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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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靜中物化
太子劉煦眼中似有薄霧, 他四下看過無人,才再次開口:“之前見卓大人你遭受非議責難,我卻在一旁無法言語, 實在於心有愧,不知要怎麽見麵, 可聽阿婉來說她的侍婢見你隻身到了弘文館,我才貿然前來……隻是想道個歉、敘個舊……如果卓大人覺得麻煩,我馬上就走……”
“殿下如今是成齡之人,做得也是成熟決斷, 你的克製幫了我很大忙,怎麽好接受殿下的道歉呢?更何況當年你在帝京一番言辭,亦救我於千裏之外,是我要謝謝殿下才對。”卓思衡像從前一樣拍了拍太子的上臂,予以鼓勵和安撫,“太子殿下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若是對七年前的我講如今您會變作這樣的有為青駿,我大概是不會相信的。”
他說得是肺腑之言, 劉煦心中怎麽不知?那種當年縱使身在密林黑夜惶惑無助卻因為卓思衡在身邊而備受鼓舞的感覺又回來了, 太子的語氣都比重逢之初歡快許多:“卓大人在瑾州那樣凶險, 我能做的也是不多……母後教導我不許替你添亂, 少說少錯, 那次我卻不得不言語,至今想來仍然是忐忑不安。不過, 你能化險為夷回到帝京就最好了!”
“今後這樣的時刻還會更多,太子殿下千萬不要過多置喙朝政,我當然有自保的能力,但是殿下你就算規行矩步, 也還是會因為身份陷入朝野利益的旋渦,切記明哲保身啊!”卓思衡一見到太子就忍不住叮囑,到底是他親手救下的孩子。
看著太子還和當年一樣乖巧點頭,卓思衡又想起那日與鄭鏡堂在宮內甬道上的對話,有一瞬間,他忍不住捫心自問,太子真的適合掌握住天下的權柄麽?但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又茅塞頓開:不是還有我在麽?
既然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太子沉淪遭難,那就幹脆試試看能不能暗度陳倉先將形勢穩固,今後的事今後再說,眼下這一步,他至少要幫太子走得穩穩當當。
豁然開朗的卓思衡在太子開口說話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他帶至弘文館內側一間存放筆墨紙張的雜物間,這裏他抄書時每天都要來個三四次拿取,灑掃的太監宮女們極少出入,可謂無有耳目,是他能想到的宮內最適合說話的地方。
“太子殿下最近在忙什麽?”卓思衡先沒有說出自己的打算,而是緩和一下緊張的氛圍。
太子起初以為是被人看見東宮和朝臣無故交談,可確認四下沒人了,他也就敢說話了:“不日幾位叔伯藩王即將入京,宮中要設宴款待,父皇要我接待諸位世子,我還在認宗正寺給我的玉牒皇譜。”
這件事卓思衡也有所耳聞,皇帝總算還給太子點活幹,雖然不涉及政事,但這種政治意味很濃的家事也適合練手。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一直在忙的事?”卓思衡又問。
“讀書。”太子想了想,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也學了些弓馬,今年秋狩總不好再拖尾了……”
卓思衡點頭道:“能做好這些已然是不容易的,做人最好別太事事強勁,偶爾露出點不足和破綻,並非就是示弱。”他倒覺得太子目前的形象還算尚可,無需要改變。
“有時父皇很苛刻……有時又很好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便聽母後的話一直少說少做。”太子的目光裏透出些許憂色望向卓思衡,“卓大人……我還可以在私下無人的時候叫你一聲卓大哥嗎……我想請你幫幫我。”
卓思衡知道自己對熟人和晚輩最愛心軟的毛病,他也知道不像之前在密林求生時那樣的絕境,兩個小孩子一口一個哥哥大哥的並不礙事,即使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公主。可是走出那個特定的時段和環境,他如果接受了這聲大哥,就意味著必須要真真正正成為一個太子黨,沒有回頭路可走。
他當然可以騙一下太子,答應、但是蒙混,但卓思衡並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也不願欺騙和自己同生共死過的孩子。
“私下叫順口了,萬一人前叫出來怎麽辦?”卓思衡笑道,“不然你幹脆還是叫我卓侍詔好了,我聽著也習慣。”
太子覺得卓思衡說得有道理,自己腦子轉得沒有那麽快,萬一說漏嘴一次就是天大的禍患,而卓侍詔也算一個自己和妹妹獨有的特別稱呼,於是欣然應允。
“太子想請我幫你什麽呢?”卓思衡又問。
“卓侍詔……我不知道要怎麽當好太子,請你幫我、教我,我不為將來過多他想,隻想我和母後還有妹妹能太平安樂一生無憂。”太子聲音裏有種近乎祈求的傷感,“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幫我作此打算……”
“太子身邊沒有信任的人並不是你的錯,而是為了生存不得已而為止,不要因為外界的壓力而自我折磨,這樣很消磨人的心誌。”卓思衡盡量用鬆弛的語氣來說嚴肅的話,希望太子能心理負擔小一點,“如果殿下信任我,我願意替你想想該如何做怎麽做,可在此之前,我想問殿下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殿下務必如實回答。”
“我一定知無不言。”
“殿下想不想繼承大統登臨至尊?”
