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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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一水兩鄉
    卓思衡自進到洗石寺裏就陰著一張臉,引路的小沙彌剛入寺中不認識此人,隻覺肅殺非常看都不敢看去一眼,之前那位高施主就顯得寬和多了。
    繞至後院禪房,小沙彌唯恐避之不及,匆匆退下,卓思衡也不敲門,徑直而入,高永清自長條春凳上起身,難掩雀躍道:“大哥!”
    兩人幾年說不上一句親近話,難得聚首本該無話不說,可卓思衡鐵著臉擺明就是來興師問罪,高永清也不敢再說,這時候倒顯得頗為老實了。
    卓思衡看他因典獄又走了一遭,疲乏之態盡顯臉上,蒼白麵容更甚從前,也不知道是心疼更多還是氣憤更多,聲音沉了又沉道:“典獄的牢飯就這麽好吃麽?”
    卓思衡陰陽怪氣說話時非常有殺傷力,但他大多數時間都用腹誹來消耗這種與生俱來的尖銳銳意,很少說出口。
    高永清低聲道:“不是很好,沒有肉。”有時候,他也是很誠實的。
    卓思衡差點氣暈過去道:“廢話!大牢裏的肉是給死囚吃的!皇帝怎麽會讓你一個功勳卓著替他盡能分憂的忠貞不二之臣出事?”
    “大哥都知道了。”高永清不指望能瞞過卓思衡,“我也是人臣,盡人臣所能而已。”
    一句話,讓卓思衡徹底火冒三丈。
    “你長嘴是幹什麽的?為什麽不勸他?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哪去了?這個時候不正是應該擺道理的時候嗎?即使他不肯聽,你也可以拿利益誘導,你難道不知?他使手腕隻看利益,不看其他,我不信你當時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來譬解,你為什麽不願意這麽做?”
    “因為殺人滅口的主意是我提的。”
    再一句話,讓卓思衡目瞪口呆。
    高永清坦然的樣子好像早有預謀,卓思衡一時難以言語,隻覺五雷轟頂不過如此。高永清自己去找皇帝解決刺客?
    “難道你沒有聽我的勸告私下審問了刺客?他告訴你了皇帝的陰私,所以你如此行事?”
    高永清搖搖頭:“我沒有審問刺客,當日事出從急,一切都是按照大哥的吩咐來做。但後來,皇帝召見,格外謹慎問我那日是否有與刺客談話,又是否有羈押禁軍單獨和刺客有所來往之類,我便看出刺客來路不簡單,皇帝又審了刺客足足兩個時辰,出來後讓我押人回去,我猜到此人或許和皇帝故去身份有關,否則還有什麽事足以讓他投鼠忌器?我便上陳了殺人滅口之策,皇帝表現得好像很掙紮,但同意得卻很快。”說完,他自嘲般笑了笑。
    “為什麽?”卓思衡難以置信看著高永清,“你為什麽願意主動去做這樣的事?縱然此人是有罪之人,自當有國法處理。”
    “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不能錯過。隻做這一件事。讓一個有罪之人罪有應得,就可以得到我一直想得到的東西。”
    “你要什麽?”
    “皇帝的信任,”高永清目光灼灼看向卓思衡,“還有權力。”
    “以我們當下的地位,何愁將來不能身負權柄位極人臣?”卓思衡急道,“到那時不也能一展能及之事?而你急功近利,換來一時皇帝的無上信任,但最終若招惹了他的猜忌和陰狠,才真的會有滅頂之災!一時風光比一世煊赫,你要哪個?你明明能明白,為何又不肯明白呢?”
    高永清微低著頭,晨光正透窗灑過他的身影,他側頭而對窗外,似是在細聽啁啾的鳴鳥歡蹦而唱,許久卻問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大哥覺得太子如何?”
