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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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雁塞風雲(六)
    兩個孩子可以睡得香甜,&bsp&bsp卓思衡卻要強打起精神守夜。
    許是之前昏睡一陣,他隻是疲累至極,卻並不乏困,&bsp&bsp時不時戳弄篝火保持進入空氣的縫隙足夠助燃,適時再添一把不那麽潮濕的去皮鬆枝。
    陰翳的夜空難辨時辰,卓思衡憑借滴在石頭上的滲水大致測算已至寅時,再等一會兒天開始變亮,&bsp&bsp他也能小憩一會兒後再給孩子們獵一頓早餐,隻是一日生死變幻,&bsp&bsp不覺間門眼皮已經開始越來越沉……
    詭異的窸窣聲爬過卓思衡的困倦,&bsp&bsp他陡然站立,&bsp&bsp警覺地朝四周眺望。
    遠處山影幢幢,&bsp&bsp月無光,&bsp&bsp星不見,漆黑天際下扭曲的樹木從峭壁間門探出身形,&bsp&bsp隨夜風擺晃詭異的軀體,&bsp&bsp發出颯颯的聲響。
    但自己聽到的聲音卻不是這個動靜。
    卓思衡在朔州深山練就的耳力不可能聽錯,這是野獸伏擊隱藏在樹叢中才有的聲音,&bsp&bsp可是月黯之夜,&bsp&bsp就算呼延老爺子這樣經驗豐富的老獵人也未必能確認潛伏中的危險來自何方。
    他要耐心等待。
    許是睡得不夠安慰又感覺倚靠消失,太子劉煦和公主劉婉都蘇醒過來,隻是尚在迷蒙,&bsp&bsp不停用手去揉眼睛,&bsp&bsp借著火光看到卓思衡示意自己噤聲,&bsp&bsp便也一下子清醒過來,隻是什麽都不敢問,像兩隻小獸似的緊緊縮在一處。
    麻背弓是軍用硬弓,&bsp&bsp射程遠穩定性強,若是單獨一隻野獸,卓思衡相信自己可以應付。他張弓搭箭站在火堆前,他們後麵是石台岩縫之間門,選擇這個位置歇息可以避免遇襲時腹背受敵,但仍有三個方向需要戒備。
    忽然,太子慘白著臉,直向麵前,他牢記卓思衡的警告,喉嚨裏沒發出半點聲音,可表情卻恐懼至極。
    卓思衡餘光看去,隻見兩團幽綠熒光自矮灌木中時隱時現。
    幾乎瞬間門,箭矢破空聲淩厲短促,純無雜音,隻聽嗤一聲後,嗚咽哀鳴令人毛骨悚然,自那灌木裏竟踉蹌出來一隻牛犢大小的野狼,額頭雙目之間門正中一箭,此箭力道之大,命中後竟隻餘一截隼尾箭羽在外。
    卓思衡仍保持開弓姿態,手肩與視線平行,身背筆直如鬆,唯有大拇指蜷曲搭弦。太子和公主看得呆住,這箭術分明不輸禁軍銳卒,可怎麽他們的卓大哥隻是個翰林院從七品侍詔?
    文官現在的選拔標準都這麽嚴格的嗎?
