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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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苔花牡丹(二)
    安化郡的官吏們一夜之間發現,&bsp&bsp點卯喝茶閑談看邸報下班回家這樣的生活一去不複返,日子開始變得不好混了。
    自何刺史走後,郡衙內大小事務都交由卓通判經手,&bsp&bsp第一天時一切還和往常一樣,沒有會開沒有議政聽堂,權力交接安安穩穩度過,誰知第二天,&bsp&bsp隻用去一天時間便整理好這兩年內郡內各項施政積弊的卓通判,按照事件的負責人,&bsp&bsp挨個叫人去談話。
    當然,&bsp&bsp他很親切,&bsp&bsp比何刺史還親切,&bsp&bsp從不大聲說話和吹胡子瞪眼,&bsp&bsp但每個自通判政堂出來的官員卻都腦門是汗,顫顫巍巍扶著門框才能勉強成行。
    他們都被以最溫柔的方式威脅了。
    召來郡內負責吏治考評的官員,&bsp&bsp卓思衡表示,&bsp&bsp今年的考績好像是照著去年填得,不然怎麽都一模一樣呢?我知道你不是貪贓枉法敢收受賄賂亂國家法度的人,&bsp&bsp你是不是被別的官員威脅了?要是有這種事一定要告訴我!我幫你做主!什麽?沒有嗎?那就是你完完全全按照自己得意願所為?我初來乍到,&bsp&bsp不知道別的地方都是如何處理考績的,不如我去給吏部去一封公文,讓他們看看,&bsp&bsp也好讓我們一同參詳……啊,&bsp&bsp你會重新按照去年各人政績再酌情重新考績?這最好不過了,&bsp&bsp辛苦了,咱們都要一起為何大人分憂才對啊!
    召來郡內負責農政田務的官員,卓思衡表示,&bsp&bsp我看常平倉五年都沒買進賣出過了,是財政上有什麽困難嗎?可好奇怪,我剛才問負責郡內錢款的大人時,他說一切都好啊,給常平倉的銀錢也都是有出入記賬的,要不我再把他叫回來咱們三人對一對那些銀子哪去了?別急別急,我相信你沒中飽私囊,可是上麵未必相信啊,我來之前聽聞戶部要整飭州府的常平倉錢銀,怕是旨意就在這兩天,州府那邊要是對不上,肯定要找咱們郡上的麻煩,到時候何大人做事兩難,他也隻能實話實說了……哦你今天回去就查看一下賬目,明天開始正常買賣?那就再好不過了,亡羊補牢時猶未晚,州府拿不到咱們幾個的錯處,何大人自然也不會為難了。
    當然也不是都這樣順利,有幾個仗著同何孟春一道做了兩任六年的長官下屬,聽聞卓思衡問責,也不就事論事,隻是倚老賣老撒潑,曆數自己的資曆和功績,又表示身體不行,以暫休為名要撂挑子不幹。
    卓思衡心中冷笑,就你們本地官員的辦事效率,天天照常上班和在家抱病根本沒有區別,他也不挽留,甚至還含淚表示自己年輕唐突,隻希望對方能早日康複回來繼續輔佐刺史大人。
    於是好些人便覺得卓思衡不過是紙老虎,沾水便沒了氣勢,在家安然養起不存在的病來,可當他們擺了兩三天架子,卻發現郡裏好些事業沒了他們更是搞得如火如荼,卓思衡自下屬曹衙與縣中找了好些暫代他們職務的年輕官吏,這些人不是走科舉正路上來的,大多是恩蔭和衙署考校出來,他們要想升官比科舉出身的官員要難得多,於是隻要窺見哪怕一星半點的機會便咬緊不鬆,主觀能動性極強,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幫助給自己這一嶄露頭角機遇的卓大人完成使命。
    “病人們”慌了,他們忙不迭回到衙署,卻發現實權都旁落到他處,便去找卓通判鬧要,誰知卓大人殷切關懷,深情表示你們可都是何大人身邊的老吏舊屬,何大人一離開就生了病,他一個新來的人如何交待?千萬回家好生將養。
    這些人便拿出國家法度來,說卓思衡沒有權力將官職和要務隨意交予旁人。
    卓思衡當即大呼冤枉,你們的職位官銜都還在啊,俸祿也沒有動,這些人隻是暫時提拔至郡中,官位和俸祿都是按照原來縣上職務分發,沒有半點越矩,完全按照國家法度行事,至於將人提拔到本該不負責此事的位置上也是他迫不得己,若不是諸位生病,他也不至於出此下策,郡內事務總得要辦,不能刺史不在就沒人管了,他們也是身兼兩職,替你們這些病人做事罷了。
    眾人痛呼卓思衡趁何刺史不在亂行職權,待何刺史歸來,他們必要討個說法。
    卓思衡也不惱怒,隻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讓他們千萬不要這麽說,原來你們做事是隻為何刺史不為國家,何刺史不在便不做事,他回來才開始辦公,這樣一來傳出去,何刺史豈不是要落下個“建擁黨羽以自重,裹挾下屬以辟衙政”的罪過?
