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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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萬卷螢窗(二)
    前一刻意氣風發抖擻精神的卓悉衡和陸恢已是啞火的炮仗,  被卓思衡眼鋒一掃,脖子不自覺後縮。然而卓思衡卻再不看他們,隻同樊先生講話,  又請樊先生同各位學子再講再論,總結陳詞,  之後命人為今日到場的人傳餐送水,親自送樊先生回了國子監內苑的臨時住處。
    而眾人散去後,  陸恢和卓悉衡被叫到司業日常處理公務的內堂,兩人焦慮不安得站著。
    “你真的是太學學生?”卓悉衡從方才並肩而戰陸恢所顯示出的學問素養來看,覺得自己同學大部分達不到這個水平。
    陸恢不好說自己的身份,心中忐忑,  隻能沉默。
    “如今的太學規章嚴格,你若不是,那又怎麽混進來的?”卓悉衡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樣有一種天生的敏銳,他察覺到沉默背後或許就是不能說的真相,可因剛才的惺惺相惜,  他沉著思索後還是覺得可以大膽一試,  說道,  “從這裏往返後苑還得有些時候,卓司業又要和樊先生客套,  你快走罷。”
    陸恢愣了愣,  難以置信看向卓思衡:“那你要怎麽解釋?”
    “就說你來得路上離去了,  我也沒見到。”卓悉衡覺得自己哥哥也未必就會把他怎麽樣,  雖然一頓訓斥是跑不了了。
    自己本想繼續隱沒,  卻沒想到這個議題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又聽有人大放厥詞怒斥太史公,才忍不住站了出來,  誰料就在自己身後的太學生一樣不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站在一處去替太史公辯駁,如今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卓大人沒有那麽好蒙蔽。”
    “總之我自有辦法。”卓悉衡就沒有打算蒙蔽哥哥,他是料定實話實說也不能怎樣。
    陸恢覺得眼前這個太學生篤定的有些詭異,試探問道:“你不怕他嗎?”
    “說得好像你有多怕我一樣。”
    二人皆是一驚,齊齊回頭,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卓思衡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門口,盯著兩人,臉上似笑非笑,可眼神卻不是同一個意思。
    “樊先生說你們兩個古人章句信手拈來,再加上氣吞如虎辯才了得,還要我引薦收你們二人當做門生。你們兩個太史公的千年後高足,讓班孟堅的忠實讀者都如此厚愛,真是本領不小,可惜我出宮太晚,沒來得及現場諦聽這等精彩的言弈,實在可惜。”卓思衡邊說邊背手踱步,自兩人中間穿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後叉手靠著椅背,以目光巡視二人。
    陸恢到底是卓思衡任下做過幾年官吏,太了解他上峰的脾氣,立刻解下腰牌遞到桌上,毫不猶豫將禍水引開:“大人,我聽說有太學學生暗中收買代筆,故而隱沒其間,這是襄平伯家林姓學生的腰牌憑證,他家家丁雇傭我來代聽代寫,證據確鑿,他如此欺瞞,實在可惡。”
    卓悉衡傻了,這是哪出和哪出戲?忽然他想起來,自己三姐曾說過,在瑾州時有位小陸哥哥,是大哥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是一位弟弟,此次跟著一道私自入京,被大哥不知罰去哪裏思過,從描述和行為來看,自己眼前這位不是陸恢還能是誰?
    “你是……陸恢?”卓悉衡等不及答案揭曉了。
    陸恢也是一愣,當即問道:“你為何知道我的姓名?你是誰?”他再看此人眉眼雖不似卓思衡,可氣度與樣貌有種模棱兩可的相似感,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此位學生膽敢讓他先行離去自己收拾殘局的底氣——因為他是卓思衡真正的那個親弟弟。
    這時,卓思衡忽然笑了出來:“那,互相介紹一下吧,我的兩個才華橫溢有勇有謀的好弟弟。”此時他笑起來可比不笑嚇人多了,“既然你們彼此心意相通,都這般摯愛《史記》,那我問一下,其中列傳第五篇是什麽來著?”
    兩個人都嗅到危險的氣息,知道答案也不敢說。
    “遊餘,你來說。”
    被點到名的陸恢不敢再保持沉默,隻能硬著頭皮回答:“《史記》列傳其五是《孫子吳起列傳》。”
    “原來是這個。”卓思衡好像第一次聽說一般,又問,“那裏麵講了孫臏哪個計謀名顯天下來著?”
    “是‘圍魏救趙’之計。”
    “原來是圍魏救趙啊!”
