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浪波沄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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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浪波沄沄(九)
    越王?
    事情極少見的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卓思衡聽罷也極為震驚,當即製止道:“好了,  我知道了。”
    這確實就是官場上“少兒不宜”的話題了,  看著兩個頗顯“稚嫩”的晚輩都迷茫不安看向自己,卓思衡心中憂愁不已。
    想來牽扯到越王頭上,此案又一陣風波席卷,  怕是最後皇帝為遮掩皇室醜聞隻得不了了之,最終也就止於楊敷懷了。可越王一個皇子結交外臣,  所為何事卻是眾人所心知肚明的。
    眼看朝局隨著皇帝身體的不濟與皇子們的成長逐漸進入到晦暗不明卻分外緊張的境地,  卓思衡再看眼前的二位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仁兄,頓時倍覺心力交瘁。他們倆卷入大案當做曆練倒是無妨,原本自己也存了這個打算,  可如今案子無限擴大化牽扯皇家成員,  對他們來說還是火候不夠恐有危虞。
    畢竟本次二位的表現綜合起來是四個字:還是欠罵。
    可看著不明所以睜大眼睛眨啊眨的孔宵明,和風塵仆仆滿頭汗漬官袍都因跑馬而亂了領子袖口的沈崇崖,  卓思衡又有些心軟。他下意識抬手去給沈崇崖撫正袍領,誰知看他手臂作揚起朝自己伸來之態,沈崇崖嚇得竟朝後跳兩步出去。
    這一動作給近前的孔宵明也嚇了一跳。
    “你幹什麽?”卓思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給我回來!”
    沈崇崖也知自己反應過度,尷尬恐懼,一小步一小步挪了回來。
    “怎麽?我打過你不成?”卓思衡氣道。
    沈崇崖趕緊搖頭。
    卓思衡看他和孔宵明對自己因迷惑而懼怕的模樣,  便知不能像從前罵陸恢和悉衡那樣教育,隻好壓下無奈之怒,撫平心境,  雙手扯過沈崇崖的衣領,湊近後卻動作輕柔慢條斯理撫平,又替他抻開已堆疊褶皺的袖口,  同時柔聲道:
    “我們為官之人,同百姓言說勿要端架子擺威風,平實言語即可。但身著官袍在百姓麵前一定要注重儀容,不是為了威儀和氣勢,卻要知曉自己所代表的正是秩序和法度,決不能自己先有慌亂作相之態,令人觀之不安,那所言所述還談何服眾撫心?”
    說罷,卓思衡瞪了沈崇崖一眼,歎氣道:“你方才那個是什麽樣子?要讓百姓看見,還以為做官的都是瑟縮膽驚之人。”
    沈崇崖還有些暈乎乎的,卓思衡言語似比動作還輕,他一時竟不知是該怕還是該謝,咀嚼此番言語中的道理,忽然覺得卓大人的話中好些玄機其實並不難參透,都是直白且大有裨益的。
    他正要道謝,孔宵明卻快一步道:“卓大人,既然我們為官是代表朝廷國格的秩序和法度,你又為何要我和沈大人去做違背律例國法之事?”
    沈崇崖頓時隻想去死,這話是能問的麽?怕不是一會兒他們二人真要被卓思衡殺人滅口就丟在鄉間田下做了肥料。
    果真,卓思衡沒好氣道:“我真應該掐死你就在這裏埋了,你還能給霞永縣鄉親們發揮一下餘熱滋潤滋潤豆苗。”
    “那這也是犯法的啊……”孔宵明很委屈。
    卓思衡告誡自己,人,都不是完美的,要容忍人的不完美……
    喘勻了這口氣,他才沉聲道:“你們陪我到田裏走走,我有些話想講,放心,不是要殺你們滅口,別戰戰兢兢的。”
    沈崇崖鬆了口氣後又緊張起來,倒是孔宵明,似乎他做了一件為非作歹的事後徹底放開,心想卓思衡已知道自己的死罪,那有什麽還是不能說的?便道:“這倒不會這樣覺得,大人隻有一個人,我和沈大人是兩個,雙拳始終難敵四手。”
    卓思衡很後悔沒有帶弓出門,不能立即射死這個笨【】蛋。
    沈崇崖拉著孔宵明後襟急道:“懷光啊!少說兩句吧!”
    氣是要生的,教育也是要如春風化雨的,嚇唬這兩個人半點用沒有,隻能靠巧思。
    卓思衡帶著兩人漸行漸遠,不一會兒周遭再無人跡,唯有半人高的黍苗似碧波萬頃,隨他們前後而行的步伐搖蕩。
    “懷光,你方才問我,緣何為處置楊敷懷而知法犯法,是麽?”
