即傷。
    漸緩的山洪漂下幾個上遊被連根拔起的空芯朽木,卓思衡趕忙用斜跨的長弓勾住一個,讓兩個孩子攀緊自己,&bsp&bsp三人仿佛一體用力將性命係於一根已死的樹木之上,卓思衡時不時用另一隻手去護兩個孩子的頭,&bsp&bsp不讓他們被流經樹木的粗枝打到。
    秋雨寒涼山洪如雪水方融,不一會兒劉煦和劉婉的嘴唇都已是淡淡的紫色,卓思衡料想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真的又餓又冷,&bsp&bsp身上的力氣也快要用光,可每多看一眼一手抱緊自己一手扣在浮木上的兩個孩子,他便自心底生出一股勇毅的力量,繼續咬緊牙關不動如山。
    樹木越多,&bsp&bsp山洪越慢,水向四周漫溢後,水位也下降不少,卓思衡感覺自己的腳尖已經可以碰到底,水也足夠慢,他用盡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氣將公主和太子先後拖上浮木,命他們趴下伏低,自己則還泡在冰冷的水中。
    好幾處渦流自茂密林間生成,卓思衡自己也不得不半個身子掛在浮木上躲避要人性命的迎麵樹木,他個子高出孩子很多,更不好躲避,隻顧前麵閃躲,卻沒看清身側橫出的一條樹枝忽然順著浮木被渦流攪得打轉時斜裏撞過來。
    有水流速的慣性,卓思衡的腦殼好像被猛抽一下,頓時到處都是白的紅的光,耳邊嗡嗡直響,隻聽見兩聲太子的呼喊後便徹底暈了過去。
    好像真的又死了一次,卓思衡在奇妙的痛苦當中抓住自己即將離去的意識,身體到處都用疼痛催促他趕緊睜眼,於是他隻能照做。
    看到的是天空,和兩張哭花的小臉。
    “醒了!”青山公主聲音是喜悅的,可表達方式卻是放聲大哭。
    太子也不停用他那都是汙泥的袖子去抹眼淚,把臉抹得越來越花……
    卓思衡不免覺得他們可愛又可憐,心想你們倆親爹駕崩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努力壓抑全身肌肉痛楚的否決,顫抖著坐直,摟住兩個哭泣的孩子在懷中。
    他們在一塊巨大的石台之上,浮木恰好卡在這處巨大岩石探出的地方,洪水已經退去,石頭下麵全是汙泥和樹的殘骸,天上飄著的雲已是更淡的銀白,可太陽卻在其間不停往西墜落。
    看來今晚是要在此處過夜了。
    總之,在做其他準備前,還是要先哄孩子。
    “你們怎麽把我弄上來的?不哭了,來告訴我。”卓思衡不用刻意低了聲音,他基本上就是在有氣無力嘶啞著說話。
    太子到底年紀大些,忍住辛酸道“水小了後木頭卡在此處,我和妹妹跳到石頭上,拿藤條拴住你拉過來的。”
    卓思衡去翻開兩個孩子泡至發白發灰的手掌,見上麵遍布紅紫勒痕,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再看他們臉上也好多細小傷痕,想必是激流途徑樹梢所刮,更是忍不住再抱緊孩子。
    “真是對不住,我說著保護你們兄妹,可自己先暈過去了。”卓思衡摩挲兩個孩子的手掌鼓勵道,“多虧你們兩個堅強聰明,想了這個辦法,不然今晚不知怎麽過夜。”
    太子好像沒聽過有人誇他聰明,此時已是受寵若驚,可聽罷卻麵露驚訝“我們不快些趕路回到中軍行轅麽?”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在森林中走夜路。”他本想說野獸出沒覓食很危險,可怕嚇到孩子,隻好改口說個不那麽恐怖的理由,“夜裏無法分辨方位,是很危險的。”
