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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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青山好去(四)
長公主並未表現出任何慍怒和不耐,她從始至終異常從容,甚至要離去前,還吩咐越王記得入宮探望皇帝的身體,卓思衡欽佩皇帝和長公主這對兄妹突變的基因,但也深知或許正是環境而非父母的饋贈塑造了一人。
他打算將方才的言談告知沈相,與長公主正欲一同離去,這時卻見大理寺卿姚佑匆忙入內求見,一人不約而同頓足。
“越王殿下。”姚佑見長公主也在,雖不知緣何,但也規矩行禮,“長公主殿下。”
卓思衡官職低於姚大人,先朝他頷首躬身。
姚佑今年四十餘歲,體態闊潤,又蓄有重須,麵目便顯得有種與官職不符的和藹親近感,可他執掌大理寺五年,斷案無數,也是頗有政績與刑效的硬骨頭,今日不知為何,卓思衡在他臉上見到了一絲從前朝會上從未見過的惶急與不安。
“何事?”越王幾乎要將倨傲寫在臉上,長公主卻隻是靜默不語。
“白琮白大學士於典獄中哮疾發作,已然病故。”
卓思衡仿佛聽見轟隆的聲響,渾身都隨之戰栗,一時之間門憤怒幾乎要占據理智固守的高地,可他偏偏聽見一聲很輕很輕的冷笑,正來自他前方的長公主。
人性告訴他,白大學士是無辜的,且曾在翰林院時對他多有提點,他的怒火如此正當,以至於即便皇帝在此,他也應該直言麵斥越王;
理智告訴他,憤怒是徒勞的,白大學士已死,公道不能靠憤怒聲討,皇帝也不會為了一個臣子來拿親生兒子償命,這就是殘酷的真相,他需要解決問題,與製造這一問題的人,而不是以無用卻熾熱的怒火焚燒自己,換得良心的安頓。
卓思衡想大口吸氣,但他非常清楚這是個錯誤的表現,他在越王的臉上終於看到不可一世以外的表情——一種深深的震驚和不安,想必長公主那若有似無的冷笑便是源於此有感而發。
大腦以憤怒的方式維持著清醒,卓思衡思考著:年屆古稀的老人造此驚變,若一時氣急而惱,素日頑疾突發未必不能,而典獄不比外頭,獄醫來得晚一步都會要去性命,可是,還是翰林院侍詔的卓思衡曾經見過白大學士因勞累在中書省病發,他隨身會攜帶有兩個藥囊,一個裏裝著嗅袋,內有可緩和氣息的藥草,另一個裏則是皇上命禦醫專為白大學士配好的丸藥,病發之時和水吞服,便能解一時疾困。
白大學士幾乎可以說久病成醫,他不會落下這兩個救命之物的,除非……
卓思衡將他可怕的冷靜扮作一絲慌亂,聽起來急切與悲慟的聲音都是格外恰到好處:“姚大人,白大學士隨身會帶有藥囊,事情怎會至此?”
姚佑似是難以啟齒,但他略有思量,再看已是六神無主的越王,似忽然打定主意後說道:“卓司業,白大學士確實有隨身攜帶藥囊,但……入典獄羈押前,越王殿下吩咐我們搜身查驗,將他們隨身的物品都收繳了去……”說完他也看向越王。
見眾人目光匯聚於自己,越王一時慌亂,卻也信不過其餘一人,隻能看向長公主,然而長公主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看到,隻輕聲道:“我乃一介女流,不該置喙政事,幾位大人理應同越王商議此事,我且入宮侍疾先行一步。”
說完便迤邐而去。
卓思衡並不意外長公主如此選擇,她隻需要沉默就足以表達憤怒的時候,實在無需太多言語就能給予越王警告,而卓思衡不一樣,白大學士的死對長公主來說不過是個教訓的機會,但對他而言,卻真真正正是感到了憤恨。
“恕臣直言,殿下當立即去安撫其餘朝臣,臣已派遣人手調查弊案,水落石出前,一切尚未可知,殿下寬懷體仁,宜請速行。”姚佑於大理寺任上多年,不敢說事事公正無偏,但至少分曉輕重,他此時的勸告中肯至極,然而在這時候又有禁軍入內稟告,越王隻得強作鎮定,卓思衡始終一言不發,待越王同手下查看出去後,他才看向憂色深沉的姚佑。
他要再添新柴。
“姚大人是否覺得越王此事略有過火?”
似乎是沒有預料到卓思衡如此直言,姚佑略有詫異,可很快,他便穩住陣腳,隻虛晃道:“我一直在大理寺,不知貢院情況如何,也不好言語。”
“是了,大人坐鎮大理寺,白大學士驟然離喪也是在大理寺,恕下官直言,隻怕此事會與大人有分不開的牽扯。”
姚佑如何不清楚自己在白大學士死的那一刻就和這件目前還無法定性之案不可能割離,他也看到長公主離去的漠然,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明智,可自己卻沒得這樣的機會。
究其根源,還是越王。
可他又能指責皇帝的親子麽?
“在職謀事,我也當為聖上分憂。”
姚佑想製止這一危險的話題,可卓思衡似乎又表達出足夠的善意,他忽然意識到可以從這位近一年來於朝堂上叱吒風雲的學政官吏身上尋得些方略,於是又道:“卓司業可是有什麽暫且說服越王的辦法,先教幾位大人暫且緩和?”
