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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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菁菁者莪
“陛下, 卓侍郎處事蓄私,無德妄才,竟以舊日生徒儲為他日黨輩!今後豈不是要自張門戶操章弄權於朝堂之上?”
“荒謬!吏學為國而設, 舉才也應國格而論, 左選本是吏部尚書、侍郎私權, 自古無其餘堂臣可幹涉, 今日眾人非議,無非因當年輕視卓侍郎所初設吏學,無視召邀,因此今日幸事未落而門,故有此怨懟化恨之語!”
……
崇政殿內,皇帝坐於前處, 保持他一貫的安靜, 傾聽臣下言語的碰撞與攻擊, 始終不發一言。
此次激烈爭執的原因很簡單, 是卓思衡在前日宣布, 自己手上左選名目將分為官與吏, 此次不僅是朝廷正選之官,旁選之吏也可銓選順流而上,但吏學沒有上升流通的律例及法規,甚至沒有有效的國家級考試, 那麽他便打算從國子監的吏學中選出佼佼者,作為本次左選吏員的名額,直接進入六部各有司衙門。
其實吏學本就有五部與軍中差派來進學後歸去原職的吏員, 排除此些,其餘人數並不多,因此卓思衡左選拔擢的比例就顯得極為可觀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之前看出吏學前程或有大澤將子弟送去的人家皆喜出望外,須知吏員一輩雖能以衙門公職而出入,享國之祿米,卻幾乎難越級升遷,幾乎一世鎖於一職,但卓思衡的做法便是給這關得嚴嚴實實的蓋棺定論鑿出了窗,至少他們的子侄輩雖說不事科舉,卻也能一日龍門得躍,入去六部要門為公為吏。
但沒有搭上這趟快車的其他人,便開始“不患寡而患不均”了。
幾位當朝官員當即紛紛上表,攻擊方向出奇一致,都瞄準卓思衡曾經在國子監供職,設立吏學非是為國拔器而是為其蓄私儲才,以備收買人心,作為來日壟掌朝綱結黨營私之用。此時此刻,卓思衡擁有了這個權力,便開始為自己的昔日門生造橋鋪路,借此謀私。這次銓選是蓄謀已久為吏學所謀。
於是皇帝在崇政殿召集了所有上書臣工與朝廷要員,近一百餘人按班而列,參加這場許久未有的爭執。
各人各執一詞,卓思衡在朝中不乏吏學受益的支持者,不用其開口也能為他辯護,此時的卓思衡就像是一個無辜無措的中立者,不住地為自己魯莽言論道歉,左右相勸,中和各方激詞。
“諸位同僚,切勿再為我而爭執……咱們會同君麵,共同商議個解決辦法如何?”
最後,卓思衡無奈說出此句後,皇帝終於自龍椅上站起,喧囂止息,他緩緩開口道:“左選依照舊例,本不該其餘人過多置喙,但此事涉及國器他用,便是在朕麵前討論開來也無妨,吏學也是朕首肯的心血,若置身非議當中,朕猶不忍,既然卓侍郎也願棄舊案,不如諸位愛卿先穩穩心神,再做他思。”
皇帝發話做總結陳詞,而卓思衡又主動退了一步,眾人便都稍有收斂,紛紛拿出自己的意見。
但問題是,好處得益一旦給出,再想完全收回去,隻會鬧作更大一團動靜無法收場,即便是因吏學深覺自己有損不肯眼睜睜看著旁人得益的人,也不敢貿然提出幹脆不許取吏員入左選的過激之言,各人都小心試探彼此的底線,一點點將對利益的謀求展露出來。
這次,卓思衡也體驗到皇帝旁觀者的快樂,樂得一言不發,看眾人為自己的一句話爭利不讓,猶如寸土爭功一般隻在史書上才看得到的場麵。
怪不得古往今來好些人喜歡當皇帝啊……卓思衡偷偷去看認真聽著臣下辯論的那位九五之尊,竟然一時之間也能感覺他在弄權之際所感受到的快樂。
雖然眾人在崇政殿吵得熱鬧,可也有從始至終一言未發隻被無辜連累的人。
虞雍因禁軍送入吏學人數極多慘遭傳召,站在殿內一個多時辰隻能侯聽文臣聒噪和姓卓的在那邊搭台唱戲,此時他早就耐心耗盡,卻又不能甩袖而去,煩躁之際,他卻看見卓思衡似乎是在看皇帝。
難道是在等什麽示下終結這出鬧劇?