    太子恍然大悟點點頭,連青山公主都不哭了,隻安靜地聽。
    “所以咱們得弄些能過夜的東西,先熬過今晚,補充些體力,明天再去尋路。”特殊時期,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了,況且自己要還是一口一個臣和各種恭謙之言,兩個孩子更要畏縮,不如就真鬥膽當一回他們的哥哥,吩咐道,“太子,公主,你們得幫我一個忙。”
    “卓侍詔哥哥,你說。”公主剛才被誇了後忽然堅強起來,覺得自己很受人倚重。
    卓思衡心想我是你爹的臣子,你叫我哥,我們這輩分太亂了。可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便也隻是笑笑柔聲道“這件事哭著可辦不好。”
    公主立刻肅容坐直,使勁兒搖頭,表示自己不會哭了。
    “你們去撿些樹枝,不許去遠,隻能在附近,隻要這種。”卓思衡拿起手邊一支濕漉漉鬆樹細枝,“我去找點別的,咱們夜裏有火便不怕了。”
    “可是這麽潮濕,真的可以點起火嗎?”太子表示懷疑。
    “總得試試。”其實卓思衡自己也沒把握,他雖然學過怎麽用濕樹枝取火,然而從前都是看呼延老爺子做,自己還未曾成功過。
    他踉踉蹌蹌站起來,嘴上說著得罪,用手解開公主長長的束發帶,用這淡紫色的綢帶綁住孩子一人一隻手,以防兩人走散,又叮囑一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才肯放手。
    卓思衡自己的弟妹不需要哄,他們都吃過天大的苦,太懂事聽話,於是老天爺讓他在這一天將前十幾年的份額補上,給他兩個能哭的弟妹,讓他好好體會一次做人大哥的切實感。
    不過其實……感覺還挺好的。
    卓思衡看著孩子的背影始終保持在自己視野範圍內,這才起身查看周遭環境。浮木上仍掛著那把麻背弓,多虧禁軍的武器軍械匠造過硬,來勢洶洶的水流激蕩都未折未斷,他們才得以保全性命,原本箭囊也一直牢牢斜套在他身上,兩個孩子拖拽時才給去掉,如今箭囊掉進石頭下的淤泥裏,卓思衡下去撿起來查驗,一共九支精鐵黑簇箭一支不少,都被封在羊皮的箭囊當中。
    然後,他便一個人朝岩石更上方走去。
    這是幾個巨大岩石拚成的小小台基,岩石交接處參差咬合,形成好些平行於地麵的縫隙,有些一根樹枝都插不進去,有的卻可以半個身體探進去查看。習性凶狠的猛禽最愛在此處築巢,秋季時這些鳥巢多已荒廢,但用來築巢的碎木片幹絨草卻最是蓬鬆柔軟,加之水位不曾漲到此處,雨水也淋不進來,因此岩縫深處的幹燥環境保持得很好。卓思衡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再加上一個手臂的長度摸索半天,終於摸到一處幹爽的窩巢,二指輕扯拽了出來,果然是鳥兒給自家孩子準備的上好嬰兒房,外麵下了這樣久的雨,它還能不潮濕不塌癟,他順路又在裏麵掏出幾塊幹燥的碎石,都小心翼翼放在沒有沾水的地方備用。
    孩子這時也抱回兩懷樹枝,卓思衡讓他們在靠內岩台上將樹枝潮濕的樹皮磨掉,借此提升些熱度蒸發水汽,再取出一支箭矢,以鐵簇摩擦沒有淋濕的石子,用擦出的火星點燃幹燥的鳥窩。最後放到一叢已磨去外皮露出些許鬆脂、雖不夠幹爽但溫度也已足夠高的鬆樹枝圍環……
    篝火就這樣燃起了。
    此番戲法一樣的取火表演徹底奠定了卓思衡在兩個孩子心中的老大地位,怕是就算他現在要謀朝篡位,兩個孩子都會像方才一樣用力拍手鼓掌表示支持。
