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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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學惡乎始(一)
“他是我的弟弟,&bsp&bsp是我的親人。”卓思衡的回答言簡意賅。
“大人知道旁人都是怎麽稱呼他的麽?”陸恢的聲音和雨滴聲一樣輕,“他們叫他‘屠尉’。”
卓思衡沒有回答,他於半年前知道這個稱呼是在慧衡的來信和邸報之上。
高永清在威州雖隻是武寧郡金川縣的縣尉,&bsp&bsp卻伸手進了許多本地的要案當中。因武寧郡位於邊陲,&bsp&bsp州府駐軍有五萬之數,更有本地士卒家屬屯駐墾荒拓邊,&bsp&bsp人口尚屬稠密,與幾處羈縻地瀕臨的地方案事極多,高永清雷霆手腕斬決不疑,但凡遇到牽扯州府軍的案子一律照判不誤,均是從重,許多本地官吏都看不下去,上奏參他酷刑烈獄嚴法重糾,是本縣的“屠尉”。折子遞上去,&bsp&bsp然而反倒是被整飭得最狠的軍屯之地卻悄無聲息。
皇上倒是不偏不倚要高永清自己辯解,&bsp&bsp他回了個奏本隻說“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又將自己任上刑獄的數目一一條陳,&bsp&bsp其中有一半都是積年的案子在他手中結案,&bsp&bsp並非新發新案。經過他的手筆,&bsp&bsp縣衙大牢已是幹幹淨淨,三個月都再無雞鳴狗盜之徒犯案。
此事發生在半年前,風波如今已然平息,但之所以最近被提及則是因為威州運失一批軍糧,由高永清裁斷終於人贓並獲將悍匪與其勾結的押運官員一網打盡,&bsp&bsp皇上很是欣喜,連提三級將他破格拔擢為提點刑獄使,雖然有反對聲音,&bsp&bsp然而他功績正在,當時丟軍糧一事的燙手山芋無人敢接,被他一己之力辦成,之前不做聲之人便很難有立場置喙此事。
但“屠尉”這一稱呼卻如影隨形跟著高永清到了州府。
“我們隻是聽當地官員這樣說他,卻沒聽百姓如何說過,個人的口說個人的話,也許身在威州再聽旁人的議論便是另一端言語了。”卓思衡相信高永清不是任意妄為發泄自己無端憤怒的庸官,他如果不是目的明確,是絕不會采取這一種極端手段的。
但卓思衡更清楚的是,高永清的個性裏有一種偏執的尖銳感,這與他的經曆和選擇有關,很難剝離。
陸恢聽罷沉思許久才開口說道“若是大人行事必然不會激起如此多無端憤怒。”
“若是我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解決這樣多的沉積舊案。”卓思衡從不懷疑高永清的能力。
陸恢聽完竟然少有的笑了笑“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大人的心也同世人一樣是長偏了的。”
卓思衡微微一怔,當然聽出他在揶揄自己言語回護高永清的所為,他怎麽不知道自己多少有點為不知道根由的事在強詞奪理,旋即無奈苦笑道“知曉了一個人的難處和苦楚,再想折中公允去談其所為所不為,實在是聖人才做的出的公正來,而我也隻是一介俗人,對自己的親人朋友沒有辦法冷眼作辭……”
“是我提起大人的傷心事了嗎?”陸恢正色道,“請大人恕罪。”
卓思衡極為溫和地看他說道“是你說中我心虛之處才對。我同永清賢弟是我們父親尚在時引薦相識,情誼非同尋常,我對他言語上的回護在所難免,你說得對,我有時也該更客觀去辨析利弊,才能真正替人去苦心窮慮。”
可卓思衡沒有說的是,他與高永清受於彼此身份限製很難聯係,即便真的想要提醒一二,卻也無處開口,這才是真正的無奈。