    卓思衡知道自己偏幫太子的事是瞞不過高永清的,但也不覺得二者之間有何聯係,隻等他將想說得話說完。
    “我年幼時曾經問過父親,戾太子個性溫厚淳善,為何朝野內外除了你們幾位東宮重臣卻無人擁護?”高永清提到父親時,聲音裏總會有著鬱結不開的哀傷,“父親答道,他從前隻覺得是那些人不知何為天地君親師白讀了聖賢書,後來他才明白,是他們這些東宮臣子自己無能。他們都是厚和之君子,一則與戾太子自幼結交,固有深誼;二則是將品德看得太重,卻不知天下熙攘皆為利趨,景宗野心甚大,若支持他,必定能得到更多榮光與富貴,而戾太子不過平和仁人,怕是毫無可圖可進。況且天下方亂才有功可論,那些人自然選擇更為明耀的路途,事實證明,他們也選對了。”
    這個問題卓思衡何嚐沒有問過父親?
    而父親的回答與高伯父並無太大區別。
    “東宮裏人人都是純臣君子,還自以為天下大義皆在此間,殊不知廟堂乃是虎狼方可饕足之所,咱們便守著清高自願做了魚肉,死到臨頭才頓悟要拚死一搏,隻是為時已晚……”父親的歎息聲飽含遺憾,回蕩在卓思衡的耳際……
    “所以,我要吸取父輩的教訓。”高永清自金燦晨光中轉頭望回卓思衡,“朝堂之中已經有大哥這樣又機變有能卻也不迂腐的秉古賢臣了,就讓我去做那個酷吏奸徒,我沒有怨言。而大哥為太子謀劃,自然清楚我們不能走父輩的老路。”
    “我為太子……是因為我與他的機緣在,自己親手救下的孩子,難道你讓我眼睜睜看他去到死路上麽?”卓思衡也說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況且我並非不是自負,總覺得以我之力,未必就讓太子重蹈覆轍,說不定天下治泰就自太子始也未嚐可知,難道我就不能逆天改命?”他越說越激動,雙手不自覺搭在高永清瘦削的肩上,揚聲道,“但這是我自己選得路,我幾個弟妹與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是他們的大哥,我難道會明知死路也要帶家人撞上去麽?我當然有自己的把握和打算……甚至也有退路。可你與太子又有什麽瓜葛?你說到底也是心中不服,也想試試到底能不能為父輩所不能為之事。但這不是該意氣用事的地方。”
    高永清忽然笑了,他笑起來時才有久違的清澈之感,可這笑容裏,又帶有化不開的無奈和悲傷:“大哥已經知道我如此為之的原因,就不要再苦口婆心來勸了。太子一事上,我唯大哥馬首是瞻,可如何為,我想自己來拿主意。”
    “你這樣做何嚐給自己準備了後路呢?”卓思衡急道。
    “我不需要後路。”高永清昂然道,“我需要的是公道和權力。”
    “這兩樣我們都會有的啊!”卓思衡不肯讓步。
    “如果隻是眼下步步為營,何日才能昭彰我們心中所想?大哥,你真當我是瞎子聾子麽?你費盡心力驅走一個鄭鏡堂,他不還是能處處給你掣肘?唐家人一時半會兒是離不開朝堂的,皇帝最會權衡,他不喜家族結黨,但也知如果手腕凶烈除之而後快,必然引發朝野內其他已有所相結之家的不安,於安穩無益。他此時和我們一條心,是因為我們還沒圖窮匕見,有朝一日他隻會是我們的敵人,此時不積蓄力量,難道還等到他日任人宰割麽?”
    高永清的話正是卓思衡早就擔憂過的事,他也不能否認賢弟的每個字都對,這就讓他根本無從反駁。事實上他自己也早在做這樣情況的準備了,隻是他不能以出賣高永清為代價。
    此時卓思衡也冷靜下來,因為憤怒和斥責都已是沒有用處了,如果是皇帝提出高永清辦事還有一救,但是永清賢弟自己主動提出,那便再不可能有回頭一路,他勸解又有何用?唯一能做的便是分擔風險,未雨綢繆。
    現在想來,太子還更省心一些。
    卓思衡隻能搖頭苦笑。
    “大哥,你信我一次!”高永清看卓思衡的表情,生怕他要因此棄交自己,忽然慌亂起來,“我不是完全沒有謀算隻一腔血勇蠻幹之人,讓我試試吧!”
