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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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一夜西窗
    “輕清秀麗,&bsp&bsp東南為甲……”
    卓思衡一手撐腮一手翻頁,快被前朝人陶穀所寫的《清異錄》磨沒了耐性。
    這書細細碎碎講了好多南方生活細節,卻沒有他想找的內容。
    瑾州地處東南一隅,&bsp&bsp曾與雷州、巫州共屬古滇越國統轄,自數百年前舊朝天下一統,無論朝代幾多更迭天下幾易姓氏,瑾州一稱始終沿用至今。
    皇上確實給他找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
    南方三州威州、巫州、雷州和北方四州都屬極偏遠之地,&bsp&bsp相比之下,瑾州以北即是百事繁庶的江南府,&bsp&bsp雖有霞彭山天塹陸路難通,&bsp&bsp但海路便利快捷,&bsp&bsp倒也不是非開山鑿路不可。
    瑾州的州府與海港同在永明城,&bsp&bsp而卓思衡要去的安化郡很不巧位於內陸,&bsp&bsp根據他所查到的有限資料,安化郡是瑾州四郡裏最貧困落後的一個郡,&bsp&bsp潮平郡與永明郡靠海吃海,&bsp&bsp航運發達,放眼整個本【】朝南部都是數得上的富庶安樂地界,&bsp&bsp湖陽郡雖說不如前二者聲名華茂,&bsp&bsp但顧名思義,憑借越江下遊的蘭溪湖優越的地理條件,也成就了一方安定水土。
    唯獨安化郡,&bsp&bsp書裏都找不到太多資料,&bsp&bsp曆代記載也大多都隻寫了其地處“兩山交隙,&bsp&bsp盆穀蓊坳”,其餘就是山怎麽奇險秀絕,水怎麽靈韻天成,&bsp&bsp民風怎麽淳古質樸,都是些沒落到實際的話。
    隻有皇上賞得那個土窯粗瓷是卓思衡接觸過的唯一來自安化郡的實質。
    但卓思衡並不怪皇帝挑了這個地方給他,甚至還被勾起了好奇心和勝負欲。這裏其實是很適合他施展才華和抱負的外任目的地。
    其實皇上若存心想要想為難他,再往南去的雷州簡直就是惡心官吏的天選之地。
    雷州天下至南,雷澤難越,此處作為數百年間知名流放地點,如今也仍被稱作荒瘴邊陲,更挨著百越羈縻州內數十個土司寨,他在中書省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雷州來的招撫請奏,雖始終沒有戰事,然而小的摩擦也是一直未停。
    所以卓思衡的外任地點雖不是多富庶的魚米之鄉,但也沒有蠻荒不化,比之州內三個郡確實略顯“遠郡邊陲,荒湖野嶺”了些,卻反倒適合他施展一番作為。
    那些膏腴之壤富麗澤國輪得到他也未必適合年輕官吏一展拳腳,要知道這些地方大多勢力遍布,人情往來交錯縱雜,他並無朝內根基,也無家世相助,白手起家是定然要有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地利及相配的野心。
    安化郡完全具備充分條件。
    卓思衡從迷惑到憧憬的心理狀態跨越非常順滑,他買了好些地理誌風物誌的書,裏麵有官方刊印也有個人筆記,越看越找不到安化郡,越找不到他就越興奮。
    好奇心永遠是一個熱愛學習之人的致命弱點。
    卓思衡回家一直埋頭書間,晚飯也單獨在書房吃,今日剛好是悉衡自書院回來旬休的日子,慈衡也在家,兩個人本想去找哥哥一同吃飯,卻被慧衡攔下道“咱們三個吃就是了,大哥從宮裏回來後好像買了好些書要看,許是要緊公務。”
    “二姐,你知道哥哥新買回來的都是什麽書?”悉衡總是很敏銳的。
    “書坊送來的都是些遊記筆記一類,還有好些方誌地理的。”慧衡翻撿回憶,忽然想到還有個共同點,“還有……這些書都是講南方幾個州的。”
    安靜的餐桌上擺著四道柴六嫂精心搭配的葷素菜色與兩道熱湯,然而隻有卓慈衡一個人懂得欣賞美味,悶頭專心吃飯,慧衡和悉衡都未動筷,滿懷心事沉默不語。
    待到慈衡心滿意足吃完,撂下碗說道“柴六嫂手藝越來越好了,這要是不在咱們家出去開店,保證名滿帝京!這次的水龍圓子做得鮮滑彈牙,真是一絕!姐姐,我明天想吃筍肉餛飩了。”
    她興奮表達完自己對生活的熱情與明天的憧憬,卻見姐姐和弟弟仿佛對著一桌食物默哀,一時有點迷茫。
    “大哥是要外放了麽?”悉衡忽然開口。
    慧衡澀然道“怕是要去南方……”
    “南方也分江南府和嶺南三州。”悉衡年紀輕輕,蹙起眉來卻總是有股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感,“我們家朝中並無根基脈絡,無人能替哥哥奔走,閑地美差是輪不到的。”
    “嶺南三州人煙荒僻燠熱難當,哥哥自幼長在北地,怎能消受?”慧衡聲音惴惴。
    慈衡看看姐姐,看看弟弟,起身出門一氣嗬成,徑直疾行到涼閣書房,二話不說推門而入,拽起正伏案的卓思衡急道“哥哥!你要外放了是不是!還要去嶺南三州那種人煙罕至的地方是不是!”
