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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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青山好去(五)
卓思衡騎馬自大理寺出,心中所思皆是方才大膽卻又合理的奇想,出此之外,他很難在現有證據的佐證下設想一個更合理的解釋。
就在他打算返回中書省麵見沈相之際,卻聽鏗鏘馬蹄震顫自遠而來,遙遙望去,竟是看不到邊的禁軍甲士。
這樣多?不是隻調了古壇場禁軍大營一千軍士麽?這看過去玄甲漆黑如鴉羽遍布目所能及,顯然不止一千。
難道說虞雍故意多調了人來給越王指揮,再添點亂?
這想法是好,但也太欠考慮了!黑壓壓幾千禁軍入京,若引發猜疑騷動,人人自危,驚惶之下豈是他們能預料?他自己雖也期望越王登高跌重,然而卻不想事態脫離掌控,片刻的思索後,卓思衡勒馬調頭,朝中京府衙門縱奔而去。
一路上盡是慌亂和寂靜交疊的景象。
道邊攤販見禁軍入城,皆不知發生何事,隻當大事臨頭,匆忙收攏朝家趕回,路人驚覺也一道足奔,偶聽見一兩聲幼兒啼哭以及騾驢嘶鳴。而官宦人家消息靈通,雖尚未清楚事情來龍去脈,但也多少明白弊案殃及甚廣且皇帝暈厥不能理政,於是都將宅門嚴合,無有出入,整條街道寂靜一片,同外沿市井天差地別。
踏著兩種渾然不同的路抵達中京府衙,卓思衡心中不可不謂焦急,他一點也不希望帝京陷入混亂,正常人的生活因為此事遭到牽累,如今之計隻能讓蘇穀梁蘇府尹來穩住帝京局麵。
之所以非中京府尹蘇大人不可,是因為帝京除去五千護衛皇宮的殿前司禁軍,便隻剩兩支軍隊。一是古壇場大營的兵馬司禁軍,駐紮五萬,其餘五萬布防京畿要塞,把衛入京關隘。第二支就是中京府尹手中的五萬京府軍。這隻軍隊論剽悍威猛自然不如訓練有素的禁軍十萬精銳,但日常中京府的巡安衛戍均由其承擔,在非必要情況下,即便是皇帝也不會輕易調動禁軍,而是指派調遣京府軍從任日常軍事。
事情往往如此,有卓思衡可以預料並且規劃接後的選擇,也有他必須隨機應變臨時調度安排的措手不及。
果然中京府衙內也已戒備,卓思衡被攔在衙外,通報後才得以入內,蘇穀梁見到卓思衡倒也不客套,徑直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五千兵馬司禁軍入京招呼都不同我這個中京府尹知會一聲!你如果是從中書省來的,敢問沈相有何打算?陛下是否安泰?”
蘇大人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卓思衡被這一吼三問震得耳後也隆隆轟響,緩了半天後他才說道:“蘇大人,沈相並不知曉此事,弊案出事後因陛下龍體欠安,沈相便命我去尋長公主勸解越王,也正是越王殿下將古壇場大營的兵馬司禁軍調入京中,我見此景不妙,於是來知會蘇大人一聲,且勿要京府軍有任何動作,萬不能激發事態,使得京府軍與禁軍起了衝突。”
“隻是個弊案,封了貢院就封了,還調禁軍入京做什麽?”蘇穀梁執掌中京府,為人膽大心細,個性又強硬,不似沈相般儒雅平和,最重要的他手中又有兵權,深受器重,分毫不畏懼眼前形勢,直言不諱道,“越王殿下想做什麽?陛下龍體欠安之際,他不在榻側親孝奉順,卻調禁軍入京?要造反麽?”
卓思衡一點也不覺得蘇大人魯莽,他隻是羨慕,要是自己手上有五萬人戍守帝京,那他剛才就和越王翻臉了,還至於如此殫精竭慮?有兵權真好啊……他想要手裏掌權,非得哪天做官做到樞密院去才有些許機會……
停止遐思後,卓思衡深拜道:“下官無有揣測,但長公主殿下勸說無果,眼下局麵已成,還請蘇大人調控帝京局勢,勿要累及百姓,下官來時已見京中亂象,萬不能再致使人心浮動了。”
權力的風雲隱變,百姓卻實在無辜,卓思衡不忍見亂,必將能做之事先未雨綢繆。
這些是他的實話,足夠誠懇情切,蘇穀梁如何不知局勢混亂自己怕是皇帝醒後第一個要被問罪的,卓思衡為公來告知,卻也幫了他一個大忙,他想了想後說道:“我曉得利害輕重,但若有人趁機行亂於市井該當如何?我先差人且巡視著,規避禁軍便是。”他頓了頓,平素極大的嗓門忽然就低了下來,“陛下龍體到底如何?”