這話嚇得太子臉色一白,連連擺手道:“我……我不敢想這個!”
卓思衡苦笑不得,倒也確實是太子的實話,他溫柔低聲道:“太子既然信任我便不用如此戰戰兢兢,有什麽說什麽就是了,想與不想都可以說,願與不願也都能談,但我想聽的一定是太子的心裏話,哪怕從未啟口說過,今日若要同我問策,也是要親自說出來的。”
劉煦覺得自己好窩囊,一定又被卓大哥看成軟弱之人,人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隻為自己著想,自己卻還不敢言語,又怎麽對得起卓大哥從前的救命之恩與今日的提點之義?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總算能用小聲開口講話談論此事:“我確實沒有想過……登臨大位,聽起來與我似乎極其遙遠,我隻想眼前的事,不敢奢望將來。”
“那就將繼位看做一件順理成章的事、當做一個目標。”
卓思衡總是會用慢且悠長的語氣說些驚天之語,太子半晌回過神,才發覺裏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我連太子都不會做,又怎麽去做皇帝……”劉煦喃喃道。
“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做人家哥哥的。”卓思衡很用力地拍在劉煦的肩上,“做哥哥和做太子一樣,其實都不是我們自己能選的,但卻是無路可退的。你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了。讀了這麽多年書,我問你,你可曾聽聞哪個廢太子能安享餘生?好些廢太子別說過舒服日子,連活著都是做不到,要是你真的落得如此境地,你的妹妹和母親都將是何下場,你可想過?所以我雖是問你想不想,卻也沒有其他的路指給你走。但你願意問我,大概也是不想自己落得史書裏那些廢太子的下場。所以縱然不說沉鉤舊事,我且問一句,你難道願意再經一次你祖父那樣的命運麽?”
太子這次的搖頭異常堅決:“我不願!我曾聽老宮人說,當年姑姑被罰去掖庭苦役,小小年紀要洗衣舂米,被欺辱責打,連飯食都常被其他宮人搶走,雖然父皇做了皇帝後,將那些曾經欺負過姑姑的仆役宮人全部處死,可我隻要一想阿婉和母後受這樣的苦就恨不得自己去死!”
太子重視親情時便有了氣性,卓思衡最欣賞的便是他這點,聽完後含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殿下不是一個人麵對未知前路,你的左右手還各牽著一個親人,怎能不放長遠目光用堅定之心去做更勇敢的決意?”