    危險解除,太子終於鬆了口氣,他正想開口,卻見卓思衡臉上仍是極為少見的嚴肅和戒備,又自箭囊當中抽取一支搭弓壓弦,此次他瞄準的朝向是相反一側。
    不隻是一隻狼。
    山洪毀掉野獸巢穴,群狼無處避棲,饑腸轆轆夜晚覓食,即便畏懼火光,也還是選擇迎難而上,方才那聲嗚咽分明是提醒同伴小心危險。
    那隻狼,隻是先鋒哨探。
    朔州森林裏豺狼少,虎豹多,卓思衡隻在一次趕冬荒隨呼延老爺子南下時在與衛州交接地的深山老林邊緣遇過一次狼群,老爺子告訴他,身邊若是沒有火,遇到狼群唯有死路一條,但若能守住篝火,便有勝算。
    “填柴。”
    淒清冷夜,卓思衡的聲音聽起來如碎帛裂冰,卻異常冷靜,比溫柔言語更能安撫人心。兩個孩子聽罷,立即往火裏加上卓思衡已經磨好的鬆枝。
    火光立刻大了許多。
    似乎幽幽的綠影也在後退。
    狼群不會在白天捕獵,不出一會兒就會破曉,隻要守住黎明前後的夜幕,此劫便可平安度過。
    卓思衡額頭已被汗珠濡濕,他死死盯著四周的漆黑,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黑夜仿佛已被危險填滿,一聲草葉的震顫都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危機,卓思衡隻剩八支箭,他沒有資本貿然出手。
    忽然,自青山公主右前側竄出一隻巨大黑影,速度之快令人目光都快追不上了,卓思衡橫身一步,已張滿的硬弓發出清脆迸響,箭矢自狼的右頸部入左邊出,慣性將狼身甩出老遠,冒著熱氣的狼血濺在劉婉外裙上,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竭盡全力不發出聲音,太子一把抱住妹妹,盡管他自己的手也在劇烈顫抖。
    幾乎同時,自左側也跳躥出一隻體型略小些的狼,這隻速度更快,左右前腿先後著地轉換方向,但畢竟狼是怕火的,它竭力避開火光熾盛之處,越走越右,這給了卓思衡瞄準的規律,他看準下一個點位,預判撒弓,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狼背貫穿脊骨,仿佛是將狼攔腰截斷釘在地上。
    太子直到那隻狼徹底不動才敢睜眼,圈護妹妹的手始終未有半點遊弋。卓思衡看在眼裏,朝他讚許點頭,順勢再往火堆後退一步,直到後背都能感覺到灼灼的熱量。
    離火越近,狼群逡巡的距離越遠,他們的試探均告失敗,卻仍不肯丟掉這幾乎到口的一餐。
    狼是集體作戰最具紀律性和戰略性的生物,這次突襲是三隻同時出擊,它們意圖明顯以一隻狼的代價牽製敵方有生力量,其餘同類則協同攻擊沒有威脅性人類。於是三隻中有一隻是吸引卓思衡火力的誘敵疑兵,另兩隻則直撲劉煦劉婉!
    “靠近火!蹲下!”卓思衡大喊。
    ——同時輪指連發兩箭!
    兩隻狼一個左眼一個右眼中箭幾乎同時應聲倒地,而目標是卓思衡那隻狼卻衝到了他的麵前。
    “小心!”太子大喊提醒。
    卓思衡就地一滾,右側噴薄來腥臭的惡風,他與惡狼已近在咫尺!
    下一秒,卓思衡半跪在地以懷中抱月的姿勢迅速射發一箭,因距離極近,勢大力沉,將落在他原來所站位置的那隻狼摜出好遠,血跡滾出一條斷續的猩紅。
    不知是填過柴火後照明光亮範圍變大還是天在漸漸變亮,太子覺得自己的視野好了很多,看清了那隻死狼竟然是箭入口腔而斃命!
    箭,還有三支。
    卓思衡深吸一口氣,他不知道還有多少隻狼,箭一旦用盡,他們的死期便將宣判。
    在這時,終於,頭狼出現了。
    它比尋常的狼要大上許多,緩緩自遠處亮著幽綠的熒眼,保持安全的距離直麵卓思衡,仿佛想要看清對手的長相一般,隨即昂頭長嘯,似在宣布發起黎明前的總攻。
    不好!
    “拿火把!”卓思衡大喊道。
    兩個孩子慌亂之中仍保持著聽話的乖順,他們自火堆中扒出兩個較粗的樹枝握在手上,顫抖的後背緊緊挨著,此時在往他們處聚集的幾個縹緲鬼火一樣的眼睛看見火光後都靜止後退,不敢再朝前一步。
    對峙,等待,時間門對他們來說是有利的。
    卓思衡盯著狼群頭領綠中帶著一絲熒金的眼睛,背對兩個孩子,平靜地對太子說道“太子殿下,如果我出了什麽事情,可以有勞你照顧一下我的家人嗎?”
    卓思衡用最平靜的聲音說出最可怕的話,太子聞言身體和內心幾乎就要垮塌,差點忘記呼吸……可是,他如果此時軟弱,又怎麽對得起昨夜剖心置腹的徹夜長談和此時救命恩人的鄭重托付?
    一瞬間門,太子忽然意識到如果要成為卓大哥這樣的人,此時此刻要做的承諾,就是扛起擔當必須邁出的第一步。
    於是太子也鄭重回答“卓……大哥,我以儲君之名發誓,有我一日,必會護卓家一世。”似乎他覺得還不夠重,又嚴正道,“海嶽尚可傾,吐諾終不移。”
    “我相信太子殿下。”
    卓思衡點頭,卻並不回頭,隻留給太子和公主一個決絕的背影和清風朗月般柔和的話語。
    短暫沉默之後,他率先出箭!
