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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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學數有終(六)
巡檢司一行人離去後兩日, 終於忙完手頭事的潘廣淩風風火火星夜兼程,騎馬趕到永明城。
他抵達時正值入夜時分,也不必去衙門, 徑直殺向卓宅, 來人通報後,潘廣淩幾乎是一溜小跑趕到書房, 瞧見正在為明天堂課整理書錄的卓思衡眉頭緊鎖哀苦愁悴的模樣, 他本就惶急的心便更加慌張。
“大人!是不是出事了!怎麽樣!那群混賬難道為難你了?我爹他沒幫你說話嗎!你是遇到什麽難處了嗎!”
他的話跟箭矢沒有區別, 字字滿弓驚出, 話音剛落, 卓慈衡正送茶點到書房推門而入,將前麵聽了個清清楚楚, 忍不住笑道:“我大哥什麽時候會為這些宵小煩心, 我這個親妹妹都不擔憂, 小潘哥哥你滿頭的汗,比我還著急。”
他們二人在泉樟城裏結識, 因那時事務繁忙,潘廣淩同陸恢二人經常不得不在卓思衡家夜談至即將天明破曉,便隻能客房將就一夜,故而也算常住的客人,看慈衡就如看待自家小妹一般,被數落笑話一番也隻是撓頭。
“可是大人的表情……”潘廣淩看慈衡朗然,也知道自己可能多心, 但再看看卓思衡灰敗的麵目,實在不能放心。
這時,卓思衡深深歎了口氣道:“這兩日驟雨後,天氣轉寒, 永清賢弟走的時候穿得那麽單薄,他身體弱,也不知道有沒有按時添衣好好照顧自己?餞席之上,本地的菜色他一個沒吃,肯定是不合胃口,可是將來如果他要在江南府就任,吃不慣這裏的菜可怎麽辦?聽市舶司的官吏說,明日有風浪,上午港口還要封泊,不知道永清賢弟到了建業沒有,會不會遭遇海潮?”
潘廣淩人都聽傻了。
原來卓大人擔心的根本不是巡檢司即將返回帝京回奏之事,也不擔憂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竟然擔心的是些婆婆媽媽的瑣事……
“大人!”他拎著卓思衡的袖子晃了晃,“你的永清賢弟是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喘氣的大活人,這點事都辦不明白,怎麽會連年升遷平步青雲?他可是肅州那樣艱苦的地方熬出來的,怎麽咱們江南府還養不活他?你清醒點啊!”
卓思衡恍若未覺,又歎了口氣。
“沒用的。”慈衡無奈歪頭,告訴潘廣淩,“自巡檢司一行人登船後,你卓大人就是這個樣子,已經兩天了,我看且得再緩緩。但你和他說正事,說不定就能回過神來。”
潘廣淩也是無奈至極,隻好說道:“那我和他說說浮汀山書院的事。”
“書院?書院怎麽了?”卓思衡聽到關鍵詞,立刻切換回了辦正事的狀態。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嚇了一跳。
“我來本就是為了這事。”潘廣淩自己搬了個小墩坐下,“吳興和宋老三都聽說你被彈劾參了一折的事,書院選好了下個月開建,可眼下這事,他們都覺得要問問你的意思,這書院……到底還建不建了?”
“建啊,這是咱們商量好的大事,為什麽不建?”卓思衡剛回過神來迅速進入狀態。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興州學,若是我們在瑾州再立一書院,豈不是在這個當口和大人唱對台戲麽?這怎麽使得?浮汀山那個書院本就預備學資輕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還跟宋老三說,可讓本郡內來此讀書的學子之家拿物產抵替銀錢,由宋家折算收納,這樣一來,豈不附近人人都去咱們那裏,誰給大人的州學撐場麵?這不是破壞了大人的官聲和計劃麽?”
卓思衡看潘廣淩嚴肅焦慮的臉,笑著搖頭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過好多次山鄉民戶,不知道還記不得有一家人的雞鴨產蛋最多,以此為生計的?我們當時都很好奇,去問山民如何做到同樣品種的雞鴨吃同樣的東西,卻能比別家產蛋更多?”