    解決了取暖問題,還要解決果腹,這對於卓思衡就簡單了,他吩咐孩子烤幹身上的衣服,然後自己一個人做好記號,去林子打了隻因山洪受驚沒了巢穴的野兔,未免孩子害怕,他還是把兔子殺好剝皮後帶回的臨時營地。
    雖然這倆孩子都見過殺人了,還是給他們少增加點心理陰影吧……
    卓思衡又到高處摘了一把酸漿果,捏碎均勻塗抹在兔肉上後再架火烤製,用天然的酸澀味道去除腥味,避免肉類在沒有鹽分的情況下不夠鮮美和口感差的問題。
    兩個孩子瞪圓眼珠,隻覺得卓思衡是什麽神仙下凡才有這樣的本領,而當他們將鮮香油光的兔肉吃入饑腸轆轆的肚裏時,更確定了卓思衡一定超凡脫俗擁有奇詭本領,是戲說裏才會出現的傳奇人物。
    “卓侍詔哥哥,狀元也要會這個的嗎?”吃飽後的劉婉投來崇拜的目光。
    卓思衡嘴上說隻是一點點家鄉時學到的本領,心裏想得確是當年他以為自己要靠絕地求生和極地大冒險才能養活家人,誰知道峰回路轉又當了回狀元,本以為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哪裏曉得怎麽又天降了你們兩個大寶貝要他帶著荒野求生。
    當真是命運九曲十八彎,兜兜轉轉間也不知那條路上就瞎貓撞見了死耗子。
    想到這裏,卓思衡頓覺好笑,自己也算讀書出息讀出個狀元來,心中所想的比喻怎麽還是如此拙劣。
    他吃過兔肉,精神好了許多,身上疼痛的傷處也折磨稍緩,又去撿了鬆樹枝磨掉外皮續火,到底還是潮濕了些,火堆上黑煙滾滾,不過也是焉知非福若是有尋找太子的隊伍能看見這煙塵就更好了。
    對了,太子。
    卓思衡在火堆邊填柴,兩個孩子身上髒得不像樣子的衣服差不多都已烤幹,可秋夜露重,又剛下過雨,他們都縮得像是冬日裏的麻雀,將手小心翼翼探向火苗取暖。
    此時不說怕是沒有合適的時候了,卓思衡再不忍心也得向兩個乖巧可愛的孩子開口詢問心中一直狐疑的問題“太子,公主,有些話眼下不問回去或許便沒機會再談,此時高天遠月隻有我們三人,可否告知我實情?不知你們兩個為何會掉隊?又怎麽遇到的刺客?”
    青山公主聽到這已是麵皮又慘白一片,但到底是經曆了生死幻變後堅強長進許多,忍住了眼淚並沒有哭,太子心道我不相信救我和妹妹性命的卓大哥還能相信誰呢?於是將當日全部情況告知。
    原來青山公主對狩獵全無興趣,她隻是湊熱鬧加上想同哥哥一樣騎馬才進了那支都是妙齡少女的隊伍,太子也並不熱衷騎射,隻是若他不能射得獵物便會更加見罪與父皇,假如此次戰績斐然,或許回去還能替母後求情。
    太子隊伍裏的兵油子都不想奔波辛苦,請他設陷阱捉到獵物假裝射獲,太子不允,那些人本就與他不熟,更是怠慢,經常林裏走一小會兒便嚷累和渴,斥候也不盡心,太子頭兩天就被這些人帶著原地打轉,根本沒走出多遠,第三日下雨後便在沛水一條小小支流紮營逗留,有人嚷著受傷有人嚷著生病,卻都是再不肯移動半步。
    這邊女子都是朝出暮回,每日如此,次日再入林在邊緣狩獵,青山公主也不例外,她沒想到自己第三天單獨帶著侍衛騎馬,竟然還能尋到哥哥的營地。兄妹相見後,太子愁悶的心情好了許多,又留她在營裏一同用過膳再回去。誰知二人還沒說完話,不知從哪冒出了冷箭,竟接連將公主身邊幾人射斃,餘下的都是太子親隨的兵油,他們竟然朝從林中走出的刺客跪拜,口中說著自己已經照做將人引來至此,但求饒過性命。
    太子再恐懼慌亂也知事有蹊蹺,趁著刺客結果那些人時迅雷不及掩耳拉著妹妹騎上馬,逃往林中。二人在林子裏沒頭沒尾縱馬了一夜,誰知竟沒甩掉刺客,終於是被他堵住,二人又是棄馬而逃,沒跑出多遠,仍是被輕易追上,就在他們以為要在這裏殞命之時,卓思衡卻從天而降……
    聽罷,卓思衡沉吟許久,問道“他有說過什麽嗎?”
