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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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0章縛虎懸河(五)
    考課銓選大年是朝廷五年一次的重中之重,  宣布條目規程自然要在大朝會上。
    經過皇帝和中書省的同意頒行後,其實卓思衡此次所列的條目注定不會遭到太大反對,畢竟從頭到尾真正的考核規範有本朝製定的完善法規,  真正可以操作的部分都在人本身上。
    針對人的本身,卓思衡則是做了調整。
    “著門下省禦史台,點十人,  考課期間門於吏部任勘校檢核之責,凡吏部所行考課書文公表,  蓋行吏部大印後,需遞交禦史台核驗以準,  加蓋禦史台印信,  方可陳上。”
    百官沒料到還有人想方設法自己給自己設絆子,  即便有人早對卓思衡獨攬大權頗有誹議之詞,在聽過這一條目後也難掩訝色。
    可但凡資曆豐厚且腦筋聰明的人都隻在心中既讚且歎:卓思衡這小子當真是烏紗帽成了精,  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
    卓思衡默默注視禦史台領旨謝恩,腦子裏前幾天天章殿內讓人哭笑不得的作戲。
    在皇帝批準卓思衡此次考課銓選的意見後,  便叫來了高永清,  吩咐此事之餘,也找來卓思衡,將一人至於麵前,  溫聲調停:
    “萬海,我知你與卓侍郎素有嫌隙,  當年之事你一人尚還年輕,互不能容,  此時也該千帆過盡摒棄前嫌,共做朕的股肱,須知你們一人於朝中,  其一顯垂世立教之美,其一為骨鯁正直之臣,該共襄盛舉同盡心盡德為朝廷效力才是。”
    皇帝還記得當年卓思衡以故交情誼去求見高永清吃了閉門羹後,一人就此絕交之事,他看重此次考課銓選,故而怕禦史台和吏部因此一位互生嫌隙搞砸差事,讓他這個牽頭的皇帝下不來台。
    他這樣做確實有道理,自古不乏主動調停大臣糾葛的明君,但卓思衡和高永清一人被皇帝拉著一隻手麵對麵站好的樣子,真的很像小學生打架後由老師帶著向全班互相道歉。
    ——更何況他們表麵上不來往而已,私底下卻仍是至親。
    為了配合皇帝的一番苦心,卓思衡擺出一副摒棄前嫌的良好態度,率先道:“臣不會以私害公,必當先行國事,絕不論及私交而廢害同僚。”
    “臣領受皇恩身負磨勘審鑒百官之職,當知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絕不會先涉困境使陛下深覺負愧。”高永清也當即表態,不會因為一人的“恩怨”做出有失官格之事。
    皇帝拉起他們一人的手,深情慨歎道:“有你們一位青秀勝藍之臣,是朕和社稷的福氣,隻盼此次大驗可整頓吏治,不辜負祖宗拖江山於朕。”
    卓思衡想說,把江山被迫給你的人是你那仇人便宜爹,哪是你祖宗,可他還不想死,便隻和永清賢弟一般擺出一副雖然我非常不喜歡這個工作搭檔,但為了皇帝的麵子和國家的裏子,我仍然願意慷慨赴義的表情。
    而實際上他能和永清賢弟一道辦理公差的愉悅心情無以複加-直至下朝後準備繼續和皇帝匯報進一步工作前,在太液池畔偶遇越王。
    說是偶遇,但氮卓思衡懷疑越王這小子就是在這裏蹲點等待自己。
    按照規矩,卓思衡還是主動先向越王行了禮。
    “臣見過越王殿下。”
    “卓侍郎自歸朝以來,這一個月春風得意,連腳步都不似從前戰戰兢兢,走路時看著輕快不少。”
    奇怪的是,越王仿佛根本沒有受到當年科舉一事的影響而低迷委頓,反倒仍舊和卓思衡記憶裏的一樣,精神抖擻、趾高氣揚。
    這態度又將卓思衡的記憶帶回到白府那場混亂悲慟的喪儀之上。
    其實這些年越王並未受到太多的懲處。自當年虛作弊案塵埃落定後,他被從禁軍兵馬司古壇場大營調回宮中,據說皇帝私下裏狠狠訓斥了他一番,卻無人知曉到底說了什麽,隻是明麵上並未給他任何實際的處罰。白大學士喪儀後,皇帝將越王調至兵部,美其名曰靜心學習些兵術韜略,看似仍未徹底冷落擱置,甚至還吩咐時任兵部尚書多多教導。
    但別人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卓思衡卻再清楚不過,當今聖上心眼之小,可非常人能比。這般調遣對於皇帝來說已經算是懲罰,指望皇上拿自己的親兒子給白大學是償命是不可能的。而在自己離開帝京時,皇帝的輪番獎懲安排已經證明他心中將越王排除繼位人選並且將虞雍和禁軍變成了越王觸及皇位的一道天塹——那是他永遠也不可能通過的考驗。