    最後,他不忘痛心疾首的來上一句“難道本郡官吏隻知有刺史政令,不知有皇命旨意?”
    這次談話之後,裝病的人幾乎都真要病了。
    是嚇的。
    潘廣淩驚喜的發現,各個郡內衙署的辦事效率呈現飛快增長的態勢,而卓思衡私下裏的外號也變成了“慈麵閻王笑臉虎”。
    卓思衡聽罷大笑,直說“看來何大人在任期間提升他們的文學素養也不是一點功勞沒有。”
    “他們確實是怕了大人,但大人不怕他們等何大人回來參您一本麽?”潘廣淩痛快過後也有隱憂。
    “我還怕他們不去參這一狀。”卓思衡笑了笑,“最後滿桌俗務再給何大人嚇跑,他們再落回到我手裏,就沒有這次的好說好商量了。”
    潘廣淩看著卓思衡的笑容,第一次覺得那個外號起得當真貼切。
    然而這些日子,他也將卓思衡的辛苦看在眼中。
    卓思衡每日隻睡兩三個時辰,整理政務,逐條審核,將有問題的一一列出,甚至連傳餐都隻在衙門,已經三天沒回過府上睡一覺了,他妹妹天天教人送東西來,他也隻是問問來人家裏是否還好,妹妹如何,腳步卻都不挪動,全身心投入到這場與本地官員的較量中。
    目前他是贏了。
    可是這樣十日後,卓思衡同潘廣淩去到縣上查看農田夏作,卻沒有往日攀山越嶺的精氣神,在田間歇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繼續走下去。
    潘廣淩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鞠躬盡瘁和舍身忘已,他頓時知曉,目前的自己根本做不到卓大人之全能全效,他需要學習的還有太多。
    卓思衡能不及眾人反應便將他們收拾得服帖,最基本的便是他自己能力過硬,一天之內整理完畢多年積弊,對症下藥謀定對策,又親自去到過縣內,掌握第一手的細末官吏脈絡和各人情況,第一時間調配人員填補空缺,完完全全預料到了會遇見的所有可能性,分而治之後又準備好了萬全之策。
    他是如何做到的?
    潘廣淩欽佩之餘,隻覺卓思衡仿佛不是凡人,有種他無法參透的力量。
    兩人一路並行至山間田鄉,潘廣淩隱約覺得卓思衡此行並不是單純查看田疇,他官衙裏明明還有那麽多事做,卻專門跑出來一趟。
    “大人,夏耕之事不如就交給在下吧。”潘廣淩看他神色和身體都已不是昔日充沛健康的樣子,便下定決心要為大人分憂,大義凜然道,“我自己的事務從來無有拖欠,一時也不需找補,這次我來多兼顧一些,您回去多休息休息。”
    卓思衡卻搖搖頭,指著遠處一片蓬勃植物問道“小潘,這是什麽?”
    他已經習慣這樣來親切稱呼自己這位屬下了。
    “是劍麻。”潘廣淩回答,又欲再勸,卻被卓思衡將話打斷。
    “我自江南府翻山越嶺來到咱們郡上,路中遇見好多此種樹,有些人家也在家附近種植,他們告訴我說,劍麻可以用來製麻,但這個麻卻織不了布做不了衣服,他們都拿來編繩子。”
    “是這樣的,附近的井繩基本都是劍麻編織,這是在咱們這個地方,往海邊去,船上的纜繩帆繩也都是劍麻取出的麻料所編,極為耐用。”潘廣淩隨著卓思衡走上前去,撫摸劍麻直刺天際的劍葉,“聽說潮平郡處還有人將它編作漁網和包貨的篷布,總之用處是很多,隻是在我們山裏,便隻能掛在山民的房屋外拴點臘肉、吊在井上用作轆轤繩索了。”
    卓思衡似乎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待何大人歸來後,我要你親自為我做一件事。”
    總算有能幫上卓思衡的地方,潘廣淩立即站直鄭重道“別說一件,一百件事我也會替大人辦到!”
