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213章 亭亭淩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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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亭亭淩霜(四)
尹毓容也並非一激便棄之人, 她思維敏捷,當即找出此言中可勘的破綻,鎮定道:“若真是法經一脈, 自然是顧師範為女學翹楚, 然而《吳子》卻為兵書, 想來在座皆知其為《武經七書》之一, 即為兵法,此法非彼法,莫非顧師範亦精通行兵布陣六韜三略?即便精通, 可此文所述卻非兵略亦非幹戈, 無以為論。”
卓思衡也驚訝於尹毓容的機敏,可見女學的書果然不是白讀的。可這個姑娘還不知道, 她越是賣力渴望取勝, 便越是證明自己的老師和女學之能,與她所求恐是背道而馳,許多道理本就一榮俱榮, 想要摘高自己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了, 若是女學今日名聲敗落唯獨她出盡風頭, 旁人今後若問她學成何處, 她又如何回答?
雖是機智有嘉, 卻始終目光短淺。
這個反詰縱然尖銳,卻無法為難顧世瑜, 她牢記理字當先, 時時刻刻將自己所述視為道理根本,調換來思路,從容不迫道:“此言詫異。自古以來許多兵略之書多為百家構見之總結,雖非托兵言誌, 卻也別有洞天,我曾於課上講過,班孟堅在《漢書·藝文誌》當中將《武經七書》之一的《司馬法》稱作《軍禮司馬法》,後人以為此乃沿用古說,即古人亦有此論,《司馬法》何嚐不是兵書?但仍被視為禮儀典法當中一脈,流傳至今。”
顧世瑜例子舉得好,先以古人磅寬的見識來做自己論據的支撐,長公主不禁含笑點頭,但見上首之側兄長也是目中驕傲且盈滿笑意望向自己,心中更添幾分顧盼自豪與溫情脈脈。
顧世瑜知自己性急,一個道理非要一口氣說出來,全無章法,此次她卻格外注意,慢條斯理注重停頓,在眾人對前段略加思考得出心中結論後,方才肅容言道:“如此,再看可看《吳子》一書,看似句句言兵,實則字字論法。”
尹毓容略感心中慌亂,卻十分不服,隻覺這是強詞奪理,忙問:“這是何解?聞所未聞。”
“‘凡製國治軍,必教之以禮,勵之以義,使有恥也’,此句為《吳子》一要引,治軍先製國,此製非治,而是製定治國之法度的明義,可見法之一字,貫穿《吳子》始終,夏芝芳所論,也正是此法。不僅如此,吳子書中有雲‘故用兵之法,教戒為先’,此為用兵也不止於用兵,我【】朝太【】祖立國亦有此誌,設法度明刑律不為懲理百姓,卻應先以法理刑律教之訓之,再行法度之刑,曆來國之法紀,未嚐不以教化為先,殺伐當慎,亦是我【】朝明正典刑之祖訓,這也正應吳子所言之兵略,可見其知兵以法,亦能啟迪後世之人勵精圖治興邦定國,豈能說《吳子》非法?”
此言一出,卓慧衡都想起立鼓掌了,她見眾人皆有拜服顧世瑜的意思,便知此次論議贏麵極大,重要的是,顧世瑜牢記不為贏而贏的要理,處處所言皆是道理本身,卻不以犀利銳意的言辭攻擊尹毓容,這已是贏了大半,至少於立意上,便高出一籌。
尹毓容鼻尖微有汗意,她再度咀嚼顧世瑜方才的言語想找出破綻,似乎從《吳子》和法經的辯論上已是無鋒可破,顧世瑜的理據完美閉合,構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圓盾,找不出任何破綻。
但她焦急之中卻猛地思及顧世瑜方才所言的一句話,正是這句在方才宏論中看似微不足道的話給了她想要的破綻。
“顧師範對法之一字的認知可謂高見,但顧師範似乎忘記了此次你我所辯爭之事的根本。”尹毓容逡巡兩步後站定,回首一笑,自信昂然,“顧師範方才說‘夏芝芳所論,也正是此法’,沒錯,她所論《吳子》之立論卻是言之有物,然而文章終究是文章,若文章不能以文辭句壘得意於人,又有何可取之處?顧師範讚她文章立意,我不相否,可此文之行文粗糙,並無可取之處也是實理。”
顧世瑜微有變色,尹毓容的話看似辯駁不過繞路而行,實際卻是釜底抽薪,隻要立論夏芝芳文章本身質素平庸,自己再怎麽拿古聖賢的言論支柱也是不足夠的。
尹毓容見眾人聽了自己的話後亦有肯定之態,便乘勝追擊道:“韓文公曾言文章之理,應當‘閎其中而肆其外’,文章內裏所思巧妙、蘊涵厚載,卻也要以‘肆其外’的文筆將這些豐富的內容展現出來,若文章隻隱中有思,卻不能展現其真正妙義,少去妙筆巧文工技法則之美,又何談文章之好呢?”