“記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廣淩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說,母雞母鴨老了便不愛走動,隻爬窩不產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雞老母鴨都是養至不下蛋了或賣或自己吃了。他們家卻給老禽的窩裏放上些剛成年的小母雞,又鬧騰又歡實,總追著老的啄鬧,老的便不得不動彈,打架亂跑什麽的,便又有精神頭下蛋了。”
“那你就該明白,州學想要永遠能維係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個競爭的關係,是一個能夠讓它不可以安安穩穩享受眼下不思進取的‘對手’。況且說對手也不太對,要知道瑾州雖然算是多學之鄉,曆次科舉多有中者,卻比之中原幾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書院增長學風,讓更多人願意送孩子走入學堂,州學並不會因此失利,這反而本身就是設立州學惠及萬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會離開學事司,難道我走了,州學裏的人便不活了嗎?瑾州的學子都不讀書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卓思衡說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狹隘了。”潘廣淩雖然做不到一點即透,但隻要講清楚道理,他便不會再前思後想左右鬱結,是個極暢達的人,“對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來了,他讓我轉告大人一聲,說他家裏有事,得回去一趟建業,書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擬了好多腹稿,還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過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術,說若是有緣你們建業再敘。”
卓思衡聽後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識,想必已經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說出建業再敘,看來他已經猜測到了事情的走向。
與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禍。
沉吟之際,他略算時日,心想自己給慧衡的信,想來也該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
帝京,小芩園。
“……大哥信上便是如此交待的。”
卓慧衡立在薑文瑞同梅子義二人右側,待他們都看過書信才開口。
“梅大人是什麽意思?”薑文瑞看後側身問道。
“倒是可以一試。”梅子義沉吟後抬頭看慧衡,“阿慧,你要知道,這次國子監的事雖不算弊案,但與你家勾連上的這一星半點關係,隻怕會拿去給人做文章,你哥哥還不知道吧?”
國子監的薑文瑞與梅子義兩位是內兄弟關係,二人個性一張一弛,卻同在學政上有所鑽研且誌向相合,如今統理起國子監來不得不謂同仇敵愾,二人自接手國子監,便設立私考,定期考校學子經義史條,專攻基本要理,卻正中要害搞得那些讀書基礎不牢靠子弟們叫苦不迭。
但事端也由此而起。
“慧衡,我與你梅叔叔早知太學考校有人做代考的生意,放長線釣大魚,也算蹲伏月餘才在前幾日人贓並獲抓住十四個不知死活的小子,這事兒說到底隻是國子監學子的事,比弊案不及,但眼下正是聖上為學政一事餘怒未消的時候,我們尚未上報也算擔憂以此掀起波瀾,還需從長計議。但偏偏這些人當中,就有你範家表哥那位弟弟。”
卓慧衡當然知道,之前三嬸就已經告知自己了。
範表哥異母的弟弟本是同悉衡一樣在熊崖書院就讀,卻頑劣不堪被退回家中自學,範表哥的父親溺愛幼子,拖了好大一圈關係,給他又送去國子監。誰知此子仍是不知長進,居然為逃避課考,買人代弊,卻被捉了個正著。
