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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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苔花牡丹(四)
有那麽一瞬間,&bsp&bsp潘廣淩覺得卓大人瘋了。
他是直來直去的勁竹脾性,想到什麽便要說出來“大人,你瘋了麽?”
“這話很瘋麽?”卓思衡沒想到潘廣淩反應如此激烈,&bsp&bsp或許這個念頭真的足夠離經叛道,但他還是想聽聽當代理科生的看法,於是笑道,“此地隻有我們二人,&bsp&bsp就算是瘋話,有何不可說?”
潘廣淩露出極其為難的表情道“可是大人,&bsp&bsp我從來沒有想過啊……”
“沒有想過自己的一技之長可以作為科舉新開的科目?”
潘廣淩點頭道“我【】朝獨尊進士科,&bsp&bsp每個讀書人自打捧起書本的第一天就知道的,&bsp&bsp其餘諸科如明法、明經、明字和明算,&bsp&bsp早在太宗朝時就都劃歸入衙科常選,&bsp&bsp也不和科舉一同取試,也不算作進士出身,&bsp&bsp考上雖然也是能入衙署為吏,&bsp&bsp但最多就像我這樣在地方衙門裏做個小部從,頂天去到帝京六部下屬,&bsp&bsp以七品身份終老此生,&bsp&bsp那便是極大的能耐了。在這情況下大人和我說咱們工曹主管的這些瑣事能進科舉,我怎麽能想過呢?”
“既然如此,咱們今天就想想看。”卓思衡決定先從打開一個人的思路開始,&bsp&bsp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bsp&bsp“就先說說你願意不願意呢?”
“這當然願意了!怎麽會有讀書人不愛功名的!”潘廣淩激動之餘差點掀翻手邊的釉漿,&bsp&bsp小心翼翼捧到邊上去後才繼續說道,“大人是科舉出身,功名煊赫,&bsp&bsp怎會不知個中差別?不論個人能力和治學,單看根據榜次入列朝班後的先後與區別,便知功名的好處。大人可以從翰林院啟發,外放也能在郡上施展才幹,但大人想來也有同榜在三甲開外的,他們最初隻能去到縣裏,家裏沒有門道和疏通的可能隻好去些旁人睬都不睬的下縣苦熬,大人別見怪,我說話直接,咱們單論這一點,是不是功名也決定各自的起始,而這個起始,便決定了各人往後的官途?”
卓思衡對此自然心知肚明,單看他和表弟就能知曉其中差別。潘廣淩願這樣推心置腹講功名而不論什麽聖人言的套話,卓思衡很是欣喜,更敢說瘋話了“此言甚好!比那些隻談心性論聖賢卻不願說切實利益的虛言要好的多。我自己謀求功名,心中亦是有私願,想教家人富足美滿與我團聚,想我父母在天之靈得以寬慰,想我自己可以看遍世間百態百樣不負來人世一遭,這些都不是聖賢書上教得讀書之道,可我卻也甘之若飴,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與卓思衡推心置腹交談給潘廣淩很大鼓舞,他覺得自己終於配得上和卓大人談論心跡,更是恨不得將所思所想一並捧出,直道“這才是對的!咱們讀書人做官對得起朝廷和百姓是大事,這責無旁貸,但又不貪贓又不枉法,且對得起自己,又有何不妥?若是按照大人所說,能給咱們數術工器農政等科開考舉,那我肯定第一個參加,又不用之乎者也,考得定然都是實用實行的門道,能堂堂正正做官,拿大份兒的俸祿,給家裏添大份兒的麵子,最重要的是,難道我所學所負的就不是正經的學問嗎?難道我的抱負就天生比旁人低一等嗎?”
說到此處,潘廣淩難免有些激動,他忽得起身,到屋內書架上捧出好些書冊放在桌上給卓思衡展開“大人,這些是我曹官吏日常研讀的書作,從工造到營建,自農政到曆法,哪些不是正經的學問?這上麵有我們標注的,能在咱們郡上用得到的方法門道,咱們也都自己先試試看,這份心思這份用功,我敢發誓不比那些天天皓首窮經書海徜徉的科舉書生們差!”