顧世瑜站在當中,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這尖銳的追問。
比顧世瑜還著急的是卓慧衡,她幾乎就要拔腿跑出承明宮,拉來妹妹慈衡當場換人。
此時理和義都已闡明,唯獨“情”這一招還沒用,但卓慧衡思前想後,一時竟不知該在這樣迫人的逼問後從何處入手來論“情”破局。
卓思衡也意識到事情來到最關鍵的點了,誰先搶占了這個製高點,誰就能終結辯論。他正思考著,卻無意間瞥見太子望向顧世瑜那焦急和不安的目光,好像恨不得去自己衝上去一般……這比此次論議本身的結果,更讓卓思衡心下一沉……
身在局中之人,未必便是迷思者。
顧世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回憶卓慧衡的話,腦海中出現了那三個相互承托的杯盞……思緒由混亂至曠蕩開暢,她好像領悟了此中的要領,迫不及待想要一試。
但是,她要沉穩,不能因落下風而躁切,更不能因急於辯解而胡言無狀,她接下來的話不該是為了贏而說,而是要為更高的洞察與大略而說。
她需要在短時間內整理出精準高效的言辭,但這個言辭的主旨如果隻是“情”、“理”、“義”之一就太顯單薄……
顧世瑜落定思考,言辭也憑借素日裏的強識與強思整理完畢,她再度環顧四周,不再覺得氣氛壓抑,反倒以為豁然開朗。
但她開口的語氣卻不是平常的嚴肅和利落,語調中平添一抹沉重,似是喟歎一般娓娓道來:“女學文章,質素多有參差,蓋因不似太學學生一般所有女子皆有開蒙,故而前後差異極大……我為女師範,屢屢閱覽文章,多有自責,深以為自己未能盡職盡責,辜負聖上與長公主殿下重托,即便嚴厲治學,尚不能造才培賢,以為天下女子之先……”
卓慧衡當即明了此言雖為自傷與自責之語,卻實為自己前日指點之中,以“情”破論的要訣。
但是單有“情”卻是不夠的。
顧世瑜頷首拜上後慚愧道:“聖上與長公主殿下殷切期盼女學當中能再造鎮定二公主之德才之輩,秉忠義之誌,以女子之身體誠於國。可見女學當教以智識,目的當是通曉大義。而我從前隻顧急切督促學生求文進取,多有求全責備,嚴厲卻少道以誠之,令學生鑽研文章卻失了存義之根本,是我之失職,深思熟慮後,我反思良久,從前之苛責實在太甚,倒教學生不能各展長才秉持女學之根本。而夏芝芳之文若隻論文辭,或許以我過去之成見,想必也不會讚譽有嘉……”
顧世瑜說著,卻頓住語句,餘光去看光滑的銀青色地磚,每走一步,默默數著距離……
三、四……七……
最終,她在第七塊地磚上站得筆直,略略揚高聲調,朗然道:
“但換過思略後再看,其文講《吳子》之史論,述賢人之法度,抒為國取義道之願心,大有效法鎮定二公主之誌,這樣秉承女學設立之本願之文章實屬稀有佳作,我若不能褒揚,豈非辜負聖上與長公主殿下之托責,辜負天下女子存誌二公主之德,有損女學繼往開來之宏願?斷斷不可!故而我誇讚其文,亦是盛讚其理,舍文辭而取其義理,不當隻做迤邐辭藻之華美的駢麗,更要明理而知世,存義理之心,昭日月之章!”
“好!”
顧世瑜話音落定,皇帝自帝座而起,撫掌驚歎:“真乃壯哉激言!好一個‘存義理之心,昭日月之章’,若天下女子均能體忠此義理明德,未嚐人人不是鎮定二位公主之高足!”
眾人見皇帝起身,也都站起頷首而拜,齊道:“吾皇萬歲。”
皇帝似乎備受鼓舞,他難得有今日這樣的好精神,朝一旁喚道:“顧愛卿,上前來同令嬡一處。”
顧憫淳作為顧世瑜的父親,今日也在另側帷幕之後靜聽,得口諭,他方才出列。刑部的老尚書多年以來手上辦過棘手的案子已是無數,昔日同僚也曾過於他手,最終論罪,其人也正身也正,執法從無可旁議之處,自然朝堂之上備受尊重,他也從來嚴肅冷厲不苟言笑,端而沉著。
但今日,作為父親,他卻顯得有一分老邁,似乎還未從方才女兒的激言壯語中回過神,眼角閃爍一絲難以察覺的淚光,謝恩的聲音都是柔和且輕顫的:“老臣多謝聖上垂恩,不以臣女狂悖治罪。”
“何來狂悖,此乃良言。”皇帝親自降階攙扶起拜恩的顧憫淳,溫言道,“愛卿之子為國治理一方羈縻,不能盡孝於父母身前,愛卿之女為國培才育德,而卿亦是許國秉律,舉家皆為忠義之表率!宣朕口諭,賜顧府‘忠義擎家’匾額,朕要親自書寫!還有,晉顧憫淳為宣和殿學士,再賜銀印青綬。”
說罷,眾人無不謝恩盛讚聖德仰照。
行禮當中,卓慧衡一顆心終於落定。
自己當日所告知顧世瑜的,不過是道理而已。但顧世瑜融會貫通,在最後的一番陳詞裏,將“情”“義”相合,互為依托,對手已然製造出了一處高地後,她另辟蹊徑,自己再高屋建瓴,一步“情”論一步“義”論,最終將這些言辭全部化作自己的道理,無可辯駁地將此次論述拉升至國之義理的高處,無人能辯駁。
當真是高論!
卓慧衡此時已想同顧世瑜浮一大白!
而此際,皇帝看向顧世瑜道:“你也應得獎賞。朕想了想,朕曾經在你兄長中第之時賜過他青袍,今日朕也賜你一件,你雖未女子之身不能科舉,卻出言鏗鏘亦有國士之風,天下無論男子女子,都應當效仿此忠義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