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字數:7040   加入書籤

A+A-




    
    第章如塵逐風
    禦駕回鑾,&bsp&bsp帝京亦是聞風而動。
    一時之間此次秋獵的風波隨言語之風飄然入戶,再加上皇帝大張旗鼓地賞賜,卓思衡剛到家就被堆滿院子的箱子嚇了一跳。
    各個能裝進去一個大活人的實木箱子上都帖了宗正寺封條,&bsp&bsp上書禦賜內帑敕賞翰林院侍詔卓思衡,整整齊齊碼放十個。
    他們家還沒這麽闊過。
    還有一些箱子和禮物則沒有封條,慧衡正在同悉衡清點,見卓思衡回來,&bsp&bsp二人歡喜又焦急,奔至近前查看他是不是還好好的。
    “你們也知道了?”卓思衡驚訝信息的傳播速度。
    “從昨天起就不停有人來送禮。”悉衡言簡意賅,&bsp&bsp“都說大哥立下不世大功,&bsp&bsp日後生涯坦順來日可期。”
    卓思衡無奈笑著搖搖頭,&bsp&bsp心想這些人怎麽這麽著急,&bsp&bsp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要被皇帝扔出帝京,&bsp&bsp這送的財物又不好要回去,當心後悔死了。
    慧衡一直在問他身體如何,&bsp&bsp是否受傷,&bsp&bsp此時見卓思衡表情微妙,忙道“大哥不必煩憂,&bsp&bsp我隻留下了之前便與咱們家有交情的禮單,&bsp&bsp其餘一概退回,隻說哥哥尚未歸來,我們做弟妹的不敢擅專。”
    卓思衡展顏一笑道“你做事我哪個不放心了,&bsp&bsp我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還有皇宮的賞賜。”悉衡朝院內看去,&bsp&bsp倒沒有一點高興的神情。
    “還挺多的……”卓思衡自己也沒想到皇帝居然出手如此大方,&bsp&bsp糟糕,怕是要給他派到哪個山窮水盡的多事之秋地方上去吧?
    可他再一想,自己起初聞聽要外放時最擔心的就是家人在帝京的經濟來源不夠穩定,&bsp&bsp眼看這些賞賜,他就算因公殉職,家裏人大概也夠個十年花銷。
    皇上……還挺體貼。
    “你們還沒清點?”卓思衡自嘲一番後見封條都還是原樣,於是轉身問道。
    慧衡沉下臉來,少有的不那麽端莊了一回道“這些是哥哥的賣命錢,未見哥哥平安歸來,妹妹不願拆看。”
    卓思衡心中是溫暖的,嘴上卻還是溫言提醒道“人人做官都是如此,不許這樣往刁鑽了想,對自己心境也沒好處的。”
    慧衡乖乖點頭,悉衡倒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開口“大哥,來人說你是為保太子才身陷險境,他們雖未明說,話裏話外的意思卻是你已然是太子的近臣了。”
    卓思衡心裏罵得飛起,心想哪來的好事之徒,不知道他們卓家的孩子各個都有太子東宮導致的家破人亡創傷後應激障礙嗎?他還沒回家這些人就拿關鍵詞跑來嚇唬他弟妹,安得什麽心?
    “別有用心之人將捕風捉影之事說得越確鑿,要麽是為攀附給自己架梯,要麽是高聲起論試探虛實,或者是欲抑先揚捧殺聲勢,隻要分辨得清,便無需庸人自擾。”卓思衡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教育契機,於是又道,“佟府也送東西來了吧?他們的來人是如何說又送了怎樣的東西呢?”