卓思衡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故作憂色道:“白大學士已然故去,我們回天乏術,但還懇請姚大人先將薑大人和其餘幾位老臣由典獄移至空屋軟禁,一來仍舊是羈押在案,不算私放;一來也能找幾位獄卒小吏好生照料,若是今後幾位大人得以昭雪,也必然會感念姚大人的融然之道。”
姚佑思來想去,也覺這不失為一個雖不能獨善其身,但也稍有轉圜的辦法,於是點點頭道:“沈相現下已知曉了麽?”
“正是沈相與下官商議後遣派而來,請長公主勸言越王殿下。”卓思衡道。
姚佑未聽到前麵三人的談話,忙問:“如何?”
卓思衡重重歎息,搖了搖頭:“越王殿下又從古壇場大營調兵入京了。”
姚佑一驚,處變不亂如他,心中也是驟然不知如何是好,眼見事態升級,自己卻又被卷入旋渦當中,實難獨善。
“還請姚大人在越王麵前極力為幾位大人與尚在羈押的考生溫言幾句,殿下處置本是得當,弊案牽扯甚廣,需且從嚴,可白大學士……若是查證後無事,要如何交待?終究目前隻是存疑啊……”卓思衡是很會嚇唬人的,即便是和自己一樣的當朝官吏,他也能將最壞的後果以似是而非的猜疑鏈呈現,“姚大人為人正直,下官於朝內得仰多年,今日雖不該由我言之,也請求大人莫要以此為冒犯。畢竟下官自中書省和長公主府而來,知道些許外臣不曉之事,此言絕非造次,下官亦有私心。”
姚佑當然知道卓思衡那位弟弟眼下正給封在貢院裏,當初卓思衡避嫌科舉之事鬧得很大,他如何不曉?正因如此,卓思衡的話因有私求,才顯得更是中肯,他思量片刻後,決定聽聽看:“但說無妨,你我今日共麵此難,也當互通有無。”
為官多年,將場麵話說得不疼不癢又切到好處已是一種本能,卓思衡深感對方未必好被自己驅策,但隻要抓住最重要的利益點,他也能無往不利。
“大人,聖上很欣賞越王殿下。”卓思衡深吸一口氣說道,“越王殿下的立府與婚事按規矩是要比太子低上幾級,但卻仍舊在不逾越的情況下有聲有色氣勢非常,足以見陛下的優渥之心。”
姚佑隻聽這一句,便意識到大事不好,他猛地抬頭看向卓思衡,似乎已經知道對方即將要說什麽。
“若是這次越王所為……惹出非議來,大人真覺得陛下會……大義滅親麽?”卓思衡在合適位置的停頓總能創造極好的懸疑恐怖氣氛,“或者,下官也就直言了,在大理寺出了這件事後,若要追責,除去皇上不忍處置的越王,還有誰,更適合擔綱此責,平息眾怒?”
姚佑微微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卻又說出老辣之語的官吏,沉默須臾後說道:“國有國法。”
隻四個字的試探,卓思衡也聽出弦外之意是姚佑以為自己所言過甚了,不過他這樣試探,倒是證明方才的話已讓其感到威脅和恐懼,卓思衡仍保持著麵容上的憂澀,沉聲道:“是了,國有國法,可如果越王有悖慣常之法在先,卻也”
姚佑不再說話,似在思索,眉頭也朝一處不自覺湊去。
“我與大人並非交淺言深,而是實在有切膚之痛正在作患。”卓思衡悲切道,“我家中幼弟牽扯此事,他素日拔萃,實在無有參入弊案之需,若受此連累,我實難向雙親在天之靈交待……再者說,我家情況大人在朝野多年也是清楚,家中已無甚長輩……何等淒愴,薑大人算我半個師長親故,他若有事,我實在是……故而與大人言深至此,隻望大人曉得利害,為自己也為我家能多在越王麵前鬆泛納言,好教殿下有張弛之德,嚴辦此案同時多懷仁心,讓大人與我一家皆能度過此劫。”
卓思衡言語懇切,姚佑知他難處,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慨歎道:“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了……”
卓思衡沒有露出分毫勝利的表情,他依舊憂愁慢慢,也仿佛無奈般才出此下策,正當此時越王歸來,他看著兩人,似已有了主意,並不再如方才那般手足無措,隻是冷冷道:“此時大理寺乃辦案重地,而卓司業你理當避嫌,還請暫理。”
卓思衡不以為忤,向一人一一告辭,轉身離去。
他要做的事要燃的火,都已完成。
但是真正的問題又有浮現:越王膚淺魯莽,也談不上何等人格魅力值得追隨,為何藩王世子要與之教好?哪怕是有利可圖,從其身上又何能圖之?
如果不是自願追隨,那便隻能是被迫,難道藩王世子有把柄握在越王手中?抽絲剝繭後,卓思衡手中的線索隻能支持他分析至此,剩下的,便隻能大膽揣測了。而他第一個念頭就將自己嚇了一跳。
能讓藩王世子不得不冒險的把柄,定然揭露後果更重,所以,他想,是不是這個把柄……和皇帝遇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