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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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蒼蒼路迷
二位長輩見他不願說話,以為是被問至羞怯窘迫處,相視莞爾。
宣儀長公主打圓場笑道:“你父皇又不是問了便給人抓來做你的太子妃,天家找媳婦更要提前仔細斟酌,你是儲君,你的婚事便也是國事。皇嫂身體羸弱又在養病,你該盡孝處還是不能廢忘的,可年紀擺在這裏,找個能與你一起盡心照顧皇嫂知書達理又品性端方的太子妃也是當務之急。”
自己的這個姑姑最是能體察父皇的心意,想必這也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如果讓自己說心上人是誰,父皇必然猜疑他借婚姻大事來附著自身權勢,找尋朝中重臣來結黨助力,如果不說……他也不知道父皇會為他挑選什麽樣的妻子……
急劇的惶惶意亂催逼,劉煦卻在無助當中牢牢攥住一道光束般的記憶。那是個平淡又倉促的四月,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顧世瑜的四月。
那天他前往姑姑的長公主府為父皇辦差,說是辦差,不過照吩咐送些慶賀姑姑生日的賞賜。午後天空藍的分外不真實,入到內院,自南方移栽來的芭蕉被驟雨摧打得哀怨低迷,委頓的每片葉子仿佛都在傾訴不願被收束此處的怨懟。
他經過垂頭芭蕉入殿內,誰知來得不巧,正編修《女史典》的幾位女官們正在為著什麽而爭執,有一個聲音自內傳出,清悅動耳,明明柔柔細細,卻透出股強烈的自信和篤定來,聽著就讓劉煦羨慕不已。他順勢看去,說話的是位聲音和眉目一樣柔細的女子,身著煙靄般的蜜色宮裙,可那樣鏗鏘頓挫的聲音,卻仿佛是自朝堂而立,筆挺勝劍,於百官當中亦不遜色。
戰況甚是激烈,劉煦半道而來,沒有聽到前麵的起因,隻聽女子說:“不可!此言出處無確鑿。若擅自引用豈非失了精確與尊重?若無處可查便當舍棄。修史當求真求實為先。”
羅女史和卓大哥的妹妹慧衡姐姐卻有不同的看法。
“此句為二典結合所編,絕非杜撰。”羅女史的聲音也是毋庸置疑的堅定,“若事事都以單一史典為昭,又何談集編之成?”
“編撰絕非摘章抄句,我也認同該詳實求真,但此出處尚不可表,自其他二史中集成合議,並非不可。”慧衡姐姐的話則委婉得多,但細細聽來也是十分堅持自己的意見。
三人便就此爭論了下去。長公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一直高坐其上,含笑又不失專注地望著幾位女子……
劉煦沒有上過朝,但他有豐富的天章殿伴駕經驗,也見過一些大臣為著臉麵而非實確爭得麵紅耳赤。眼下這三個女子雖然之間氣氛是劍拔弩張各自不讓,然而言辭之間卻句句強議各守其理,無人造次攻訐。
就在他正想繼續聽下去時卻被姑姑發現了,也隻好硬著頭皮出來將差事辦完。
姑姑也給他一一引薦了這幾位《女史典》的編修者。
羅女史其實不必介紹,他在宮中見到許多回了,畢竟自己的妹妹還在同她修習功課,也非常崇拜這位女中博士學問大家。卓大哥的妹子他未曾有幸得見,但一見便覺得親切,論理他也應當叫一聲姐姐,隻是這句姐姐大概也隻能在心中說說了。
當介紹到方才言語鏗鏘眉目纖秀的女子時,劉煦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這位是刑部尚書顧大人的千金顧世瑜。”姑姑介紹說,“顧大人是端明殿學士,家學淵源,她兩位兄長都身有功名且在朝中為得力臣工。”
顧世瑜一聲端莊的“臣女見過太子殿下”,讓劉煦幾乎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辦完差事他自長公主府離去,眼看那幾株不合時宜的芭蕉都仿佛精神起來,一叢叢葳蕤強盛的綠意往他眼底心坎上撲,飽滿的翠色舒展開了他整個春天……
……
“這孩子,自己的大事都不說句話麽?”皇帝看似埋怨,但其實語氣是溫和又帶些調侃的,長公主聽罷也笑得開懷,忍不住戲謔道,“還是皇兄家教得宜,一看便知太子心思都在學業上,這些事可從沒撲過心眼。”
顧世瑜的父兄都是父皇的得力能臣,若隻是父親還好,偏偏她兩個兄長各個能幹,親家與親戚也都是朝中說得上的門當戶對,如果自己真的報出這個名字,父皇和姑姑會如何想?且不先說如何想他,萬一給顧家添了麻煩……
太子不敢再想,隻低頭道:“兒臣……兒臣沒有什麽心儀之人……婚姻大事,還請父皇與姑姑做主。”
說完,隻覺得方才的記憶瞬間成灰,一切隻是燃燒時的夢幻泡影。
皇帝和長公主似乎很滿意太子的答複,又言笑幾句,再說太子甄選正妃總還要明發上諭,事情急不得,先物色人選才是。長公主又將此事攬下,說自己做姑姑的當然責無旁貸,不過如果皇後身體健朗,該是她主理此事。說罷長公主也是略有歎息道:“不管怎麽說,也要問問皇嫂的意見。”
皇帝點了點頭道:“理當如此。”
太子雖是已灰心至極,但也知道姑姑是在周全母後的麵子和考慮自己的心情,不由得心生感激。
他的事到此為止後,皇帝說道:“今日朝上如何?”