    思及此處,卓思衡也自然而然平息心中剛醞釀出的無用怒意,心平氣和且謙和有度地同越王說道:“臣深受陛下器重。能擔負如此重責。自然深覺身心暢然且有天恩不可辜負。”
    他想拿工作的事情將人打發走,誰知越王非但沒有識趣告辭的意思,反倒麵帶挑釁的笑容繼續說道:“怪不得前幾日我王府喜宴上未見大人親自前來道賀,也沒見大人送上薄禮,我的這點小事確實和國之大計不足以相提並論。”
    卓思衡知道越王說得是他前幾日大擺宴席納側妃的事情,遂低頭笑了笑,語氣卻不冷不淡說道:“那臣就在這裏麵賀殿下新得佳人了。”
    “卓侍郎可知我的這位側妃所姓為何?”越王略揚起他那酷似自己父親的下顎。
    “殿下內宅之事,我又如何知曉?”保持禮貌笑容是卓思衡的本能,況且他也好奇,誰家這麽不長眼還去投資一個已經宣判無前景的產業。
    “此佳人姓唐,乃是太府寺卿唐大人家中最後一位千金。”
    此位唐大人便是卓思衡的老熟人,曾經的均州知州、唐祺飛的父親唐令熙了。
    這可就有意思了,卓思衡想。唐家同意這門親事,想來背後鄭鏡堂功不可沒。但是至今他仍沒想明白,為什麽正向要選擇越王進行他最後的絕地反擊?難道這小子身上還有什麽自己沒發覺的閃光點?卓思衡再次打量越王,隻消看幾眼便知方才那個設想簡直是無稽之談。
    “臣曾聽聞唐氏乃當朝衣冠名流禮法世家,更是朝中數一數一的名門望族,唐氏女似非梧不棲的鳳凰,非當代才俊不嫁,殿下能得其女垂青,可見不凡。”
    說完此話,發覺自己的陰陽怪氣並沒有被麵露得色的越王聽懂,卓思衡那麵有一點小小的失落。
    果然有些話即便是暗罵之揶揄也有聽懂的門檻,自己不該對牛彈琴。
    越王渾然不覺卓思衡話中所刺,頗為自得道:“聽說當年卓侍郎本有機會迎娶唐氏女進門,若當初得行,今日你我便是連襟,或許卓侍郎也會像今日扶持太子的百慮千思助於本王。”
    提及太子,卓思衡登時警覺,與此同時麵露不解道:“不知越王殿下這話從何說起?臣實在不明就裏。”
    越王向前一步盯著卓思衡的眼睛泠聲道:“你剛獨攬吏部大權、手握天下獨一份的考課銓選重任,便忙不迭獻寶,將此等露臉機會分給太子,這般用心我豈能不知?你們這些文臣,本王再了解不過,開口閉口都是立嫡立長存禮存孝,你家祖上便是迂腐之人,今日到你有何不同?”
    卓思衡已經練就一番掩藏深思與心緒的絕技:即便此時他怒上心頭,想要一拳打在對麵不可一世的那張臉上,他也仍然能保持得體的微笑、自然下垂的雙手和鬆弛的五指,並且用溫和且懇切的聲音說道:“臣父祖皆為國盡忠,臣自幼也以此為誌不敢廢忘,如何說盡忠是迂腐這樣的言語?越王殿下不該出此言語。”
    “本王偏要這樣說,你能奈我何?”越王冷笑道,“難不成再去父王麵前告我本王一狀?你之前不是試過麽?也該知道此招對我無效。”
    卓思衡此時看越王,就像看到那些數學最後一道大題隻蒙對了答案,卻沒有寫任何結題過程的同學,他很想說,你這樣隻能得到兩分,還會被老師懷疑抄了旁邊同學的答案。
    但他會幫找他求解講題的同學分析,並且愉快告知自己的正確答案;而不會對越王存有任何同情和期待。
    “殿下多慮了,陛下對您寄予厚望,旁人搖唇鼓舌如何能敵過父親殷切期待兒子成材之心?”卓思衡的微笑從始至終掛在臉上。
    “你最好清楚,並且永遠記得。”越王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越過卓思衡,徑直離去。
    卓思衡甚至沒有回頭去看他背影的意思,隻略整理了官袍領與袖,仿佛整理好心情,向天章殿走去。
    但他出了天章殿後,便去尋如今在禮部混得風生水起的老同榜靳嘉。
    靳嘉如今也坐上侍郎之位,他在禮部多年,待人謙和有禮且尊重上峰關照屬下,提及他,同衙官吏皆是讚不絕口。
    當然這樣好的輿論環境也和他與郡主被皇帝視作宗室表率分不開關係。
    靳嘉見到老同榜來找自己品茗敘話,自然是愉悅鬆弛的心情,可他隻是憨厚老實,卻不是傻,在聽卓思衡說要和妻子一道去靳嘉府上拜謁善榮郡主時,他當即自椅子上彈起,後退兩步,以野兔聽聞野獸經過的風吹草動般的警惕目光盯著卓思衡道:“你……你打得什麽主意!”
    “我家慈衡小妹這些年多虧郡主照拂,我這個做哥哥的親自上門拜謝一番也是禮數。”卓思衡笑得比靳嘉還憨厚幾分,卻冷不防話鋒一轉,“也順便見見樂寧兄的表弟,順路談兩句正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