眼下若將此事上報,恐會影響風口浪尖的卓思衡之口聲,若被人以此攻訐,他地處東南之地,一時也無法為自家辯駁。
但巡檢司一行官吏已於今日入京,卓慧衡深知若是去信回信告知兄長此事,時間門根本來不及,這個主意必須她來定奪。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該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曉,隻這幾年在京中為哥哥辦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說得唐突,還請伯伯們教訓。”慧衡語氣雖弱,但聲調卻堅定無比。
“阿慧聰穎,不輸那群國子監太學生,若是男子,定能出仕。如今你想說什麽便說,我們二位雖不是你至親,但這些年見你拜得女狀元又編書有所小成,隻將你當做自家子侄輩,怎麽會怪你多言?卓家的事你哥哥不在,你當拿決斷,若是不可,我與你梅叔叔再做參詳。”薑文瑞本來就欣賞慧衡,言語之上多有鼓勵。
梅子義也含笑點頭。
慧衡施施然道:“哥哥做事素來務實,雖有手段機巧,但絕不徇私弄弊。前些日子範家大人居然找到卓宅,希望我能去信給哥哥說句話,要他替那位不成器的範家二少爺安排一二,我便當場以此言回絕了。”
聽到範家人找上卓家的門,薑梅二人都是微微蹙眉大有不屑之意,聽完慧衡的話,又緩緩點頭,心道慧衡女子,看似柔弱,心中卻剛硬決斷,快利有決。
“他忿忿離去,我自知到底是長輩,或許冒犯,然而我冒犯總好過哥哥親自回絕——我料定他必然如此——若真是這樣,恐他在心中道義和範表哥之間門掙紮自責。二位叔叔是知道我哥哥為人的,他從來最護親族。”慧衡見二人點頭,便繼續道,“此事就該由我來說。二位叔叔盡管按照哥哥心中所書,待到巡檢司一行人回稟他之參奏後立即將國子監太學課考代弊之事上書聖聽。”
“思衡之意我們明白,他是希望以此加促聖上整頓學風之心,我們亦是這個意思,如今朝野內外舉國上下,學政之事已是愈發刻不容緩。思衡雖有才德,卻資曆不夠,若能自瑾州學事司任上歸來入我國子監,那再好不過。我們並不擔憂此事,甚至頗以為善,可是……”
“可是到底涉及自家子侄。”薑文瑞接上梅子義的話說道,“皇上這兩年愈發……天威難測啊……”
慧衡心中感念二位與他們家並無親緣卻仍真摯相待的長輩,禮道:“慧衡替哥哥謝過二位長輩的慈心,不過我想哥哥此舉……另有深意。”
“哦?你自然比我們更了解你的兄長,說說看?”梅子義問道。
“哥哥想要二位叔叔在此時秉明聖上,不單單是為促使聖心早做決斷,更是暗示聖上,對於國之學政來說,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他的做法未必是最規矩的,卻是最有效的。哥哥也是想讓聖上明白,二位叔叔並非辦事不力,而是實在掣肘太多,若聖上可放寬些權柄,願意讓二位施展,或許國子監太學並非不能治理。”卓慧衡言辭條理清明,上句得聽之時,下句已有腹稿,隻見她微笑又道,“聖上猜忌心之重,二位叔叔自然比我清楚,故而做事不敢太過,隻怕見罪。如今哥哥替二位試出聖上底線,今後行事想必更有準繩。”
二人聽罷對視一眼,麵上皆是笑意,梅子義說道:“我們為官多年,自以為有分寸懂進退,如今想來,還是不如年輕晚輩更敢當敢為,真是慚愧。”
薑文瑞亦笑道:“其實你我二人就是因為顧忌太多,不敢行事,阿慧銳意,思衡縝密,兄妹之心怕是比你我二人更為堅毅,再加上你我外任多年,不如思衡真的在聖上近前為官,論了定聖意,即便你我為官時日更久,但卻不比他三年如履薄冰得來的經驗多啊……既然如此,那便按照思衡的意思來辦。”
卓慧衡稍稍鬆口氣,這還是第一次她自己決斷一件朝堂之事,雖也是對哥哥的所行有所感知和量度,但確實實在在她自己試了回當斷得斷的魄力。
於是在巡檢司回京入殿稟告參奏的當日,聖上案頭遞上了一國子監太學的折子,直言近日內弊環生,不得不重治以責。
聖上聽罷五人所言,又問了諸位臣工的意思,雖是有人聽完深覺卓思衡之舉略有過意,但仍是行之有效,無需治罰;卻也有人依舊執言其到底不怙祖宗之法,有辱斯文。兩方自是爭執不下。