忖度卓思衡的心思,虞雍陷入奉召入宮前與表兄靳嘉的談話回憶當中。
“我擔憂此次風波或許未必如表麵隻是議事那樣簡單,你我一人務必謹言慎行,先觀望情況再做言論。”靳嘉永遠是謹慎的,此次一同被傳召他早就料到,因此叮囑虞雍時格外沉穩。
“卓思衡最擅長的弄權招數便是以退為進。”虞雍正了正頭冠,“這次八成又是他的把戲。”
“他苦心耕耘多年吏學,怎會不為之計長遠?隻是雲山明知這樣會引得朝野之中未曾沾染此光的那些人覬覦妒恨,何苦在自己那吏部任上第一次要緊差事前平添爭議?”靳嘉能理解卓思衡的動機,卻無法領略其真正用意。
“表哥以為他這樣做會惹非議?”虞雍不置可否一笑,“他這樣做恰恰是給自己去除前路上不必要的爭執與旁論。”
“你的意思是……”靳嘉似有些明了,但仍未能窺見全貌。
“姓卓的心思縝密,無利不起早。定是早就知道那封奏章呈上去會有這樣的結果。我看他所求無非是借此機會將吏學的規模和威望都再擴大一些,好讓人看見,跟著他姓卓的便宜從事就有肉吃——哪怕時隔良久。此次朝議我想無非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吏學生的選拔會變成定式,這麽好的晉升機會,當雨露均沾才是,畢竟朝廷裏也不是誰家的子弟都個個能像表哥一樣不求恩蔭自考功名,官宦貴戚世家子弟無能者居多,若往後銓選有吏員一席之地,那豈不是又一條仕途可走?恩蔭每年名額有限,到底不是百分百可行。”
聽了表弟的話,靳嘉全然明了驚歎道:“好毒辣的計策!大臣們必定會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不得不折中,他又能從吏學中選人,自己所創立的學府又能光大榮耀。一個利字攪動天翻地覆,確像是他的手段。”
“不止如此。他這樣一來讓今後繼任的吏部尚書和侍郎該如何行事?如果不效仿,那必然更惹爭議,要知道因此契機,眾臣必定會有不少將子弟送入吏學,換人就免除此法?那不是教人擱置前程斷人後路的事麽?那大家難道善罷甘休?怕是又要鬧到聖上麵前。為求折衷與穩健,聖上必然是希望此法得延,這樣一來,但凡銓選都會將吏員納入考量,我想這才是姓卓的最想看到的局麵。”
……
虞雍和靳嘉似乎是同時想起了這段對話,一人在朝堂之上互相換了個眼神,頓時心照不宣,此時諸位大臣的討論也已經出了結果,果不其然,最終大家決定相互折中:左選仍可選任吏員,但需吏學考試以定名單,不得卓思衡私自決斷,同時今後吏學開放選任,入學需比照科舉簡格考取,投考資格也參照科舉,略可放寬,官品軍品子弟亦照國子監例,勘對核查後方非試而入,此法納入規程,可酌情再議。
卓思衡已經習慣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朝堂,不過表麵上還是平靜裏帶一絲沮喪才符合他今日所扮演的角色。
隻要吏學的考試能有規章和定期,其實他挨點罵也沒有關係,要知道最初科舉也不是定時且完善的考試製度,而是從一個簡陋的開端逐漸發展變成了今日上升的唯一渠道。
科舉可以,吏學也能。
他需要推動的,隻是以後吏學繼續向社會麵招生,其餘的就可以暫時交給時間,讓發展成為一種積澱。
虞雍和靳嘉自崇政殿內出來,望著先他們幾步在前的卓思衡似乎是因沮喪而微微躬起的脊背,一時竟隻能對視,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猜到卓思衡有心思做的事,卻沒想到他要做得如此大,吏學若是朝平民百姓人家開了方便之門。兩場考試,幾乎就改變了整個朝廷吏員選取與任免的流程,同時,又兼顧了朝堂士人和百姓的利益,仿若他卓思衡在衡秤上翻江倒海,給兩頭找了個真正的折中,最後人人滿意,卻不知都落入了他的窠臼當中。
靳嘉心中感慨自己母親果真慧眼,若有此人襄助,太子哪怕如今尚在低穀都能再度翻身,更何況今昔的太子已非昨日可比。
而靳嘉身旁的虞雍望著那個讓人不痛快的背影,用不傳外耳之聲蹙眉低語:
“他是有多喜歡考試……”
……
辦完這件心心念念的事,卓思衡又能下一步去著手當前真正被撂在手心裏滾燙的栗子。
禦史台的特別工作小組今日下午便會抵達吏部衙門開始考課勘磨的辦公,當然特別行動小組隻是卓思衡自己一廂情願的叫法,旁人都叫這由高永清所率的十人禦史台官吏為暫領吏部巡檢司。
卓思衡起得名字又一次被駁回了。
不過這份沮喪在看到禦史台隊伍真正主領而來之人時卻被一掃而空。
“臣拜見太子殿下。”
卓思衡率吏部眾官於正廳迎接太子劉煦,此時的太子也有了多年曆練後的沉穩與精幹,如舊的清澈目光和平易近人,也禮賢下士同他行禮道:“卓侍郎無需行此大禮,我以門下省侍中而非太子之身前來,還請今後有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