陸恢聽罷點頭,似是領悟到了什麽,許久才敘話道“說來也是巧合,正是這位高大人發覺之前秋闈時有人自瑾州前往威州偷改籍貫應考,今年是威州第一年獨設貢院開試,便有人活絡心思,覺得威州地處邊陲少有治學之士,故而容易鶴立雞群得中解試,才暗中使了銀子人脈過去應試,卻被高大人逮個正著。由此才引出瑾州州學的弊案,方知我州之上學風早便腐於蟻潰,於是惹得龍顏震怒,聖裁落罪才空出了大人要上任的位置。”
陸恢清楚高永清和卓思衡一直在努力避嫌,肯定不是有所勾連後才作此舉動,隻是這件事巧合的很,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而卓思衡當然明白他的深意,將本就閑庭信步的馬速再降一降,輕聲同此時已並肩而行的陸恢講道“任命我的是吏部,首肯之人是官家,其中再有深意也是上意。如果我沒有猜錯,想必此次弊案還牽扯到了國子監和太學,所以上麵動了整覆學風的念頭也未可知。我已去信回家詢問,如果有消息,我會再做打算的。”
陸恢心中服氣,覺得自己再敏銳也隻是發現問題而已,但卓思衡永遠想得快人一步,且做好準備無懼可能的困境與紛擾,實在是一種他無法企及的高徹通明。
二人言畢雨停,估算時辰大概還要不到一日的路途,於是決定暫不休憩繼續趕路。
顛簸的馬上,卓思衡心中再清楚不過當一個地方的學政出現弊案,並非此地開始出現問題,而是問題已自暗流中積累到不得不浮出水麵的地步,眼下他要做的難事恐怕不止一件,但他已習慣一路走來擔物而行,要是真的以後要重返帝京整頓國子監太學乃至全國上下的學政,得以先在此處施展一試,倒也是焉知非福。
想著,他心中的疑竇和迷雲便散去大半,隻剩勇往直前的熾烈催促他快馬加鞭。
其實兩人都並非第一次踏入永明城。
前次卓思衡來時是為替何孟春匯報工作,隻不過是在一年前,那時他是同潘廣淩前來,他們身有要務形色匆匆,急於趕回郡上監督麻池修造,並未見到潘父,而瑾州知州王伯棠也因公務前去江南府,二人沒有打過照麵。
此次入城,繁盛海埠仍是千帆競匯,港路通達盡顯富庶膏腴之美。卓思衡忍不住想在這作市舶司的長官可真是好差事,說不定官家還沒到手的東西自己就能先享受。但越是這種好處明顯的地方,大家眼睛都看在此處,敢造次的人實在不多,不如學事司一職治下,又是切要的仕途相關又是隱蔽的利害冗雜,幾般勾連多縱深難測,自己要想在這裏麵翻江倒海還是需要點手段的。
想著,他同陸恢也到了州府衙門,二人下馬後自有人迎接,那人隻道是王知州同潘州史親自恭候,還望新學事司提舉能趕快去拜見。
“你先去看看學事司衙門,若時間充足,再看看州學情況。州府給我準備好了宅子,我已安排陳榕陪送照顧你母親來永明城與你共住,這樣一來你能施展才華又好盡孝道,不必兩地奔忙。”卓思衡見陸恢眼神爍爍意外之中又有欣然,趕忙製止他的謝辭,“你也是我的弟弟,我的心本來就是偏的。”
說完他笑了笑,隻身前去會見那位娶了唐家姑娘的知州王伯棠。
王知州今年三十有七,至此五品知州,不可不謂官運亨達,相比之下潘惟山倒是一副老邁之態,可能是春日多雨潮悶,他時不時咳嗽兩聲,似乎是身體不大健朗。然而隻看那黝黑的方正的麵龐也能看出他是潘廣淩的親爹,兩人已是不能更像。
王伯棠笑容親和,個子高挑卻略顯清瘦了些,似乎是真的因為州上出了大事被皇帝申斥後戰戰兢兢,顯得十分疲憊,他受過卓思衡的下屬拜見之禮,很客氣請他落座,又先說提舉宅子的安排,要他放心居所,不必擔憂。
“與其擔憂居所,下官更憂心的是到底州學情況如何?”卓思衡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表情求問道,“下官倉促赴任,仍不知實情,還望二位大人賜教透露,好教我有所備籌。”
“州學所受影響極大,情況甚劣,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急切向吏部求索能人來治管。”王伯棠收起笑容後重重歎息,“卓提舉在安化郡時便有籌備書院之謀,想來對學政一事多有謀劃,或許正是可解我州學政積弊之人啊!”