而作為巡檢之首的顧縞卻在沉默著聽畢紛亂的吵鬧後,終於表達了他自己的意思:“聖上明斷,臣有言。瑾州州學幾乎崩於一場弊案,若不是卓思衡,到哪裏去遑論斯文與學政?臣不喜卓思衡之巧言令色與吊詭手段,但卻不得不說,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若旁人領銜瑾州學事司,想來斷不會有此彈劾參奏,因為什麽事都不為無為,便無奏可參。聖上,臣喜與不喜,並不重要,但臣之所察才為此役之要。卓思衡確實有悖離之嫌,但如今州學景象繁盛,瑾州學風漸起,此時問罪於他,豈不是鼓勵天下學政官吏起那無為避禍之念?臣萬不敢同,隻望聖斷,申斥於其,要卓思衡持重受矩,多有思量,但不可處罰,也不可責罪。將其繼續在瑾州學事司任作滿,再看是否有所成效。”
這一番話說完,皇上已是垂首而笑,深歎道:“知私而愨公,顧愛卿為我之衡臣!”他再用目光逡巡四下,見還有官員躍躍欲試想要反駁,便也渾作不覺,取出一封上奏來命人傳閱,繼而說道,“這封奏折由國子監監丞與少監二位大人所上,近日薑梅二人奉朕之命整治國子監太學,初有成效,朕心甚慰。然而其內裏所暴露的情形,卻令朕不寒而栗。方才顧愛卿說,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此時若連朕的腳下都藏汙納垢至此,須知萬裏之外到底是何光景?想來也到了該用非常之法的契機了……”
言畢他眉目微垂,哀哀道:“先皇交社稷在朕的手上,學政一事卻都不能決斷,朕真是罔對天下子民與祖宗之靈……諸位可有整頓學政的好辦法,就在今日都說出來吧,朕也聽聽臣工們的想法。”
然而,卻沒有人說話了。
方才抨擊卓思衡吵得最厲害的官員也仿佛堵住了嘴,再不言語。
他們並沒有任何能解決的辦法,也不敢攬這重大的職責在身上。
皇帝看了又看,又長歎道:“既然無有,一時惶惑朕也能體諒諸位,隻是到了這樣急切的時候,還是得朕來決斷,若是今後有人非議,那便是朕之罪,而非諸位之罪!朕已決意,要卓思衡繼續留任,再兩年滿任三年後,親自回京述職將諸事稟報於朕,到那時,再聽聽諸位對此事還有何看法。申斥朕自會在他例常的折子上加寫朱批,他在翰林院時素來穩重,見過後定然有所收斂。那麽這件事便這樣決定了,諸位臣工是否還有異議。”
沒人有異議。
隻怕多一句嘴,皇上就來一句:真的嗎?那太好了!你去接替他來整頓瑾州的學政吧!
本以為一切說完,曾玄度心底總算鬆了口氣,卻忽然聽到聖上再開金口道:“這兩年各地巡檢事務繁多,顧愛卿四處奔忙,也是辛苦了,朕一直沒有顧上給禦史台增派人手,是朕的失察。今科進士有幾人的殿試文章骨鯁正直語焉剛強,朕心想或許是可造之材,已著吏部分配到禦史台那邊去,且好好培養,他日好作鑒臣。可是隻有這些新科進士也是不妥,這樣,高永清,你也不必回江南府了,即日起,你也去到禦史台,在督查院任職諫議拾遺禦史,雖隻是七品官員,但也是協助顧愛卿來分察百僚、巡按州郡、糾視刑獄、肅整朝儀的要務,且不可怠慢。”
顧縞同高永清一道謝恩領旨。
離去前,曾玄度忍不住想,此次事端,隻有二人全勝大捷,一是卓思衡,所思所想皆達天聽,且諸事今後可以放開手腳繼續施展,隻怕今後天下學政都盡歸其治下。其二便是皇上。
皇上想做的事,想提拔的人,他都完全主宰,但麵上仍是賢君溫厚的模樣,半點沒有折損自己的威儀與君望。
不知道將來,自己的這個門生和自己輔佐的君王,到底誰在政治手腕上更勝一籌?
曾玄度隻是想想,便不敢深究。
……
幾日後,卓思衡看到自己折子上的朱批差點沒笑出聲。皇上的申斥和他小學時候有次上學遲到老師的口頭警告沒有什麽區別,翻譯過來就是:
你呀,事情辦得很好,可是有點著急了嘛,大家都說你穩重,怎麽到了地方卻反倒急躁了呢?事情呢你就繼續辦吧,朕心裏有數,但你這個樣子,朕以後也不放心你再到外麵去外任,罷了罷了,這樣吧,兩年之後,你回來帝京,繼續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事。希望這件事可以給你一點長進和經驗,朕欣賞你,信任你,但也要有分寸,朕等你的好消息。
卓思衡麵對這番“春風化雨”的言辭,當然淋涕上表,感謝皇上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並用比皇上還委婉的措辭表示他下次還敢。
於是就這樣,他任期的後兩年在風平浪靜中度過,當三年任上後的考評抵達時,卓思衡的名字後麵赫然寫著優上。
同時到達的還有一紙中書省同吏部的調令:
瑾州學事司提舉卓思衡,右可試國子監司業,擢升從五品,召令既出,述返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