    孔宵明點點頭,他真的迫切想要知曉答案。
    卓思衡想了想,低頭一笑說道:“你定然是覺得,你雖不能上達天聽,但我卻可以,隻需將楊敷懷所作所為寫成奏折一封,遞交聖覽,便可降下罪罰,使其就範,是這樣麽?”
    孔宵明繼續點頭。
    卓思衡回頭看他們一笑道:“你想得沒錯,我當然可以做到。”
    這個回答令沈崇崖也頗感意外,他此時也好奇為何卓思衡做如此冒險的選擇了。
    “聖上大抵會相信我自地方帶回的證據,即便不夠充分,卻也能足夠將楊敷懷押解回京由刑部著審。可是這一來一去,傳旨應召,三四日時間足夠楊敷懷有所作為,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在地方的勢力,銷去證據、聯絡帝京,為自己解決後顧之憂,這便是官場上中樞與地方的時間差之爭。”
    卓思衡語重心長,沈孔二人聽得心驚肉跳,沈崇崖於類似事上已見了許多,自是心有戚戚,而孔宵明卻第一次有所認知,仿若醍醐灌頂。
    卓思衡看他們已不再單純畏懼和胡言,開始認真思考,甚感欣慰,站住腳步轉過身來,柔和的聲線伴隨豆苗摩擦的窸窣聲娓娓道來:“於是乎,我想說的是,其實曆朝曆代整個國家上上下下隻要仍是莫非王土,便無法杜絕此類劣跡再演,人人相治不能忽視在中層也就是地方和中樞之間擁有得力賢才承上啟下。”
    “大人所言可是郡一級官吏麽?”
    這還是沈崇崖今次鼓足勇氣問的第一個問題。
    卓思衡當即表示鼓勵道:“是了,就是郡望一級官吏。州府一級官吏距離天聽太近,他們無需憂下,更多是懷上;而縣下所治皆為百姓,想教他們啟承,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也隻有郡望一級官吏,若是藏汙納垢便如楊敷懷一般隻手可遮這一處小小天地暗無天日,若是能有良臣能吏,此間百姓便可守一方太平。”
    “可是地方上有句俗話……”孔宵明思忖後直言道,“百姓有時調侃官吏,都說‘刺史刺史,上下不吃’還有說‘郡官不當,心也不慌’的,都說這個位置不好做,上下都得罪人,還容易吃罪過。”
    卓思衡聽罷心中感慨,誰說百姓無知,好些個道理他自己還要悟出來,然而平常官吏接觸得多,百姓卻也有自己的智慧來評斷所見所聞,不可不謂見微知著。
    “你覺得這話對麽?”卓思衡問道。
    “我覺得有些道理,刺史和州上官吏打交道,一個不周,州裏的大官隨便就能拿捏,但與下麵又隔著縣一層官吏,不好全管全轄,萬一被下屬欺上,到時候說不定非己之罪還要受連累。”孔宵明自己也有獨到的見解。
    聽他這樣暢所欲言,沈崇崖也順勢而言:“況且刺史官級不上不下,在此位置之人,大多鉚足勁兒朝上使力,楊敷懷為何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就是想在此次大考之年給自己掙條回京的出路麽?”
    “你們說得都有道理,越是難任,卻也是重任,我就在郡上以通判之位代行過刺史之職,自然知道其中難處。隻是正因我曾為之,我才能成為今日之我。這個位置之難,才是一種曆練和考驗,總不能因難做而望而生畏,也不能因難做而像姓楊的一樣‘另辟蹊徑’。你們今日懂得了這個道理,也算沒有白白經曆這些擔驚受怕。須知越是承上啟下之處,避讓隱忍和一味蠻幹魯莽都是不可取的,略有轉圜才是真正的手腕,隻要大節無失,細節上的正反計較太多便是給自己設限,隻會令那些全無下限之人更張牙舞爪欺辱你的投鼠忌器。”
    沈崇崖略有些慚愧,他明白卓思衡有提攜自己的意思,才將揭發楊敷懷一事托付重任,可他跟老鼠見貓一般,實屬無禮。
    而孔宵明在之前被楊敷懷近乎囂張的排擠與構陷後,經此一點,更明白了其中道理,之前鑽過的牛角尖,一時也變作了通途大道。
    卓思衡拍了拍孔宵明的肩膀,笑道:“聽了郡官難做的困頓,你是否還願意在伊津郡郡望之上為官呢?”