“我明白卓侍詔的意思。我也想不去爭不去搶,但我要保住此刻的自己和太子之位。”太子深吸一口氣道,“而保住太子之位,就是去爭,這二者沒有區別。”
“所以太子問我能不能幫你,我也要確認一下太子的決心究竟願意做到何等境地,殿下既然已經能拿定主意,那就可以聽聽我的建議了。”
很奇怪,劉煦覺得自己之前忐忑不安,可聽過卓思衡的話下定決心要竭盡全力保全自己和家人後反倒安定沉著許多,雖然這條路更難走更艱險。
看著太子這次的點頭更有力度,卓思衡終於放心告訴他自己的打算:“殿下一直以來韜光養晦,其實是個性使然,而非心有謀算。眼下朝野形勢晦暗不明,這樣做也是歪打正著,剛好符合你父皇所期待的情況,他希望你穩固和優秀,卻不拔萃和冒進,這樣一個太子能夠幫助他爭取更多時間去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而非過早將經曆虛耗在無休止的議儲風波之中。”卓思衡認為皇帝的這個做法非常正確,可能換做是他也會如此選擇,但這種情況對於太子來說就不是好的消息了。
他這個位置仿佛就是隨時要被適時出現之人取而代之一般才設立的。
“可我安分守己,也不能避免爭端,之前那些人想借我的話攻訐卓侍詔你,不就是看準我身為太子,說錯做錯便是萬劫不複……”太子心有戚戚道。
“是了,因為你的身份與常人不同,所以更多一份危險,但事情未必就像他們想得如此順利,如今你我能在此處敘話……雖然是偷偷摸摸吧……但終究也是逃過一劫。可見天底下也有事在人為這一說。”卓思衡希望太子能了解形勢,但又不為形勢所囿,了解皇帝的看法非常重要,但也不能輕易為之左右,“時局凝滯,無需自我設限,殿下先做好一個哥哥、一個兒子足矣,化繁為簡並非愚懦的表現,既然人人都覺得殿下謙和守禮,那便將此做至極致,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我明白了。”劉煦因改變而不安,但如果不要他去改變,他反倒能適之自然。
“我有三件事要與你約定,這三件事你一定要做到,這關乎我們今日談話的最後結果,我不敢保證能讓你登臨大位,但卻能在你做到此三件事後要咱們都平安順遂度以待來日。”卓思衡耐心道,“但你務必先向我保證,你會信守諾言,竭盡全力的去嚐試這三樣。”
劉煦聽過卓思衡前麵的分析已是豁然開朗,別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他也恨不得立刻去做來證明自己,點頭點得比方才快多了。
“好,咱們是君子之約,不需要盟誓不需要繁文縟節,隻需要你將我的話牢記在心。”
“我定然信守!”
卓思衡收斂笑容,嚴肅道:“第一件事,你務必要好好讀書,這是一切的前提。讀書可以讓人縱然在孤獨時依然強大,靜其心端其身,修養與知識會是你一生的助力。當然,這是長期的,短期內優秀本身也能讓你成為一個好的榜樣,想挑出榜樣的錯誤是一件難事,因為這對於樹立榜樣的人來說,這也是在否定自己。”
“第二件事,我要你學會觀察。你要去觀察你的父皇,看他如何說話,通過他呈現出的態勢來探知他如何思考。”
劉煦問道:“卓侍詔是要我學會揣度聖意麽?”
卓思衡搖頭:“你不需要揣度,拿捏人心並不難,一個人的思維模式不容易通過一件事暴露,但樁樁件件疊加在一起,總能總結出規律,這裏麵的規律是一個人的行事邏輯和內心準則。你需要知道你父皇的這兩點,但不為了討好和逢迎,而為了規避可能出現的障礙,並從中學到經驗,積累自己的力量。”
“我總是不知道父皇如何想,這很難,但我願意一試!”
“好,有殿下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卓思衡微有笑意,卻又立即收斂,這次的表情比之前都要更認真,“第三點,我要你拒絕即將到來的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殿下到了東宮開府的年紀,也會有人給你籌謀婚事。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都是你必須麵對的事情,但這其中會蘊藏一個危機。那就是東宮開府意味著你有自己的班底,你可以接受東宮,接受你父皇的賜婚,接受所有符合你身份地位的賞賜和恩典,但你必須拒絕東宮班底的存在,你要告訴你的父皇,如今國庫處處都要用銀子,若單獨為你開辟僚屬,無論銀錢還是人力都過於耗費,你並不染指政事,仍在求學,實在不需要一團人圍著你轉。”
卓思衡要避免太子過早陷入進退維穀的泥淖。
要知道東宮開辟僚屬也未必有官員願意去,而被派去的也不知道安得是什麽心。鄭鏡堂在甬道上的話卓思衡每每回想都覺得意味深長,或許這些人已經找好了後手,若是真的開宮自辟僚屬,那太子豈不成了真正的靶子?任何人都可以將人安插其中,連皇帝也會更忌憚三分。
獨善其身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以上三點,切記切記。”卓思衡握住太子的手叮囑道,“雖要小心,但也不必過於擔憂,殿下不是一個人麵對未知的明日,你還有母後和妹妹,她們是你真正可以信任的人。而前朝不管遇到千難萬險還有我在,我可以救你一次,就可以救你第二次,但是我希望這個第二次機會永遠不要出現。”
卓思衡心理很矛盾,他即希望太子能有點安全感,所以才這樣說,又怕太子安全感過了頭,失了分寸和謹慎。
但好在太子是個穩重小心過分的個性,想來也不會太過冒進。
“記住了嗎?”
好像在叮囑小孩子似的。
卓思衡自己問完都忍不住在心底腹誹嘲諷自己的婆媽。
偏偏太子是個捧場的,不止點頭,還特意說了一下:“記住了!”