    陸恢這才明白卓思衡的意思是自己剛才的臨時“智計”被看穿,在揶揄他妄圖用圍魏救趙來擺脫責罰,一時羞慚,整張臉到脖子都是通紅。
    卓悉衡心疼陸恢,心想自己哥哥陰陽怪氣說起話來實在是有點凶殘的。
    然後,他就發現哥哥看向了他。
    “你很講義氣,在這裏讀書真是委屈你了,該去軍營行伍闖蕩闖蕩才是。”卓思衡在訓人方麵一碗水端平,陰陽過沒血緣的弟弟,現在開始瞄準有血緣的這位,“你‘自有辦法’,什麽辦法?說來聽聽?”
    卓思衡的笑容隨著他的話在一點點消失。
    下麵挨訓的兩個人都知道完了,這次全完了。
    卓思衡果然猛地站了起來,一拍桌麵,上麵的簿冊書紙都跟著晃上幾晃:“一個個都長了好大的能耐!”
    “哥哥,我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這樣出風頭了。”卓悉衡立刻承認錯誤,這是他從三姐身上學到的辦法,一般情況下對哥哥非常有用,然而眼下卻不是一般情況。
    “出風頭?我何時說過是因為你們站出來機辯而責罵你們?”卓思衡怒極反笑,“請來這些四海名師為得是什麽?不就是像你們這樣的學生能學到真正的本事和知識,能讓樊先生當場指點,能說出自己的見解,這是你們的造化,我感激樊先生還來不及,何曾說過會為此事怪你們?你們這樣想,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陸恢立刻做出適時調整和反省道:“我不該私自違背大人的命令離開洗石寺。”
    卓思衡氣飽了訓夠了,可還沒教育到位,他不斷在心底默念,“這兩個是自己家弟弟這兩個是自己家弟弟”才勉強平複下來,能夠顯得稍微心平氣和那麽一點指點兩人挨罵的理由。
    “遊餘,你看似穩重實則衝動,但在帝京,在天子腳下世間宦海,衝動就會帶來致命的弱點,這弱點可能眼下不是那麽危機,但如果落入你敵人的手中,你便隻有任人宰割的餘地了。你擅自離開洗石寺想出去走走,我雖怪你不聽話不老實,但其實不算什麽大錯,你偷偷來國子監,交易身份想溜進來聽聽名師講學,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就連你最後站出來辯論一番,倒也不是錯處。你真正的大錯是妄圖隱瞞,你從最一開始的打算就是這樣‘戴罪立功’?簡直荒謬!”卓思衡又拍一下桌子,陸恢單薄的肩膀都跟著一顫,“遇事欺上瞞下,不能明察局勢辨析是非,已知有過,隻想矯飾不想承擔,這是你這些年跟我學到的麽?”
    不等陸恢回答,卓思衡又開始對卓悉衡進行教育:“你覺得你是在幫惺惺相惜的朋友,可你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在做什麽的時候,隻憑一腔熱血,就在那裏自以為是,我是你哥哥,你就敢包庇隱瞞,今後你進入仕途,我都不敢想你會去做什麽!”
    卓思衡站起來,忍不住指著兩人道:“都很會拿捏我脾氣不是麽?還有商有量的,真當我不敢罰你們?”
    他確實敢,但是不舍得。
    卓思衡又一次感受到當家長的矛盾。首先陸恢和卓悉衡都是好孩子,其次,他們是有主意的好孩子,最後,這兩個孩子個性上都缺少一些克製,但偏偏這點是他最擔心的。其實生氣歸生氣,倒也不用這樣發怒,然而卓思衡總覺得,如果不趁現在趕緊讓他們意識到即將麵對的是什麽,今後就真的要用血的教訓來交學費了。
    那時候他會更心痛的。
    卓思衡啊卓思衡,你收拾人家兒子可謂心狠手黑,換到自己弟弟就百般猶豫,真是沒用。
    他覺得自己還是要向皇帝學習,至少在狠得下心這方麵,人家才是自己的老師。
    還有那個什麽哪裏來的襄平伯世子,頂風作案,當真是混賬透頂!
    不過找人頂替代筆這件事可大可小,處理不當可能會有其他風險,卓思衡不願因小節而失大理,盛怒之後他很快找到了解決的方案。
    此時再看兩個戰戰兢兢的孩子,便難免開始心疼了,卓思衡不想心軟暴露,便隻冷著麵目說道:“我還有公務未辦,等我回去再說。陸恢,你先和我來,指認一下到底是哪個眼瞎的找你當代筆,然後和悉衡一道先回家去反省!”