卓思衡看到這些記滿筆記的書冊,就想起自己刷題的理科生時光,頓時也是百感交集,不住點頭“那是自然,我自己讀書也不過如此用心。”
“要我們去考科舉,我當然願意,不但願意,還樂意辭官用白身去考!”潘廣淩重重將書闔上,“可是哪有這個機會呢?大人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問一句,我當然知道,但大人有這個心,就已經要強過那些自覺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好多了。”
說罷,他自嘲般長歎一聲,又道“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讀書也隻指聖賢書罷了,我看得這些書莫說是在旁人,在我爹眼中也是玩鬧,登不得大雅之堂……成也功名敗也功名,成得是大人這樣的天縱英才,敗得是我們這樣歪了的不入世之人。我倒不是說酸話,而是真的有時覺得好不服氣,功名是人人都想攀爬的階梯,說出來也不丟人,我也想建功立業給自己臉上貼貼金,可我之所好卻非世人所認,便也隻好認命了……不過眼下能在大人手底下做事,也算一展長才,談不上埋沒就是了。”
卓思衡側頭聽完,沉吟後忽然笑了,拍過潘廣淩的肩,溫言道“很多機會都是要創造的。”可他這句話太空泛,潘廣淩隻是一聽一過,並未放在心上。
二人繼續琢磨起岩窯的事務來。
……
帝京,宮城,瑤宜殿。
羅元珠將懷中繈褓裏已睡熟的公主輕手輕腳遞給奶媽,待宮人退盡,方對側靠塌上的姐姐羅貴妃說道“丹山乃是上古名山,鳳凰所棲,金玉吉祥,單論封號,丹山公主已是我【】朝公主當中頭一份的榮極。”
珠箔繡帳將兩姐妹圍攏在初夏的殿內,陽光隻借光來卻曬不透重帷,羅貴妃拉起妹妹的手,攬她在自己身側坐下,說道“官家的用心我自然感念,隻是擔憂這封號太張揚了……長公主聽過後可有說什麽?”
“長公主殿下隻說是好封號,自己哥哥最不愛讀這些雜書,卻也從裏麵翻典故,可見是多疼阿妧了。”羅元珠輕聲道,“姐姐不必憂心,最近長公主忙著開選撰考的事,其餘旁的都是一聽一過,沒空落在心上。”
“說是選撰考,然而宮裏宮外都叫這次選考為‘女科’,可見大家知道長公主的分量和官家的看重,眼睛也都看著這裏……”羅貴妃心疼得望著妹妹這幾日明顯瘦下來的臉頰,“雖然姐姐也盼著你做出些本事來,但也得顧著身體。”
“女科?此稱呼不合規矩,若是引來其他的非議耽擱真正的考選得不償失。”羅元珠談及正事,即便在自己親姐姐麵前也是肅容,“姐姐不要同他們一個叫法,這些人大概都有自家女孩要參加選撰考,故而以此稱呼自抬自唱。”
“咱們阿妧年紀還小,我又不指望她像你一樣做個女中狀元,去摻和這件事做什麽,沒得都是麻煩。”羅貴妃笑著替妹妹正了正發髻上的小釵,“咱們家隻你一個出挑就夠了,你自小愛讀書,學問不比那些男子差,姐姐想為你爭取來這個機會也不光是替我們家添些光彩,更也是想你不負所學,能夠得展才華。”
“我明白姐姐的期許,隻是此事實在冗雜,如今長公主主導自然是好,我擔心的是若遇朝堂上的反對,怕是官家會被兩方牽扯,倒讓好事變得兩難。”羅元珠蹙眉時聲音好似比歎息更輕一些。
“妹妹,你雖說書讀得多,卻不大看得透人心,此次為編我朝貴女列傳所開的選撰考確實是開未有之先河,但凡有此開先河之事,哪次朝堂上無人置喙?好些官員隻等著這檔子事給自己抬身價呢……”羅貴妃即便哂笑也顯得格外溫婉,“但這次,即便有幾個沒眼色的在那邊反對,為何卻被自己同朝的官員先彈壓下來?又為何多有讚頌之聲而非反對之言?妹妹你可曾想過緣由?”