    太子搖搖頭“從頭至尾,除了……那句死前的話,什麽都沒說過。”
    卓思衡陷入沉默。
    首先,刺客竟然輕易安排並賄賂了太子的狩獵隨從,將他引至預定地點,若有這個本事安排行刺,又為報仇痛快,那不如自己混入其中夜裏動手脫身更為方便?為何如此彎繞?唯一解釋是隻有他一人行凶,且有嚴密計算好的時間,他分身乏術,不能同時多段操作,又有必須掩藏罪行的理由,不能太過明顯的行凶;
    其次,刺客選擇的預定地點在沛水支流的河道附近,卓思衡之前便覺得這山洪來得怎麽就如此巧?皇家禦林附近的河道大多都為了安全修築了堤壩,一天一夜暴雨足以讓河水漲高滿溢,卻未必能形成洪峰,除非有人炸毀,希望能借山洪掩蓋罪行,這樣一來,第一條便可以解釋了,刺客需要時間布置好毀屍滅跡的辦法,待到下雨時炸毀河道,讓山洪衝刷他行刺太子的罪證;
    最後,刺客辱罵皇後“賣主求榮”,直指當年皇帝繼位前的風波,若要真的回去後鬧大驚動朝野,怕是要徹底翻尋行刺動機,積年舊怨一朝得見天日,偏偏這些是皇帝這些年從來沒提過的,是以,即便皇帝知道此次行刺,也未必會願意追查到底,他會堅持保守自己的秘密,永遠。
    以上。
    分析過後,卓思衡非常灰心,因為他知道,憑借皇帝對太子的喜愛程度,完全不足以支撐自曝式的刨根問底,皇後也未必願意提及,此事關係甚深,或許有幕後主使暗中相助,或許隻是刺客一人精心布置多時,缺乏證據無從得知,隻能確定似與景宗有關,至此,事情的真相恐怕以他的一己之力是極難知曉了。
    更難的是,他還要勸說太子公主這兩個受害者接受這個現實。
    “太子,公主,敢問你們相信我嗎?”這個時候,他沒有選擇用臣自稱。
    太子劉煦聽他稱呼親昵,極其賣力點頭,崇拜之情溢滿雙眸“卓侍詔,你的話我今後無不聽從!”
    青山公主也是跟隨哥哥一同點頭“卓侍詔哥哥,就算你叫我不哭,我也會聽話的。”
    朔月隱於天際,晦暗無星的夜晚,卓思衡知道自己帶些嘶啞的聲音並不能起到什麽安慰作用,但他希望自己所講的道理可以讓兩個孩子明白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回去後,太子你必須親自告訴皇上我此刻說得謊話你和公主遇到刺客,那人不問緣由就殺了你們的親隨,又追殺你們一路,千鈞一發的時候,是你自己拔出短刃保護了妹妹。後來,你們遇到了我,我在帶你們出去的路上遇見山洪……自此往後便實話實說吧。”
    太子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道“卓侍詔,你……你讓我在父皇麵前撒謊?”
    卓思衡鄭重地點頭道“沒錯,太子,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妹妹和母後,你必須說謊。”
    “可是這樣怎麽找出凶手的目的!他是否有幕後指使?他們下一個目標又是不是我母後?這些事這麽重要,難道就掀過去了嗎?”公主急得快哭出聲來,“卓侍詔哥哥,難道……你不要幫我們了嗎?我和哥哥要一個公道總不過分呀……”
    “我就是在幫你們,這件事不會有公道的……”卓思衡知道自己的聲音此刻過於冷靜,所以顯得半分不近人情,但他必須如此,溫言軟語並不是時時刻刻都能解決問題,“記住,天底下不是每件事都立刻就能見到公道的,靜待來日,方能正心。”
    有些公道來得會遲些,還要自己有能力親手討要。
    但這個道理,他此時不打算言明。
    兩個孩子呆愣在原地,仿佛在努力理解卓思衡話中的意思。
    “此刻的妥協,是為了生存,你們隻需要隱瞞真相,就能讓你們的母後躲過一次劫難,能讓你們的父皇帶給你們更多的愛憐,能讓你們兩個自己把握住更好的明天……以待來日方長。”卓思衡握住兩個孩子的手,心下不忍,口中說出的話語卻冰冷堅硬如箭簇,“與這些相比,眼前的真相和公道不值一提。”
    他太了解皇帝的個性,皇帝承嗣景宗繼位,深以認賊作父為恥,若真是當年皇後反叛景宗助他登臨帝位,他卻仍是如此對待皇後,那更是證明他心中深恨究竟多難以平息……以及皇帝的器量有多狹小。如果翻出舊日夙願,牽涉當年舊事,皇帝必會惱怒,憐憫之情也會被衝擊殆盡,他終究永遠隻會為自己考慮,那麽抖露真相提出徹查的太子必受牽連,甚至唯一知情人皇後也會因此遭受滅口的災厄。
    公主似乎還要為自己爭取,太子卻垂下眼簾,按住妹妹的手“婉婉,我們就照卓侍詔的話做。”他雖然沒有哭泣,但平靜的聲音裏透出的無奈悲涼並不比哀哭要少。
    聽到哥哥也這樣說,公主忿忿後更為落寞,但卻不再開口,仿佛做了極大努力,含淚點了點頭。
    兩個孩子都沒再說話,林中長夜分外寂靜,山洪洗刷之後,連蟲鳴都不得耳聞。
    許是一日疲憊至極,沒一會兒公主便靠著卓思衡睡著了。
    太子已經有好一會兒隻是盯著火苗一言不發,卓思衡不忍見他灰心至此,將聲音低了好些說道“太子,我們都是為人兄長的,注定許多事不能依照脾氣個性隨意妄為,這是為了保全所護之人與保全自身必須做的事情。”
    “我明白這個道理。”太子低著頭,少年鮮潤的臉龐淹沒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當中,“我必須讓父皇喜愛我,才能保護母親和妹妹,他不喜歡從前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太子可是心中委屈?”