    陸恢不敢不從,隻能跟著卓思衡,找到還在苦等的那位林府跟班,由中京府衙役出麵抓了個正著,卓思衡押著人準備去襄平伯府,再看陸恢站在瑟瑟春寒的風裏,顯得格外單薄,低著頭,整個人好像都沒了半點精神和氣力。
    卓思衡已經將不能心軟四個字刻在腦子裏當成座右銘,可他看到此情此景,還是心中有些澀然,隻能硬撐著橫眉冷目朝他說道:“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去反省。”
    “是。”陸恢說完便轉頭挪動腳步,朝國子監前大街另一頭走去。
    “回來!你去哪呢?國子監在這邊。”卓思衡喊他回來。
    “回去反省,回洗石寺去。”陸恢老實答道。
    卓思衡很想歎氣,最終還是忍住了說道:“你和悉衡一起回家!回去了該吃飯吃飯,等我回來再收拾你們。”說完頭也不回翻身上馬直奔襄平伯府。
    襄平伯林敦在府中聽說國子監司業卓思衡來了,頓時警覺。他下意識覺得自己兒子又惹禍了,自己的膝蓋也忽然開始作痛,又氣又急,怒道要綁來兒子當著卓司業的麵再動一次家法,林夫人知道丈夫的火爆脾氣,更是憂心兒子闖禍,趕忙道:“老爺先別急,卓司業來訪還不知何事,如今好些客人在家裏借住,我娘家的親戚和老爺舊日同僚的晚輩都還在別苑,若是一時動靜鬧大實在不好解釋,老爺不妨先去聽聽卓司業所為何事。”
    林敦這才略略冷靜,先派人將兒子林劭看起來,自己則穿著剛從衙門回來還沒換下來官袍去見卓司業。
    林敦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職銜高於卓思衡,然而卓思衡一個直學士頭銜卻足夠壓人,加上他實在覺得兒子又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教國子監的師長官吏找上門,氣勢又矮了一截,八尺高又壯碩的中年人見到卓思衡,便隻有頷首先行禮,道一句:“給卓大人添麻煩了……”
    卓思衡見不得父母如此操心又不安的樣子,趕忙去扶道:“大人太折煞我了,請先起來。”
    林敦沒想到卓思衡態度如此平和謙遜,一想到兒子,又心中焦痛,幾乎落下淚來,他人在太常寺,日常掌管宗廟祭祀一類事物,迎來送往不是皇家就是宗族,平常做事務必百倍小心,怎知有天要為兒子如此擔驚受怕,隻希望混蛋小子不至於真的開罪這位皇帝麵前的大紅人,千萬不要惹是生非,他自己寧可受辱,也實在不想出事,於是便握住卓思衡的手,又羞愧又無奈道:“我那逆子,上次打架便有他一個,去了趟大理寺的牢獄,回來倒是老實了幾天,可前些日子寫個狗屁不通的文章讓業師給遞回家裏,我簡直沒有臉看!我動家法打了他一頓,如今犬子正在養傷,他若是又做了什麽混賬事來……大人便拿我去給聖上交差吧……”
    其實情況卓思衡已經在陸恢處了解得差不多了,他也並非是興師問罪,於是扶著襄平伯坐下,自己也盡量讓人感覺鬆弛些挨著落座,笑道:“大人,我是國子監司業,規正學風處置學政事務是我職責所在,貿然來訪當然也是為貴府世子。但還請大人先別急躁,我來雖然不是興師問罪,但也是要將話講明,才不負聖上所托之責。”
    卓思衡態度溫和字字在理卻不咄咄逼人,也不像疾言厲色來責問的,林敦稍稍緩了緩心神,方才關心則亂,此時在小自己一輩的年輕官吏麵前也有些不大好意思,隻能等對方開口說話。
    卓思衡看出對方的窘境,也不故意使人困擾,率先微笑說道:“世子被責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大人如何得知?”林敦也並未將此事外揚出去。
    卓思衡也不賣關子,將今日他家家仆四處找人代聽代筆的事一五一十告知,眼看襄平伯邊聽雙拳邊握緊,臉色由赤紅轉作慘白,他適時說道:“大人,雖說世子確實有錯,但他有傷在身不好旁聽講學也確是實情,隻是這件事若不罰他,我如何明正太學規章?又如何做得治學官?”
    “逆子!”林敦羞慚驚怒,勃然之下狠拍桌子,揚手喊道:“來人!將逆子綁來!讓他親自向卓大人謝罪!”
    卓思衡卻伸手製止他,隻教來人再沏一杯茶,溫言道:“世子若來,好些話我不方便講,我雖不是別人的父親卻也是兄長,今日在責罰之前,想和大人談談如何教養自家晚輩的心得,不知大人願聽否?”