    慧衡過目不忘,也不用翻簿冊就直接答道“佟大哥送了好些名貴藥材和溫補的食物,蘭萱姐姐說讓大哥回來後好好養傷,藥用完了家裏還有。勇鄉伯府也送東西來了。”
    這個卓思衡倒沒想到,大概是趙霆安給家裏遞了消息吧。
    慧衡讓開身後,給卓思衡指看勇鄉伯府的禮物——一個巨大的木桶。
    幹嘛?給他家醃酸菜用?季節好像確實剛好合適。
    “勇鄉伯夫人說,他們家男丁世代都在軍中效力,若有傷筋動骨,便在樟子鬆木桶裏藥浴浸泡,強身健體恢複極快,他們家特意著專用的箍桶匠給趕工做了一個送來,又拿來了一個藥浴方子兼幾包已配好的藥,讓你務必試試。”這禮物似乎也送至慧衡的心坎裏,她介紹時聲音都柔和好多。
    趙霆安看著粗野不羈但還挺細心的,怎麽也得陪他把那頓酒喝了才好。
    卓思衡收集夠了論證條數,欣然點頭道“所以,真心與你相交之人所關切的並不是你可能載他們一道的飛黃騰達,而是你這個人以及多年來的情誼。這與之前那些人便是最大不同了。”
    慧衡悉衡醍醐灌頂受教於心,頓覺心胸開闊許多,便和卓思衡一道打開那十個禦賜的木箱——裏麵金銀錦緞目不暇接,甚至還有一些玉石器皿。
    完了,卓思衡單看著這百兩黃金絕望地想,這下注定要被送到天涯海角,怕是挨著羈縻州和土司作伴去了。
    如此眼熱的賞賜,慧衡和悉衡也沒有喜色,對視一眼,俱是疑慮和不安,但看卓思衡也是沉思的表情,最終兩人什麽都沒問。
    算了,卓思衡想得很開,這就當是他外出給皇帝砍人的安家費,收了錢他就得辦事。
    在這之後便是奉旨養傷,來探望的人自是絡繹不絕,而慧衡回絕得更是幹淨利落聖旨在身,家兄傷重,不宜見客。
    畢竟太醫都來過兩回,說他腰上那處外傷是挺重的,該少站著多臥著。
    慈衡自外歸來,才得知兄長受傷之事,怒罵全體十萬禁軍沒一個頂用,都是飯桶廢物,好死不死一個太子讓文官保護,他們皇家的飯吃到狗肚子裏了?她罵得痛快,沒注意自己長姐在身後聽了個遍,因髒字連篇被罰抄《言戒》十遍。不過似乎這番話說得很得慧衡心意,慈衡也就寫了一遍,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妹妹光天化日下偷懶,甚至還親自下廚做了好些妹妹愛吃的菜以資鼓勵。
    仿佛在說罵得漂亮。
    自家弟妹的心思卓思衡怎麽會不知道?他們才不在乎什麽封賞什麽虛榮,隻想要卓思衡平平安安,這當然也是卓思衡自己的心願,不管皇上如何安排,他都會竭盡全力力保家人安寧。
    隻要他們一家齊心,事情就未必有那麽糟糕。
    被傳旨入宮那天,卓思衡調整心態準備好了英勇就義的覺悟麵聖。
    皇上永遠那麽親切隨和,見麵就問他修養得如何?身體好了沒?賞賜得東西喜歡不喜歡?
    卓思衡一一回答,其實拋開他對皇帝本性的洞悉,單純論福利,這位皇上還算是大方慷慨的,隻是多少眼下的福利有點透支未來命運的意味。
    領導的關心時間很快結束,進入正題也不需要彎繞,天章殿今天掛起了幅兩人高的輿圖,氣勢磅礴徐徐展開,從南到北,繪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麵對輿圖抬頭望北,仿佛長輩垂詢一般慈愛問道“雲山自幼在北方長大,有否去過其他州郡?”
    皇上對卓思衡的稱呼是在救了太子後升級的。
    這幅《江山勝概全輿圖》有個更大的版本,要鋪在崇政殿地麵才能完全展開,極少示人,尋常皇上隻看這個縮略的,但也夠用。順著皇上的目光遊弋,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去處即將揭曉,他顯得格外隨遇而安,自若回答“自朔州至帝京趕考時沿運河去了好些州府,可是都未逗留,未曾領略我朝山水之壯美疆域之遼闊,微臣一直深以為憾。”
    皇上點頭道“由北至南運河這一路大多城鎮,繁華有餘天然不足,倒是自江南府再朝南去,山川秀嶂險多而麗,水道叢密自有奇境啊……”
    卓思衡心想那麽遠皇上您也沒去過啊,說得好像自己爬過那裏的山遊過那裏的水似的。不過好像皇上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屬意他去嶺南,那他人生的地理跨度還是蠻大的……
    其實卓思衡已然做好去最偏遠地帶的準備,因此皇帝說出來意圖時,他倒並不慌張也不訝異,容色自若道“微臣未嚐得見,願有生之年得以觀之。”
    皇上低頭笑了笑,回身看他,似是安慰的語氣道“嶺南路遠,美矣險矣,雲山你要是去了,家裏的弟妹豈不是要日夜牽掛?”