    誰知劉煦卻搖搖頭“我是在惱恨,為什麽這樣淺顯的道理,還要卓侍詔講得如此明白透徹我才意識到。我果然……不適合做太子……”
    “太子,這話我隻能聽一次,也隻有我能聽,在其餘的人麵前——哪怕是你的母親,你也不許再說。”卓思衡緊挨他坐著,感覺到他在微微發抖,於是脫下自己的官袍,一半蓋在太子身上,越過自己,另一半蓋在公主身上,將三個人都盡量囊括在稀薄的溫暖當中,“機會給到你時,你必須牢牢握住,因為好些機會,是沒有退路的。但若是一往無前披荊斬棘,焉知盡頭會不會成為自己最想成為的那個人呢?”
    聽過這話,太子再抬頭看向他時眼中終於有了星亮“卓侍詔,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卓思衡愣住了,繼而笑笑說道“太子,我也有自己的無奈和不能選擇,並非萬事順心的。”
    “但你好像總有辦法解決,還可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卓思衡的笑容漸漸褪去,悲傷自他心底泛起波濤,許久,他忽得低頭笑了笑說道“太子,有兩個我想保護想要給予幸福的人……已經不在了,任憑我再怎麽力挽狂瀾運籌帷幄,也無法讓他們回到我的身邊。”
    劉煦想要道歉,但張了張嘴,卻覺得說什麽都顯得自己很蠢,這時,一隻手卻重重拍在他肩上,順著看去,伸手的卓思衡正用一種兄長看待弟弟的目光望著自己“但是,你還有機會,你在意的人,在屬於你的未來裏,還有可能與你分享同一份幸福,共度同一段時光,所以為了他們也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們共同的希冀,堅強起來,麵對一切。”
    劉煦心頭大震,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如此沉重卻又輕盈的話語,好像要把他的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苦痛都挖掘出來,擺在陽光下曝曬,曬成灰後揚遍漫天——然後它們就消失了,所有的卑微不甘自傷苦怨,全都不見了。
    “太子,人活一世,有時就是要和自己和命運較勁,一時的順應絕非妥協,隻要心底的信念、堅持與原則還在,退一步又何妨呢?”卓思衡覺得這話是說給太子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遐想是不是祖父也勸過當年戾太子一樣的話?
    太子聽完終於決心振作,甩脫哀戚和萎靡,就著寒涼夜風深吸一口氣,仿佛一個男子漢一般鄭重點頭,用一諾千金的口吻道“我會做到的,為了母親,為了妹妹,為了我自己。”
    兩人又說了好些閑話,但氣氛已是輕鬆愜意,卓思衡慢悠悠的語氣很是能安撫人心,不知不覺間疲倦襲來,劉煦已被困意包裹,他話越來越少,可恍惚之間卻想起曾聽人講過的事,迷迷糊糊問道“卓侍詔,聽說你還有個年紀最小的弟弟?”
    他聽見那個仿佛永遠溫潤的聲音回答自己“嗯,我弟弟悉衡和太子一樣年紀。”
    迷蒙之際,看著卓思衡提及弟弟時眼中的思念和溫暖笑容,有那麽一瞬間,太子多希望卓思衡是自己的哥哥,可若是如此,太子之位哪輪得到自己?他心思轉瞬之間已過千百個念頭,最後被疲倦拖入睡眠前想得卻是若是沒有母親和妹妹隻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他這樣的太子當了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去卓家給卓思衡當個弟弟來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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