    “大人回來後,你再去約見宋蘊和,讓他來窯廠同我一敘,你就說,他最想要的東西,我有辦法替他得到。”
    ……
    一天的奔走,卓思衡是真的累了,他終於回到自己府上洗了個通透的澡,將勞累至極的肌肉都泡軟後,手腳並用爬出木桶,靠坐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整理。
    果然越是繁瑣的事務就越是折磨。
    不過眼下的成效也不賴,他沒有白白辛苦。
    這些日子光顧著政務,書信和邸報都沒功夫看,卓思衡雖然困極累極,但還是堅持強撐到書房去,回了幾封帝京和杏山鄉的來信。
    唯獨家中慧衡的再度來信令他躊躇不定。
    距離上次收信也不過幾日,慧衡再次來信必然是有要事,拆看後果然如此。慧衡將那日禪月庵中得遇宣儀長公主與羅元珠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又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和徘徊之意,此書她不知該不該編,應承還是拒絕,請兄長為她分析論斷,最後謀定。
    卓思衡知道,慧衡不是沒有自己主見的人,她之所以這樣詢問自己,是擔心她的選擇影響自己的仕途和家中的命運。
    而這件事,確實足夠意味深長值得玩味。
    卓思衡取紙提筆,開始了洋洋灑灑的回信,他先是給妹妹分析了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是宣儀長公主和羅貴妃,她們一個希望增加自己的政治話語權,一個想要增加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她們一拍即合,此次良機再好不過。然後又加上對朝中局勢的評論,倒也不能武斷確定此事羅貴妃有爭儲奪嫡之嫌,畢竟趙王目前連自主進食都還做不到,年齡太小,太子過了人生的一道坎兒後,終於開始長進,目前讓皇帝也還算滿意,羅貴妃大概隻是希望妹妹能有更多的勢力支持,來作為她們家兩姐妹的政治籌碼。最後,他還點撥妹妹道,此事並不蹊蹺,然而最終會攀扯甚多,要知道許多人會借助此事想要攀附長公主與羅貴妃的關係,讓自家女孩加入,局勢就會變得難以收拾,或許還會引發新的變動,那這樣一來,妹妹想參加的初心便被辜負,還會惹上令她神傷的麻煩,尤其這個主意還是她出的,雖然很好,是個有益於自身又能惠及多人的點子,但如果真到了後續難辨的時局,恐怕會被人拿來做文章。所以擇事還得慎之又慎。
    他寫了足有十幾頁信紙,落筆再看,卻沒有方才直抒胸臆的痛快,隻覺得口中和心底都是一樣的苦澀。
    在這個時代,妹妹和自己是不同的。她沒有入仕的機會,好不容易得到如此展才揚名不負平生所學的機會,卻因諸般政治利益糾葛不得不放棄。
    憑什麽?
    卓思衡重重將筆一摞,胳膊支抱住腦袋,抵於桌上。
    憑什麽要這樣?他這個哥哥豈不是太沒用?事事隻會讓妹妹小心謹慎,卻教她錯過如此的天賜良機,自己當初答應父母的事又真正做到了幾分?
    窗外風雷湧動,瑾州山地氣象驟變是常有之事,怕是要有豪雨將落,卓思衡深吸一口氣,起身去關窗,第一次發現原來瑾州本地的房屋屋簷都要長出帝京的民居一些,好教順風之雨不得入窗居之內擾人清閑。
    他站在窗前許久,直到第一滴雨落下,他醍醐灌頂一般,重重才將窗戶關上,一顆心撲棱棱亂跳,隻道,我不就是該做這樣的屋簷這樣的飛窗,待到風雨來時,替屋內的家人遮風擋雨麽?怎麽能讓家人反過來為我做這簷這窗,天底下沒有這樣做人哥哥和家長的道理!
    思路猶如也被電閃雷鳴穿透,已是無比清晰,卓思衡回到書案前,將之前那十幾張寫好的回信撕了個粉碎,重新提筆,再書再寫……
    帝京,卓宅。
    慧衡拿到大哥的回信,心底十分惴惴不安。
    她寄出去信後便後了悔,心道哥哥在地方必然政務繁忙,我卻如此拿自己的事叨擾,豈是做妹妹的道理?然而此事除了哥哥,再無人能為她點燃這盞照透寒夜之風燈。
    於是隻好枯坐苦盼,直至今日,等來回信,握在手裏卻不敢拆看。
    這封信實在太薄了,薄得讓人驚心。
    要知道哥哥最是絮叨話多,素日裏家書哪次不是厚厚一遝?小到米麵是否足夠與仆人月俸是否發完,到再悉衡去書院的添減衣物與自己日常吃藥的叮囑都能寫出半頁,更別提還得問幾句佟師沛與趙蘭萱夫妻感情如何有沒有吵架,趙霆安的舊傷有沒有因節氣複發,三嬸和苓笙如何,老師的舊疾有沒有複發,佟伯父又跟他兒子動氣沒有等等等等……總之就是事無巨細,恨不得麵麵俱到。
    可這次,信輕得像片羽毛。
    慧衡知道,許是自己這樣問令哥哥生氣了,要知道此事縱然機會難得,卻帶有一絲不明的險意,她多少有些明知故為,若是真的人生第一遭被兄長訓斥,她也是自找活該。
    帶著忐忑又自責的心情,卓慧衡拆開了大哥的回信,果不其然,裏麵隻有一張紙,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再無多言。
    然而她卻愣住了,連眼淚不自覺落在紙上都未曾發覺。
    卓思衡的回信隻有寥寥二十四字
    “欣之所遇,展才揚名;放手而為,無需瞻顧;刊見天下,兄長殷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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