長公主聞言起身:“皇兄,你們說正事吧,我先退下了。”
誰知皇帝卻揮揮手道:“不必,你留下也聽聽。”
太子一愣,可看著姑姑隻是笑笑,也未推辭,他心道看起來姑姑是真的要開始替父皇分憂了。
於是他也陳上由翰林院所錄的今日朝堂輯要,又將一些大臣的言述整理後口頭轉達。
皇帝直到聽罷高永清的眾議也還是閉著眼睛緩慢點頭,倒是長公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高永清呢?”皇帝緩緩張開眼睛看向太子。
或許是對這樣的突然襲擊早有預料,劉煦並沒有他想得那樣的慌亂:“兒臣以為卓司業的主意很好,大理寺未出具明文之前,諸臣的建議不過隻能落於紙上,議罪還早。”想了想,他又沉聲道,“兒臣是最想刺客斃命之人,可雖深恨,但也希望能查出同黨,使得父皇母後得以安枕。然而高禦史是父皇信重之臣,委以重任雖有疏漏,但若因此治重罪,兒臣也擔心今後朝野見重責唯恐避之不及的風氣……至於如何解決如何繼續查……兒臣對庶務也不是那麽懂……說了恐惹笑話,便隻是聽就夠了。”
太子將見解和表態摻半混入話中,效果看得出來還是不錯,長公主以微笑鼓勵,皇帝也道:“你是孝順孩子,但朝局紛亂,一時看不清也是有的,隻一點你說得對,該多看多學才是。如今你弟弟越王去了兵馬司曆練,你也該在朝上學點東西。前些日子你同幾位藩王世子打交道做得不錯,今後再忙也不能忘了宗室往來的情誼。你且先下去,看看你小弟弟趙王去吧,他燒退了後人一直懨懨的,還很怕人,他平常也喜歡你,你們是手足,今後……也要互相多加照顧。”
……
這幾日百官都沒有見到皇帝,皆由太子在小朝日子親臨崇政殿代政,而平常也是太子去到天章殿,按照皇帝的吩咐,召見需要召見的臣工,商議函待解決的要事。一時之間,眾人都對太子的地位有了新的認識,想也是如此,眼下趙王再受寵愛都是年紀還小,再加上經此一役,據說小孩子嚇得不敢說話,聞者辛酸,此時不是太子受器重又還能有誰呢?但越王卻去了軍中,大家也不敢貿然揣測聖意,隻是對太子的尊敬卻與日俱增。
加上長公主放出話來,二位殿下立府便要成家,有適齡女子的家門也都開始心思活躍起來。
但這些都沒有對高永清的處置消息來得震撼。
下一個小朝會的日子,太子將皇帝的意見轉達出來後,許多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高永清失情不察,拂意朕心,大理寺訊問皆已查實,當以失而言罪。予罰俸三年,不得升遷調任,欽此。”
太子自己念得時候聲音都越來越小,他心道,這和罰酒三杯有什麽區別?
對高永清落井下石的官吏也都傻了,不是說皇帝生了大氣麽?怎麽就和撓癢癢一樣罰點俸祿就完了?高永清在禦史台再原任三年又能怎樣?雖不能升遷,可這小子如今的年紀和官位也是同輩中的佼佼者,旁人升任了怕是還沒他品級高!
於是便有人聯合起來打算去麵見皇帝,上諫此罪斷得不妥。後來卓思衡聽老師說,皇帝親切接待了這些“痛陳利弊”的“忠臣”,耐心聽他們言說,又非常適時的頭痛發作倒地不起,嚇得幾個官員也幾乎要昏厥過去,事後,皇帝“蘇醒”後又在病床上召見了這些人,然而已經沒有一個人再敢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都隻是讓皇帝靜養為宜。
這件事便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體麵”方式翻了篇,高永清也自典獄釋放。
卓思衡和那些沒有公報私仇成功的官員一樣不滿意。
作為知道為何如此的人之一,他現在非常憤懣,然而除了親自去問高永清,也沒有更好的途徑來詢問其餘他所不清楚的始末。
那就親自去問!
高永清自大理寺典獄回到自家,便收到一封來自洗石寺主持的信,說是快到他父親的忌日,是否仍舊要來參拜一日,是否要準備他的素齋。
往年主持也是這般詢問的,可是今年,這封信的筆記便有些不大對勁……再仔細查看,高永清忽然認出了許久不見的字跡出自何處,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憂心,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