    卓思衡自書頁間滿臉詫異抬頭道“誰告訴你的?”
    “姐姐和弟弟說的!”
    於是,兄弟姐妹四人聚坐書房,慈衡幾乎要把自己的藤墩挪到卓思衡身後去來躲避慧衡和悉衡銳利的目光。
    卓思衡已知曉前因後果,看著慈衡可憐的模樣心中好笑,柔聲又無奈對她說道“但凡你吃飯的時候認真聽一句呢……”
    慈衡習慣性想頂嘴,但被慧衡一眼看去,立刻識趣安靜。
    “與其瞎猜不如直接來問我,一家人嘛,我不和外麵說是有所顧忌,你們是我的弟弟妹妹,隻是此事尚未確定,皇上也隻是和我說個想法,具體事宜還要年底任期滿後才有確切公文。”卓思衡麵對家人的耐心和耐性總是很好的。
    “如果外任嶺南,我不放心哥哥一個人去。”
    這次家庭會議很意外,從來話少的悉衡居然第一個表態。
    “我也一樣!”慈衡立即表示。
    卓思衡搶在慧衡開口前說道“我會考慮一下咱們家人的去留,不過這也是後話了,今年過年還是可以團圓的,別的事之後再說。”
    其實他心中有了個主意,打算留慧衡單獨談談,誰知阿環忽然傳話,說門外來了客人,指明要卓大人收帖子。
    卓思衡心道這已經用過晚飯的時間,誰挑這個時候來?接過帖子一看卻是愣住,也顧不上別的,對妹妹和弟弟說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他方至屋門,又回頭對家人笑了笑“旁的事先不要多想,咱們先過好眼下的日子。”說完離去。
    給卓思衡遞來帖子的人正是佟師沛。
    帖子也完全沒按格式寫,屬於佟伯父看了會昏厥那種風格,上麵隻寫了去留之事,速來府上,急!
    那個急字佟師沛寫得確實挺著急,墨都用沒了,飛白半筆,倒有點顛張狂素的意蘊在裏頭。
    卓思衡沒想到的是,佟師沛居然知道他可能要外放,難道是佟伯父得到的消息?
    馬車抵達佟府,果然有下人在外等候,引卓思衡到佟師沛的書房。
    裏麵還不止一個人。
    趙霆安在原地走來走去,顯得極為焦慮,佟師沛則抱臂靠在書架一側,眉頭比胳膊抱得還緊一些。
    見卓思衡到了,兩人都趕緊圍上來,待到屋內隻剩他們仨時,佟師沛急道“你果真要外放到瑾州去了?”
    “不能去瑾州啊!”趙霆安不等卓思衡回答便搶話。
    卓思衡笑了笑正欲開口,又被佟師沛截去話“瑾州什麽都好,就是州府不好!”