羅元珠當即答道“我們搬出鎮定二公主的舊例來,他們也不敢言語過激造次,那豈不是對二位再造國祚的公主不敬?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誰知羅貴妃卻搖搖頭“所以我說要你跟在長公主身側多聽多學,此事她辦得極為妥帖,並非是因沒給人留下話柄,而是她將滿朝有女兒的人家都綁在自己身上,在此事裏與她同進退共榮華,自然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了。”
羅元珠何等聰慧,一點便透,恍然大悟道“選撰考的參考者已確定是官宦家通詩書的女子,無論年紀和出嫁與否,都可表遞應召在下月初五入長公主府邸考校,這些女子出身權貴朱紫,家中自然願意她們能博得本【】朝頭一份的女子編纂榮耀,留名史載,替家中添一筆榮光造一份名目,這對家中其餘人的仕途和威望都大有裨益,故而他們不會反對,而這些人的讚同與支持便是長公主殿下天然的壁壘,他們會為自家利益抵消來自朝野內其餘反對者的壓力,故而長公主可以高枕無憂全心全意施展此事。”
“對極!對這些官宦人家來說,一個麵子裏子都能賺到的事何樂而不為呢?這便是長公主真正高明之處,捆綁利益,與有榮焉啊……”羅貴妃不住讚歎。
“但是……姐姐,這個主意不是長公主殿下提出的。”
羅貴妃目露訝異,自方才妹妹所言,可知她並不了解其中關竅,故而絕不是妹妹提出,那還會有誰?
羅元珠將禪月庵見卓慧衡一事告知姐姐,又道“那日是卓家二小姐提出來的,長公主倒是很快首肯,想必她之前一直也在苦惱此事,有了這個辦法她便再無掣肘。”
“這個卓家二小姐名叫慧衡,可是你之前同我講過,替你謀劃出裁的那位卓侍詔之妹?”羅貴妃思忖片刻後問道。
羅元珠點點頭“正是。”
“果然是家學淵源共存智誌……可惜我家若是人丁能夠興旺,如今也不必你擔負起興家之則了……”羅貴妃歎道,“這位卓家二小姐大概不必考校,長公主定然直接授予編纂官的職位了吧?”
“長公主殿下是這個意思,然而二小姐卻推辭了。”
“哦?”此舉出乎羅貴妃意料,“為何?”
“她說自己隻是出謀,並非以才德摘星,若是就任難以服眾,她會同其餘女子一般遞表入考,以真才實學拚下實名,不負長公主慧眼期許與厚望。”羅元珠仍記得卓慧衡說這句話時的篤定與自信,仿佛此話不是出自那副孱弱的身體一般,帶有落雷驚風的魄力和自持。卓慧衡雖身體有掩飾不住的虛柔,說話亦是輕緩溫文,好像柳絮隨風飄萍落瀑,不勝之態溢於言表,但此言一出,無論是宣儀長公主還是自己,都不再將她視為一個多病嬌弱的女子。
存誌如此,不說女子,即便在全天下人當中,也是一等一的豪邁慷慨。
想到她是卓思衡的妹妹,不知為何,羅元珠倒也不覺得很奇怪。他們兄妹氣質裏有些感覺其實是非常相似的。
見妹妹沉思,羅貴妃亦有些心中忽動,問道“阿珠,好妹妹,告訴姐姐,你是否對這位卓思衡有別的心思?”
羅元珠正在思索他們卓家兄妹二人的相像之處,忽聽這樣的問話心中大窘,卻也還能慢下音調解釋“我並沒存旁的傾慕。姐姐不要多想。其實自第一次見他我確實有留過些心,隻因旁的翰林院弘文館之臣見我,大多行男子見女子之禮,而他卻行得是臣工相見的禮儀,我第一次被人當做平等的朝臣對待,心中不勝自喜,便對他另眼相看。但這與男女之情是不同的。”
“我知道,你向來自持,他將你當做同僚,你未作他想,卻還是心中覺得他是一等一的世間男子,對麽?”羅貴妃試探著問道。
羅元珠眼神和聲音一樣澄明,坦率道“這是自然,他才學和本事朝堂內外有目共睹,我非聾非啞怎會不知?然而君子之交便該淡淡如水,若論其餘冗雜,便顯得我不夠尊重這份來之不易的同等相待了。所以姐姐不要再這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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