    皇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啊?
    卓思衡心中腹誹,表現卻很誠摯,演技爐火純青,一丁點不耐都沒流露,隻平靜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體吩咐。
    然而皇上什麽都沒有再說,隻是遞給卓一個小小的黃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來蘸筆勻墨和置菜均可,隻是做工極其普通——還是委婉說法。倒有點像朔州鄉下土窯燒製的瓦罐,結實耐用,可外觀就很不盡如人意了。
    “這是瑾州安化郡窯產的舊瓷,前幾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歸朝給朕帶了幾個,朕看著粗糙不大中意,隻順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誰知那天太監笨手笨腳給摔在地上卻也沒碎,倒是個好物。”皇上意味深長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賜一個給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顆石頭終於落地,恭敬謝恩領旨。
    皇上似有話要說,卻見太監入內通傳,說是皇後娘娘宮中送來清潤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過嚐了一口,似是喜歡,又略飲後才放在案頭,又吩咐太監讓皇後娘娘今日晚膳時叫上太子公主,他用過膳要問問兩人的功課,太監連忙稱是退下。
    這段話的信息量震驚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後似乎關係有所緩和,還一起吃晚飯,而且似乎已經一連幾天如此,今日特別吩咐叫上兩個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飯,皇上還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會在飯後查問孩子功課、關心孩子成長。
    卓思衡不敢說皇後和太子苦盡甘來,但至少眼下他們不必再戰戰兢兢過活了。
    他的命運也迎來了落定的塵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還是頂那個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職,他雖是升遷,卻也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弧……
    走出天章殿時正是傍晚時分,晚風初涼伴隨夕陽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對比兩種金黃不同的色澤,心中多了幾分暢意的舒展。
    去處落地的感覺總歸是踏實的。
    然後,他就看見了遠處的皇後、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為方便皇帝問政,位置剛好在內廷與外廷之際,內外之間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來微風時整片湖麵都好像吹皺的綢緞。穿過池塘的是一座風雨廊橋,走過去便是內廷,故而橋的兩端均有禁軍背對廊橋巡衛。
    皇後左右各攜太子與公主站在廊橋道中的碧波照水台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來。
    卓思衡看見皇後於遠遠處鄭重斂衽,對他頷首行禮。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著他們的母親低頷可愛的小腦袋,規矩又認真。
    頷首之禮並非大禮,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四周皆有宮人,如此細微的動作又隔著很遠未必會被發覺,但如果卓思衡在這邊還禮,那皇後此舉便難說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這是皇後在感謝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無法還禮和說明那天即使換了其他的孩子他也會出手,隻能遠遠注視片刻,磊落地接受這份禮遇,稍作逗留繼而離去。
    這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與這世上所有可愛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長大。
    “卓侍詔果然大義。”
    遠處,皇後低聲自語,略略平靜了心緒後她將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與孩子遊湖賞景。
    她見兒子目露不忍,歎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軍行轅求你父皇讓卓侍詔做你的老師,這樣做很好,隻有這樣,你多疑的父皇才會將他支離帝京與中樞,他留在此處會因為救了你們被當做是咱們的黨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敵不說,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愛才之心,也會心生疑竇……是你救他暫脫困頓之境,你如今有了這樣的心胸和籌謀,母後很是安心……”
    太子劉煦也已收回留戀的視線,仰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母後,卓侍詔會被送去很偏僻蠻荒的地方嗎?”他擔心自己做得過了。
    皇後沉吟片刻,麵露不忍,但眼中卻有一絲鎮定的堅毅“他必須離開,離我們三人越遠他就越安全。”
    公主劉婉眼圈尚紅,似是來前哭過,此時緊緊揪住母親的手指,輕顫著聲音問道“為什麽他救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好好報答,連謝謝都要遠遠的偷偷的,這根本不是羅女史教得待賢禮數!”
    皇後憂憐的語氣當中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沉著“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和我們母子三人的難處,定會體諒。離他越遠越好,便是此時我們三人能對卓侍詔大恩的最好答報。”
    兩個孩子心有惴惴,對母親的話垂首稱是,皇後緩緩閉上眼睛,將孩子摟入自己懷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好孩子們……記住來之前答應母後的話,這是最後一次……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見你們的救命恩人了……此恩無以為報,直到你們能光明正大為他遮風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給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陰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