說完他將目前州學和學事司的問題著重講了講,聽起來確實很嚴重,什麽缺人缺官缺吏缺師;生員怕牽連入弊案,家裏有點門路的都跑了;學事司衙門裏的銀子虧空嚴重,幾乎是一無所有……
總之就是缺人缺錢缺德,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王伯棠長歎一聲,卻重新坐好,靜靜看著卓思衡,似乎在期待他的反應。
畢竟當年笑裏藏刀收拾崔逯是何等的措手不及,如今卓思衡想要故技重施,王伯棠似乎也是好整以暇,早就恭候多時一般。
他等來的卻是一聲巨響。
卓思衡猛地拍擊側桌,怒容切齒,將方才的憂思愁悴不知甩到哪裏,大喝道“這些地方官吏豈敢如此?競興私利賄托公行,簡直無法無天!絲毫不知何為尊奉皇憲!太【】祖曾言‘學政乃國計’,又說過‘廢弛學務猶如害傷春稼’,不奉行祖宗之法,此等行徑簡直是狂狡滔天無德無道!”
卓思衡曾在皇上身邊抄了半年的實錄,可以輕鬆背誦我【】朝曆代明君的名言,用到此處簡直不要太鏗鏘有力且立論堅實,兩處引用可謂擲地有聲,疾言厲色也同外界流傳的溫潤君子形象全然不符。
再看王伯棠,似乎卓思衡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但隻是短暫的遲疑,卓思衡也不給他反應的機會,隻道“王大人,下官並非說您吏治不明用人不察,而是學政積弊已久,恐怕你到任時就早有潛藏,此次我們上下一心定要同心同德,好好整飭一番瑾州學風,好教天聽暢明,瑾州的讀書人也好有所得庇!”說完,他深深再拜,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看向王伯棠,好像王大人不答應他配合便是要天聽不暢天下讀書人心懷不安一般。
坐在一旁的潘惟山咳嗽起來,卓思衡聽起來覺得潘老爹是憋笑憋得比咳疾難受。
本來他同唐家的關係官場上人盡皆知,他隻需要麵子上過得去,勤懇尊敬上峰又勉勵治學就足夠了,又不像當年崔逯一事敵明我暗需要伺機而動。
沒得收拾你的好處誰和你虛與委蛇去客套?
卓思衡心道,我又不是什麽官場和平大使廟堂慈善家,哪有那個功夫廢話,此時也要王伯棠明白,整治學風是必然的,正事上要麽配合要麽少給他添亂,否則他有無數個姓王的不敢戴的帽子準備扣下來,最好先掂量掂量。
卓思衡的突然發作和隱語威脅讓王伯棠措手不及,早聽聞姓卓的是個笑麵虎,從不說重話,可眼見為實才看出來,此人城府極深之餘又帶有一絲不符合年齡的狡獪淩厲……
“卓提舉如此說,那我便放心了!”王伯棠卻也不是閑混來的官職,隻作感動狀這一項看來便是一頂一的演技,他語重心長,要卓思衡務必放開手腳不要辜負聖上的期許,又說自己必然支持他,絕不動搖。
可是王伯棠的話承諾了又相當於沒承諾,簡直就是“會給予一切精神支持,除了幫忙”。
卓思衡並不慌亂,銀錢和人力一開始他就沒覺得王伯棠會給他方便,要是真的給了,他才會忐忑其中是否有詐。
聽完王大人極致的廢話後,卓思衡終於笑了,他笑得如此切實和篤定,令王伯棠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不安。
這個卓思衡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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