    頭狼似沒有想到對方竟不死守而是主動出擊,驚駭之餘蹦出老遠,隨著他撤開幾步,其他綠影也往後退去,隻是那支箭卻落了空。
    卓思衡本就不打算一擊即中,逼退頭狼最為緊要,而後他匆匆回身自火堆拔出一枝燃燒鬆柴,向空中猛地一擲,猩紅光輝在已不那麽黑的天空下劃出一道鮮妍弧光,照亮原本盲區的視野,卓思衡終於能看清頭狼身後一段距離內的環境,此時手中一箭已是張弓滿弦,呼吸間門迸出——瞄準的卻不是頭狼所在!
    頭狼沒想到自己藏身之地居然一覽無餘,饒是它走過血雨腥風,在麵對這一冷箭時也略顯倉皇,它似乎感到我方製勝時辰已經因為方才的對峙而錯過,然而心有不甘,怎麽都不肯就此認輸,那支神出鬼沒的箭又逼得它不得不再朝前一步。
    卓思衡等得就是這一步!
    這是他最後一支箭!
    長長的金屬破空呼嘯聲發出好聽的蜂鳴,像是一陣極快的琵琶輪指依序快撚。可那枝被卓思衡投擲出去的火把已經徹底熄滅,周圍卻越來越亮,亮到可以看清箭矢的軌跡提前一步到了頭狼狡猾計算好的落腳點,不等它站穩就徑直貫穿了它的頭顱。
    蔥蘢山影忽紅忽金,還有固執的稀薄殘綠不肯屈服秋雨秋風,它們都被朝陽點燃一般,映出璨紅的輪廓,搖曳熹微的晨光。
    天終於亮了。
    卓思衡渾身幾乎都被冷汗濕透了,那些狼在頭狼已死的瞬間門就已倉皇而逃,他們得救了。
    這時,太子驚奇地發現,死去頭狼的顱頂竟然插著兩支箭。
    一支是卓思衡的禁軍專用黑簇箭,尾羽是隼羽的紅褐色,而另一隻則飾以漆黑尾羽,仿佛沾染了方才濃暮一般的夜色。
    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停在他們所在岩台的上方。
    卓思衡也抬頭望去,隻見晨曦照耀下,關治軍監的漆黑甲胄竟也能閃耀出燦爛虹彩。
    虞雍居高臨下,他的身後又出現數十名戴甲馬卒。
    那支箭屬於誰已是不言自明。
    虞雍不顧岩台之間門落差極高,竟下馬後著甲躍下,甲胄鱗鱗摩擦,他卻巋然不動,落地後穩穩當當站直,不疾不徐行至卓思衡身側停下,一雙方而長的眼睛斜側裏看過來“三箭追魂陣,你一個小小翰林院文官怎麽有如此箭術?”
    卓思衡方才便有疑惑,此時聽罷更是心頭冒火,迎著他不善的目光看回去,冷聲道“你在上麵看了多久?”
    虞雍目光沒有絲毫閃爍,對視之間門不鹹不淡回了一句“有一小……”
    他話音沒落就被突然截斷,卓思衡猛地揪住他甲胄外的領巾,將他整個人拉至自己近前。
    西勝軍治關的將士們見狀皆是大驚轉而震怒,小小文官居然敢對他們主將無禮,於是一連跳下十幾人,落地後立即刀劍出鞘,逼迫而來。
    “大膽!”
    “放手!”
    軍人的喊喝極具威脅性和破壞力,然而卓思衡卻連眼珠都不動一下,他冷冰冰看著麵色如常的虞雍,幾乎從自己牙縫裏擠出了極力壓抑住憤怒後的嘶聲“若是太子公主有何閃失,你該當何罪?”
    “二位殿下有卓侍詔神箭護衛,必然毫發無損。”虞雍反倒輕笑一聲,抬手示意自己部下不必動作。
    卓思衡鬆開了手。
    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真心生氣比殺狼還他媽消耗體力。
    卓思衡想著,用力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
    可他此時的樣子讓看慣了溫柔和藹體貼大哥哥模樣的太子公主嚇壞了,兩個人見他冷漠憤怒至極時冰雪雕塑般的麵容比見了狼還恐怖,此時大氣都不敢喘。
    虞雍再不看卓思衡一眼,正了正深紫色的領巾,單膝跪地向兩個孩子叩拜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末將西勝軍治關都尉虞雍救駕來遲,還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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