    林敦此時生怕此事鬧大,聖上三令五申的要務,偏偏他家兒子犯事,上次與眾人一道過關,此次他一家之責惹來雷霆之怒又如何擔待?縱然心焦如焚,可除了聽卓思衡說下去也別無他法,隻好道:“我……犬子無德,我有何麵目言說如何教子啊……”
    “大人不要這麽說,是我想聽聽大人的心得罷了,因為在我看來……世子有一點性情十分出色,我也想自家弟弟能有這般品格,故而特此請教,不知大人是怎樣相授,才有這般淵源?”
    林敦傻眼了,卓大人是瘋了嗎?前一秒來告狀,後一秒誇他兒子,林敦覺得另有文章,雖不敢得罪,但還是避讓道:“大人所言……我實在是不懂。”
    “我捉住了替世子辦事的書童,那人是與世子一道長大的親隨,拿著世子的腰牌替他找人代寫。但我所知曉的這些卻都不是自他口中所言,而是從他雇傭之人處得知,這個書童被我命中京府衙役當場捉拿,本想再核對一次他的口供,不料此人咬死不說,隻說是他自作主張偷了腰牌,與貴府世子沒有半點瓜葛,世子並不知曉此事。”
    卓思衡歎了口氣道,“仗義每從屠狗輩。其實也未必是。我在地方做官多年,見了許多主縱家奴事後家奴反咬的案情,人心向背利益糾葛多是如此。然而世子的親隨有情有義,可見世子尋常並非以錢財籠絡,而是真心對之,人非草木,故而知道闖下大禍可能再無轉圜,卻仍是願意士為知己者死,哪怕此親隨大字不識又確實犯錯,但在我看來也算不負所托的豪性之輩。而這樣的人是為世子而肝腦塗地,不得不謂之是世子有古戰國四君子之任俠品格。我深覺此性情難得,故而想垂詢大人如何熏陶培養,才可使後輩得之?還是世子天性便是如此任俠豪爽之輩?”
    林敦這輩子都沒從這樣清奇的角度思考過問題,聽著離譜,可細想卻是如此,他喃喃道:“不瞞大人,那日大鬧國子監,犬子歸來後跟我頂撞,說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眼見好友被打才不管不顧動起手來,其實他隻帶了一個書童,也並未惹事……可到底是做了錯事,我沒臉去跟旁人解釋這些,今天若不是大人提起,可能我與夫人一輩子都不會提及……他自小如此,做事衝動不計後果……後來又結識下不學無術的王孫子弟,我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哎……實在是不知如何言說……”
    見林敦卸下心防,不再防備自己,卓思衡也將話徹底敞開:“大人是嚴父,我說句求全責備且有些冒犯的話,大人覺得世子的學問文筆如何?”
    “很是不堪……簡直不入流!”
    “沒錯,這批國子監太學的學生,文章詞句樣樣不通,寫出的文章顛倒錯亂,我看過後簡直是火冒三丈不下大人您的怒意。也是難怪,這學從前上了和沒上一樣,能學到什麽?寫出讓大人生氣的文章該是情理之中,大人震怒無非是覺得臉麵盡失,該要管教,其實文章的壞處並未超出大人的預料,在下所想是否如此?”
    麵對卓思衡的坦率,林敦也隻能點頭:“已闖出這樣大禍,我不敢不管……”
    “可是一頓板子,他連其他講學都無法去聽,為了不再挨打,隻能繼續鋌而走險,如今的局麵,當真是誰都不想見。”卓思衡歎了口氣,“有時一頓家法並不能解決問題。”
    “可又不能打,要我如何管教?”林敦也覺得很委屈。
    “大人是否願意信我呢?如果相信,不如讓我試試看。”
    卓司業胸有成竹的笑給了林敦很大鼓勵,他想既然事已至此,人家也將話說到了底,若隻是告發,卓思衡早就交了差回家,此時還在這裏便是盡職盡責到極點,自己有什麽拉不下臉來奉陪?便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於是他點點頭,聽從卓思衡的話,叫人帶來被捉住的親隨與世子本人。
    這兩人未來,林夫人卻借口來添茶待客先到一步,林敦佯裝慍怒道:“你來做什麽!還不快回去!”