    “你知道他們州知州是誰麽?”趙霆安也湊上前來追問。
    “他們知州叫王伯棠!”佟師沛立刻接上。
    “你知道王伯棠是誰嗎?”趙霆安接著逼問。
    就在卓思衡快被這兩人一人一句堵到憋死前,書房的門忽然開了。
    佟鐸冷著一張鐵青色的臉邁步入內。
    佟師沛和趙霆安立刻恢複安靜,各叫各的。
    “世伯。”
    “父親。”
    卓思衡也行禮道“佟伯父安好。”
    佟鐸看也不看自家這兩個孩子,隻對卓思衡點點頭,徑直入內坐下。
    “你們兩個,出去。”
    佟師沛和趙霆安兩人不敢違逆,乖巧得像是兩隻耷拉耳朵的兔子,安靜離開自己的書房。
    佟鐸看著兩人背影,氣也說不上,怒也不至於,隻是無奈搖搖頭,又看卓思衡還在站著,招呼他靠近了坐。
    然後,他才緩緩低聲道“王伯棠是唐令熙的女婿,唐祺飛的姐夫。”
    卓思衡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們家女兒還真多。
    可他真正關心的不是未來頂頭上司何許人也,而是別的問題。
    “佟伯父,恕晚輩無禮,想必方則和伯英是在您這裏知曉此事的吧。”卓思衡誠心發問。
    佟鐸向來欣賞喜歡他,被這樣問並不生氣,反倒釋然笑道“到底在朝堂上熬過大半輩子,吏部有幾個老朋友可以問些消息,他們告知我說皇上特意叮囑今年空出的瑾州安化郡通判要留著,不必上議人選,想著秋獵的事,我便知道這是皇上要把你送出中樞去啊……”
    “佟伯父洞若觀火。”卓思衡打心眼裏敬佩眼前這位老邁的退休幹部,“安化郡的確有了通判的空缺,但到底晚輩三年任期未滿,此事皇上屬意,卻仍不確鑿。”
    “離遠些是好事,我聽後了隻覺得安心。”佟鐸的皺紋似也隨著笑意舒展開來,“你雖是有功,可還是沾染了不該在這個關頭沾染的人和事,遠一些避一避,以你的能耐他日帶功還朝是必然的,我看中的人是不會久居人下的。”
    秋獵歸來,佟鐸是第一個與自己透徹分析此事的人,卓思衡雖萬事自己做主心中有數,此時也多少有了鬆弛感,仿佛不再孤軍奮戰一般,那種嚴陣以待的心情似也緩解了。
    佟鐸卻變回嚴肅臉色,哼了一聲道“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原本是想找他告知你些消息,誰知他自己慌了陣腳,又抓來自己舅子當狗頭軍師,兩個人想著給你商量一下謊報個病留在帝京,真是異想天開!”
    卓思衡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搖頭笑了好久。
    “宛陽唐氏……”佟鐸冷笑一聲道,“宛陽唐氏有什麽可怕的?在咱們官家那處排過號的,從沒人全須全尾自朝堂安老。”
    “我並不懼怕唐氏。”卓思衡知道佟鐸這樣說是為鼓勵自己有一番作為,於是朗然道,“唐氏勢大,未必是福,我與其的恩怨也未必就是禍。朝中既然人人知道我與他門第不和,若是他們再勾結排擠做出過格之舉,豈不更顯得他們真應了高永清所言?”
    “你能如此想最好!”佟鐸聽罷撫掌,“到高天廣地去磨煉自己的鋒刃,好好淬煉自己的本領,要給自己拚出回朝的資本,這些才是最要緊的,若是想太多人情世故牽絆仇怨,倒顯得庸人自擾了。你能明白這點再好不過。”
    卓思衡起身向佟鐸深躬行禮,動容道“自秋獵歸來諸多事端,伯父是頭一個對晚輩推心置腹明辨利害之人,請再受晚輩一拜。”言畢再拜。
    佟鐸也是心顫動容,當即想要伸手去扶,可想了想,還是受下這一禮,許久後才歎聲道“不怕你猜度,我起初結交你,是擔憂方則朝中沒有個兄弟手足,你雖聰慧至極有天縱之才,卻心性淳定潔行安然,我心中是有盼望你能助方則一臂之力的。再加上我敬佩你祖父為人,故而多有照拂,也並非全然純粹。可是三年來見你行事與心胸,我又怎能不喜?今日種種我確實費了些周章探知,你的謝我收下,然而你我既已交心,今後莫要再同我這個枯朽之人見外了。”
    卓思衡聽著此番肺腑之言,一時心胸翻湧,他早知佟鐸有讓他攜伴佟師沛之意,隻是此乃人之常情,佟家從未有過加害之意,初入官場時佟家多為他利用人脈探聽消息,令他知曉好些無法言說的關竅,這其中的情誼和恩惠是遠遠大於利用的。
    “父親曾教導我,做人為官必當多有權衡,然而權衡一事,卻是要輕利重由。我與方則是真心交好,他方才急至自亂陣腳,我看著雖也覺得好笑,但心中卻是溫暖的。此等情誼絕非交換,我若為得權術利益與方則相交,想必伯父也必然不會如今日一般至誠待我。”
    卓思衡此話也是皆出自肺腑,佟鐸聽罷眼中渾濁,自抑許久才不至哽咽言語“好……如此這般,你們兄弟要相互扶持,斬玉斷金必能不在話下……”
    卓思衡鄭重答允後,佟鐸又與他交待了好些外任的注意事項,待到最後話無可說,他似想起一件難事,沉吟遲疑後方才開口
    “……你還記得薑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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