“陛下頭痛昏厥,太醫皆已醫治,此時太子正守定禦駕侍奉湯藥。”卓思衡交待情況不忘委婉替太子美言幾句。
“這才是身為人子該當之事!”蘇大人的嗓門再度恢複,“為子,無外乎大孝尊親,太子賢睿仁孝,承責在身,理當如此。”
卓思衡希望所有人都這樣想。
告辭蘇穀梁蘇大人後,卓思衡馬不停蹄返回中書省將事情告知沈相,誰知中書舍人卻告訴他,皇帝已醒,即刻召沈相入宮。
“陛下還召了誰?”
“回大人,還召了禁軍兵馬司的虞都指揮使與大理寺卿姚大人。”
還好,沒有先招越王。卓思衡一顆心放了下來,卻又忍不住擔心起弟弟和其餘還被關在貢院的考生,以及薑大人同那些仍押在大理寺的同僚。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皇帝也不會放他們出來,若朝令夕改,必然是不如將錯就錯的……隻是卓思衡希望這個將錯就錯點到為止。
而至於什麽時候傳喚他去問話,卓思衡以為會在越王和長公主之後。
調查弊案是越王和大理寺的事,皇帝自然要挨個問過,再做安排,待到一日後卓思衡被傳召入宮時,不出他所料,皇帝該見的人都已見過,最後才需要他的從旁佐證。
在皇帝寢宮外,卓思衡見到捧著湯藥離去的太子劉煦,兩個人隻是行禮問候,在這個時機下,半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眼看卓思衡入內,太子心中激動,可卻頭都未回,隻快步朝外走。
他真的很想告訴卓大哥父皇蘇醒後發生的事。
“荒唐,你是儲君,朕身體欠安與國事遽爾不利孰輕孰重,你怎能不知?正要你去主持大局之際,你卻作婦人狀在朕床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皇帝自頭痛中恢複,得知弊案與京中騷亂,並未置一詞,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訓斥太子。
可劉煦卻從父皇的語氣中微妙體會出了此次訓斥是與從前全然不同的,這並不是責罵和嗔怪,更像是一種……換個方式的探尋。
卓思衡告訴過劉煦,有時在親長麵前,笨拙比睿智更是一種恰當的自白,於是他順著這個思路急切道:“父皇病重,兒臣不能離棄,儲君又如何?仍為人子啊!況且科舉之事本就是父皇交待二弟的差事,兒臣如何不知二弟行事可靠,有他坐鎮,又能有什麽差錯?兒臣反倒不擔憂那邊。可父皇病重,小弟病發,兒臣又是人子又是人兄,此時該主持的大局便是病榻之前,而非朝堂之外。”
他還記得卓思衡說過,無論如何情況,都不能先說兄弟手足的壞話。
太子說這話時顯得有些倔頭倔腦,十分固執,皇帝聽罷又斥責他幾句,多是什麽“不得要領”和“為政知所先後”之類的話,但語氣與其說是薄責,幾乎可以說是安慰更多,最後太子卻怎麽都不肯認錯,寧可要皇帝處罰自己不當,也堅持表示下次還敢。
最終,他聽到的是一聲來自父皇的虛弱的綿長歎息。
“你是個好孩子,可朕且問你,若是朕這一倒再不睜眼,皇位空懸之際,你弟弟在外統兵,你在內隻知哭泣,該當如何?”
這一問,是真真正正嚇到了太子,他張著嘴震驚的模樣卻恰到好處適合這個問題的回答——那就是沒有回答。
皇帝又道:“罷了,你也辛苦了,去看看你弟弟,然後便歇息吧,記得也讓太醫給你把把脈,開些溫補之藥,別太過操勞你倒在朕前麵倒下了。”
太子並不知道的是,在卓思衡為他安排的角色裏,正是這份“拙”有著比“巧”更神奇的成效。
越王越是上躥下跳,安靜的太子便顯得彌足珍貴。試問皇帝病重的時候,是喜歡看到兒子操弄兵權——即使為著還算正當的理由,還是希望看到兒子守在床前?這是不言自明的,當然是哪個威脅小他更願看到哪個。
皇帝這種生物,對“孝”的需求永遠不如“忠”多,無論對大臣還是兒子,都是如此,隻不過兒子的孝便是忠,詮釋方式不同,可內因本象卻從無二致。
卓思衡在太子安靜的時刻讓越王更加躁動,無論皇帝還是其餘牽扯其中的官吏,都會看出二人的對比。
隻是他也有未料到之事,白大學士的死是個讓人苦痛的意外,卓思衡至今思及仍然心口憋悶,而麵見皇帝時,他的這位頂頭上司也並未言語,隻遞給他一張詔書的草擬,溫言道:“雲山,朕的近臣裏你的文辭最佳,看看這封詔書是否還有待改之處?”
詔書不為別事,正是追封白琮白大學士諡號的旨意,其中多為美言安撫之辭,單看這個詔書,卓思衡便知道皇帝是不會處置越王的,但越王也已經永遠失去了他渴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