    卓思衡看林夫人眼圈已是紅的,一雙手絞在袖口裏已是沒有血色,哀歎著可憐天下父母心,避讓行禮後朝林敦說道:“夫人也是關心則亂,無妨,您二位本就是世子至親,在這裏也是應當。”
    林夫人謝過卓思衡,側到丈夫身後一步,悄悄用手帕按去眼角的淚痕。
    林敦也隻是歎了口氣。
    襄平伯世子林劭入門來時看到的便是自己父母與校長同在的地獄景象。他本就難行,站定後搖晃幾下,不敢去觸碰任何一個人的眼神。
    而當自己的親隨被衙役押送入內後,他忍不住用眼神驗看親隨是否有挨打的痕跡。
    這些都被卓思衡和林敦看在眼中。
    卓思衡朝林敦笑笑,似乎是證實了自己關於世子有情有義的話,沒等他開口,那親隨見到世子也在,便知敗露,急忙喊道:“世子!是我大逆不道!我混蛋!我偷了你的腰牌出門惹出禍來!都是我!”
    “你住口!”林敦怒道,“卓司業還沒開口,你搶什麽話!”
    他雖然是氣著說話,可心中卻驚訝於卓思衡所言皆中,不知不覺間竟也換了一番視角去看自己的兒子,心道這小子莫非真的有這般氣性能收攏如此忠節之人為自己擔當?
    “世子,是這樣麽?”相比林敦,卓思衡慢條斯理得多,但林劭是見過卓大人手段的,知道卓閻王的可怖就在於春風化雨的麵容和言語下都是狠辣毒計,他想象到自己可能麵對什麽,心驚膽寒之餘去看親隨,但見他麵色蒼白咬緊牙關,忽然心中湧起股血勇來,當即仰起頭道:“是我指使仆從如此!他隻是聽命,我才是主謀!”
    林夫人此時已是慌張,林敦卻連連歎息,怒拍桌麵,嚴父慈母之形躍然於表,卓思衡看在眼中,心底又歎一番,麵色不變,隻看下首跪著的二人。
    親隨果然急了,直呼不是如此,世子則拿出一副英勇不侵的高傲勢頭,梗著脖子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卓司業責罰!”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林敦再聽不下去製止道:“兩個孽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說完,他也是落下淚來,再不能支,竟向卓思衡跪了下去泣道,“卓大人,我年屆四十才得此子,嬌慣寬縱皆是我的過錯,我沒有臉麵求你寬饒,但還請上報此事時務必寬緩……我綁他去領罰……可……可千萬不要論罪啊……”
    林夫人聽此言語,也隨同丈夫一起跪下哀哀而涕道:“我不懂朝局,然而自古母慈多敗兒,今日之罪,是我教子不當,我願自請去誥命欽封,惟願大人能寬宥我兒最後一次……”
    卓思衡好去扶林敦,卻不好扶林夫人,世子林劭見父母如此,已是震驚至無法言語。
    卓思衡總不能叫伯爵和三品誥命夫人跪著自己,也隻好俯下身,半跪著安慰道:“大人,夫人,萬不能如此,我來是為講求道理,絕非興師問罪。”說罷,他看向已是徹底傻住,隻眼中不控製落淚的林劭,繃緊語氣道,“你可知你父母為何如此求我一又無爵位又隻是五品的小官麽?你所犯的事說大並不大,可是卻偏偏撞上官家最忌諱的事上,今日的講師樊引樊先生是入宮開過經筵之人,聖上都執弟子禮諦聽,你卻如此怠慢疏忽,還暗中教人代筆,冒犯我所製定的國子監太學規章在先,冒犯天顏在後,加諸前事,你知道自己會有如何下場麽?聖上若是拿你來以儆效尤,你該讓你父母如何麵對?我若是見此情形於心不忍隱瞞不報,若讓人將此事告發,旁人會說你父親與我私下結交賄托公行,枉顧聖上詔令私相結黨互隱互弊,以此名義彈劾若是治罪下來,別說你家爵位,哪怕是性命怕是都未必能夠保全!”
    林劭呆呆聽著,人已是木然不知所措,跪在那裏半晌,忽得哭出聲來。
    “見父母如此方知自己不孝,如亡羊補牢。我問你,你在行事之前必然是先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他們可曾願意幫你的忙解你燃眉之急?”
    聽到卓思衡的話,林劭啜泣著搖頭。
    “好,那我再問你,眼見你父母如此,你心可有痛?”
    林劭哭泣重重點頭。
    “為這些酒肉小人,致使父母如此傷悲,你可知你錯?”
    三問之後,林劭再無法繃住,大哭悲鳴,膝行至父母身前,埋首與父母懷中,嚎啕痛哭,口中不住哭道:“孩兒知錯了……知錯了!爹娘,是孩兒不孝!孩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