“好,我們沒有那麽多機會像今天一樣見麵詳談,但隻要你記住這三點,就如同我在你身邊叮嚀。”卓思衡替太子理了理衫袍的領口,雙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道,“好了,別不見人太久,回去照著我說得做,快走吧!”
太子當然是舍不得卓思衡的,一步三回頭,最後還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成熟,咬牙痛快離去。
留卓思衡一個人靠在牆上,望著灰塵發愣。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但他也是竭盡全力,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他不像太子需要墨守自己的地位,他需要的是創造。
創造一個他和太子共同的未來。
卓思衡現在已經開始需要籌碼進行這一場博弈,就像皇帝會為想要的權力營造其需要的政治氛圍,卓思衡也是如此。
他們都要走一條很長的路去驗證自己的未來盡頭是否有明光迎接。
想至此處,原本的疑慮也變成篤定,他相信自己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
……
此次國子監擬試後,國子監太學著實太平了,不過就算不太平,朝野內外也沒工夫盯著他們。
這些日子最熱鬧的事是八地宗室藩王帶著自己的世子入京,他們將自己的繼承人引薦給皇帝,再由皇帝下詔走一遍程序,命宗正寺將幾位世子記錄在玉牒之上,視作今後藩地權力財富繼承的憑證。
當然這也是為了彰顯皇權可以決定藩地的主政人選。
這事兒雖然重大,可和卓思衡這種學政的官吏根本不挨邊,所以當宗正寺來人通知他要去參加晚上款待藩王的宮宴時他都懵了。
“為什麽聖上下詔命我前去?今日不是宗室與爵門共聚一堂麽?我既沒有爵位也非皇親國戚,哪有麵子承擔這份榮光,還請大人提點一二。”卓思衡用謙卑的姿態來套宗正寺禮官的話。
果然,那人見皇帝眼下最器重的臣子如此知情識趣,賣他個麵子總歸沒錯,於是壓低聲音道:“卓司業無需驚憂,據我所知,是有兩個藩王在封地聞聽春壇歸來的名士和學子們講了國子監太學的學風,於是便動了想將世子送來學個幾年的念頭,聖上想著這是皇家的家事,但你又是外官,不好在朝堂上討論,不如家宴上細細說來,看卓司業有何高見。”
“不敢說高見,若是要為聖上分憂,在下自當赴宴,多謝大人頃談。”
送走宗正寺的禮官後,卓思衡一直在想,皇帝為什麽要叫自己去?
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皇帝希望藩王都將世子送到國子監來□□育,這樣手握他們的繼承人,這些藩王也不會造次,會給皇帝極大的安全感。可是這點如果由皇帝親自提出來,難免會被人議論苛待宗室,畢竟這些藩王和他的親戚關係非常微妙,屬於他的叔伯和堂兄弟輩分,處理不好非議若多,想來會有人閑話皇帝是為當年這些人沒有支持他親爹轉而支持景宗在報複。
所以皇帝讓自己去給意見和處理此事,不管能不能行得通,他都將自身摘出事件的旋渦,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弄權。
高,實在是高。
卓思衡多想現在就抓來太子,然後拿此事做例子好好給他上一課。
他爹這點心眼,這個孩子是都沒繼承到啊……
但牽扯到人家家族內部的瑣事,卓思衡決定多留幾個心眼,少招惹麻煩,不然事情還沒辦成,又有樹敵就不好了。
皇帝的家宴皆於集英殿大辦,與尋常家宴不同,皇帝是不會與一家子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帝王家宴也是各有各桌,列次而坐,像卓思衡這樣和家宴八竿子打不著的參與者,隻能挨著負責太史館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值班史官就座。
他不認識這位看起來非常年輕的史官,大概是自己在外任其間金榜題名得了這個不怎麽閑散的官職,旁人都在吃喝,他隻能悶頭記錄。
卓思衡時不時給他搭把手磨個墨,也順便給他剝個橘子,那人很是感激,低聲道謝,可皇帝今日話實在是有點多,根本沒有時間歇口氣,隻能悶頭伏案奮筆疾書。
卓思衡以為皇帝喝酒高興,也就不會叫他了。誰知不一會兒,皇帝便自上方接受又一輪祝酒後朝他看了過來:“今日卓司業也在,幾位叔伯不是想問國子監太學可否令世子就讀一事麽?朕讓他過來,你們隨意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