    卓思衡鬆開扶著他雙肩的手,騰出一隻來輕拍落回肩膀道:“我要是不同意,也沒那個辦法回到過去趕在你做傻事前攔著你……事已至此,也不能挽回,不如想想前路如何,好過發你脾氣。”
    高永清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大哥發脾氣還是很嚇人的。”
    卓思衡自己也笑了,又重重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想說什麽卻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身上萬鈞之重又多了一擔。
    “對了大哥,有件事一直沒機會告訴你……”高永清忽然有些囁嚅,似是難以啟齒,但眉梢又是得意的喜色,“我……我在威州的時候成婚了。”
    卓思衡傻眼了:“這麽大的事才告訴我?”
    高永清不太好意思點點頭:“之前諸多不便,你又身負學政重任,不好安排見麵,也隻能眼下秉明大哥了。”
    “可是,我沒聽說你家裏有家眷啊?”
    朝廷裏這種事是不會有秘密可言的,官員家眷全都會在吏部輯錄,尤其在京官吏更是有嚴格的家屬登記製度。
    “因為她人還在威州……我自威州離開時,她有了身孕,不好挪動,回來後我又覺得自己在帝京樹敵太多,先讓她留在威州更安穩。時至今日,我才覺得自己算是真正立足獨當一麵,已吩咐人將她和我已出世的女兒接來同住了。”高永清慚愧道,“隻是她來了後不好帶她們母女和大哥見麵,也隻能借著這個機會詳述一番,當做見禮。”
    他又講了自己夫人姓霍名月雙,是威州一位小小武官的女兒,因一起軍中弊案自己為她家清了官司才結識。高永清於孤苦中長成,對那些養尊處優的女子並無好感,可霍月雙家中也是貧寒,自小潑辣果敢,二人很是投契,於是霍家父母做主將女兒嫁給了高永清。那時他尚是地方小尉,一切都從簡,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如今也不過吏部存了份他的告身書,卻也少人見過這位尚在威州的高夫人。而高永清離開威州也已將近三年,女兒如今也已三歲,他覺得時機成熟,一家人也該團聚一處了。
    卓思衡知道高永清至少麵前一段路會非常順遂,故而他們更不能有來往,可是不能見見賢弟的家人,他還是深感遺憾,又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在自己身上袍子裏摸了一圈,小心翼翼掏出個玉佩來塞進高永清手裏:“今後不好見麵,那你收下這個當做禮物,這是我爹當年給我的,咱們家都抄了,這個也不是值錢東西,是他在鄉裏跟人拿米糧換來的,隻想求個平安意圖讓我去考試的時候戴,我不愛這些文玩,就一直收在身上,雖然不值錢,可是是有出處和寓意的東西,我拿來送你你必不會嫌棄。”
    “這東西才最貴重!我不能收!”高永清急道。
    於是卓思衡拿出送禮時無往不利天下無敵的四個字來道:“給孩子的。”
    高永清也隻能握著玉佩,無法回絕。端詳玉佩,其實不過小兒手指長寬,玉色類石,灰中帶青,本是粗糙的做工,隻是可能常把玩的緣故十分溫潤,再細看去上麵刻著一行字:衡而知平,思危居安。
    前句出自《韓非子》的“懸衡而知平,設規而知圓”;後句出自《左傳》的“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正應了卓思衡的名字和“平安”二字。
    於是輕輕一塊玉佩拿在手裏便更重如萬鈞。
    高永清眼眶發熱,又道:“大哥,還有一事,煩請你給我女兒起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