    孔宵明再愚魯也聽出來,卓思衡是要將自己提到郡上,他心中如何不喜,卻忽然轉憂道:“可我在縣裏還沒教完書……”
    “你當了郡望官吏,自然可以布置得力人手,將你自己教習百姓的理念貫徹至各個縣鄉,不是更好?”卓思衡稍加引導,孔宵明仿佛通徹心智,快要笑出聲來,卓思衡又道,“還有就是,我之前與你提的冬學一事,我希望能在伊津郡先行嚐試,待到你做出些樣子來,再推行到全國去,也好試驗試驗咱們的辦法到底得行不得行,你看如何?”
    一聽說可以嚐試冬學,孔宵明如何不樂得,他滿心歡喜先是謝過,卻立即又趕忙搖頭:“可如果大人左選為我破格提升這麽多,會不會朝野當中招人閑話?”
    “升你做個通判而已,也不算過分。要是讓你接了楊敷懷的攤子倒也不是不行,可你治下多能且細心,應上卻還是差了好多火候,我給你準備了個真正穩妥的上峰來做這個刺史。”
    沈崇崖正在含笑聽著卓思衡的安排,卻見對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他這才恍然大悟卓思衡找他二人深談的用意。
    “大人是說……我來伊津郡做刺史?”他訝異道。
    “讓你遠離中樞你或許覺得雖算官吏平級,可仍似明平暗貶,所以我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不必懼怕,無論如何我都有安排,放心。”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收斂神色,沉思半晌,忽然俯首朝卓思衡拜道:“多謝大人成全。”
    卓思衡知道他已明了,心中也十分感懷扶起他道:“我知你在吏部這些年也並不容易,終究是缺了外放這步啊……”
    “大人是我的上峰,又是沈相看重之人,自然知曉我的底細……我也不瞞著大人。我雖與沈相同宗同族,卻是遠親,中第之後我曾想拜會沈相言謝,因他以自己俸祿設立族學普惠好些親族,使我這樣尋常人家的子弟也能三兩鬥米便得蒙蔭求學得取功名……可他卻拒絕見我,隻說血脈疏遠不必論親。我那時很是羞慚,怕人以為我是求拖關係之輩……”
    沈崇崖還是第一次在人前說出此事來,聲音越來越細,連頭都不自覺低了下去。
    卓思衡不願見後輩為難,緩聲接道:“其實沈相為你也有費心,他既讓人知曉你與他有親,又明說你們二人朝中不論此跡,這樣一來,他人多少顧忌你與他沾親帶故,不敢欺辱怠慢,而你又不足以親至沾光,也不必刻意討好使你驕縱妄為。這是沈相對晚輩的一番思慮,能讓你鍛煉自身又不會吃虧受苦,我都為自己親弟弟想不到如此周全,沈相當真用心良苦,而你這些年為人處世也不負他所費心,不必歉疚傷懷。”
    沈崇崖含淚點頭:“我心中明白,所以事事小心,生怕辜負此意……但到底還是因與沈相相關,我一路所到從無人構陷。方才懷光賢弟也感慨我這仕途是從禮部走到吏部,無比坦順,我如何不知如此?論說殿試名次,我與懷光賢弟前後大差不差,論理我該與他一樣外放為官慢慢再熬,可卻能從京官做起,都是沾了沈相族親的光。但我如何不知他人怎麽看我?可我也的確從未靠自己做出什麽官聲實績,其實根本難以服眾,不怪旁人……”
    卓思衡聽罷不禁感慨道:“想要說話有些分量,有時隻靠蔭蔽卻是不能。不說旁的,單看太子殿下也是自己主理朝中些許事物後,大家才對他刮目相看多有讚譽。從前如何得知?也不過隻是聽風是雨罷了。”
    “所以我才要謝謝大人。”沈崇崖仰頭看向卓思衡的目光裏終於不再是懼怕了,“大人希望我能做出些官績來,讓我今後再回中樞能說話做事舉足輕重,旁人議我將不是言之必提沈相,而是真正將我視作自爭天命的同儕,我萬分感激!多謝大人照拂!”
    孔宵明也趕忙拜道:“我也要謝謝大人不以我為忤……之前錯看,言辭多有得罪,卻不知今日受教比我數十年寒窗更勝一籌,謝謝大人指點迷津!”
    卓思衡扶起二人,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他知自己沒有識人看錯,但要徹底放心令二人行事,還需他們用態度說服自己,今日便了卻了自己的懷疑,終於可以踏實信人,感覺無比之好。
    “不用再謝了,還是早些回去吧。”卓思衡也努力忍著眼眶的溫熱,假裝無事調笑道,“不然回去晚了,別讓人以為我謀害你們二人埋屍於此,那才是真折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