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第214章 亭亭淩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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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亭亭淩霜(五)
顧世瑜萬萬沒有料到, 會有此等出格嘉賞,她抬起頭震撼至失語,卻越過皇帝, 看見太子劉煦在朝她拚命點頭, 於是她急忙領旨謝恩, 一氣嗬成。
皇帝仍沉浸在這番議論之中,果然已是忘記輸贏,隻道:“女學所創之初衷,便是希望天下女子能效仿鎮定二公主之明理明義、忠孝於國, 今日朕得見一文章能論出許多高見,可見此學之設不愧祖宗。”他說完這話, 目光落向在簾幕後的卓思衡, 又看向身後一側的宣儀長公主, “皇妹,你做得好,極好!”
“臣妹不敢居功,身為宗室女,若能體察聖意,燃鎮定二公主所遺星火之光,不負皇恩,便是臣妹畢生所求、竭盡可忠。”
太子劉煦適時上前遞過之前送來的印綬, 皇帝接過笑道:“你今日所為, 亦是國之公主該當,朕信賞必罰, 焉有不讚之理?傳旨,封宣儀長公主為襄國宣儀長公主,按鎮定二公主之舊例賜同等儀仗恩祿。”
此等封賞, 曆來公主除鎮定二公主外,無有越其尊者。
卓思衡看長公主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權力巔峰,知曉這一切都是皇帝早有的預謀。
皇帝沒有真正的手足,外戚也早已鏟除,他在權力頂峰已經孤獨的太久,唯一信任的人隻有同胞妹妹而已。為此,他不惜抬舉女學,讓妹妹能夠更進一步,直至今日,終於將更強大的權柄交予她手,與自一道形成天然不可破的皇權同盟。
這是皇帝唯一一個天然的盟友了。
卓思衡也利用皇帝這個心理和祈願,為自己達到目的搭上了順風車。
看著同樣激動的慧衡與顧世瑜,他心想,不論手段如何,至少妹妹和其餘目前能夠惠及到的人,確實是借勢而行,成為第一批真正的受益者。
這隻是個開始。
卓思衡知曉一切尚且不足,但仍是欣慰。
如此盛景之下皆大歡喜之餘,也無人在意攥緊拳頭幾欲落淚的尹毓容了。
……
顧府。
迎過“忠義擎家”的匾額,顧世瑜便自父親處索要來一壇當年兄長娶親時剩下的好酒,拉著卓慧衡去到自己的院落書齋裏痛飲。
這是二人先前約定好的慶功宴,菜少酒多,卓慧衡體質偏弱,顧世瑜還貼心地將酒溫過後再為她斟滿。
顧世瑜尋常給人正言厲色的清肅形象不知何處,今日她得償酣暢豪邁之情,難得忘情縱言,一連三杯後,比卓慧衡還話多起來:“我從前隻知與人爭執必要清正所思、理據皆然,拿得住自己的道理,行正做直,方能於唇槍舌劍中爭來心中想要的公義。可今日自己所用之法所嚐之道,卻與故日堅念南轅北轍,然而我卻受用良多……死認一理若要直行世間千回百轉,自是不能的。”
卓慧衡不勝酒力,一杯飲盡便頰間有紅熱繚繞,尚未自喉頭消退,開口時尚有酒香:“世瑜你秉承的是你的‘道’,我前日所講則是我的‘術’,二者雖不可一應而談,卻實則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顧世瑜經此一役對這二者的威力再清楚不過,可“道”與“術”之分野卻仍是懵懂,她自幼堅信做學問自然當不恥下問,於是忙道:“願聞其詳。”
“道為萬物,萬物有道。世瑜你心中為人處世嚴氣正性弘毅不折的原則便是你的道,道唯有堅持才可稱道正是這個緣由,你無論在求學立教乃至做人,都秉持此道,這道自然就貫徹你的所思所行,你每說一句每行一事,皆自此而發。你是世間少數所思所行合一且堅持原則之人,這是你熠熠生輝之品格,但也局限你的所為。正是因為你的道,你不能全然發揮施展你的才智與能力,受限於己。”
卓慧衡的酒勁略有衝顱之意,她也逐漸話多起來。
“但我的‘術’與你的‘道’其實並無矛盾,它未必會違反你心中的準則,相反,我堅信‘術’可以駕馭‘道’,而‘道’為‘術’指引方向。”
“術是方法,而道是原則?”顧世瑜問道。
“正是如此。”卓慧衡道,“原則是準繩,但將這準繩揮舞出去,讓自己的原則能同行四方,還是要以術承載。”
顧世瑜側頭略加思索,似頓悟般展露笑顏,她本是清凝冰雪般的淡顏姣色,此時一笑欺霜勝雪,竟有冷豔之迫人,卓慧衡都不禁心中暗歎其容色之豔,正豔於清冷而盛綻。
“我明白了!可此中深意,大概還要再試再悟才能透徹。”顧世瑜不禁想替同僚的一語之驚擊節而歎,在此之餘不免心生好奇。她從前未與卓慧衡深交,卻也算同室編書又同堂任教多年,卓慧衡為人嫻靜溫文且好書少言,甚少與人交往,更不炫比自家兄長威赫,埋讀而學,為人處世淡泊寧雅,頗有避世隱逸之感,可為何這樣的陽謀之術,她卻如此了然於胸?
“慧衡,這些也是你博覽群書而來麽?”顧世瑜自認讀書頗多,未必輸於卓慧衡,但她卻是聞所未聞哪本書裏有這些知識。
卓慧衡低頭一笑,不知是酒力還是真知灼見之威,雙眼熠熠如星:“書中是不講這些的。我之所得全部來源於我家大哥。”
“是卓大人教你這些的?”
慧衡搖搖頭:“不,是我一直在觀察他,才從他言行當中悟出此理。”
“可是你大哥是朝中忠厚之輩,是竹石般的君子,我父親也讚他頗有骨鯁正直之風。”顧世瑜見過一兩次卓思衡,她印象裏,這位如今朝野新貴和他妹妹個性很像,與其說像官吏,不如說像文士,清淨淡泊隨和溫厚,父親也多有讚譽其為朝中君子殿上賢良,怎麽都與卓慧衡描述的善弄“道”與“術”之人不能相合。
卓慧衡沒有忍住,不顧形象,爬在桌上笑起來,直到笑出眼淚,她才抬頭道:“世瑜你直率正直,看人隻重看品行,可一個人品行優秀卓然,並不代表他內心就單純直率。相反,一個人多有惡錯,卻也不是他就隻心中盡是陰謀,蠢有蠢惡,而善有善法,這才是人世間常見之人常聞之事。”
顧世瑜聰慧過人,笑道:“那是我識人不明了,不過……我倒覺得有一人,也是此中翹楚。”
卓慧衡稍加思索便給出答案:“你所說可是長公主殿下?”
顧世瑜點了點頭:“我在殿下身邊也算多年,今日照你的理論細思,她從不主動開口所求任何榮耀尊待,然而今日卻成世間女子之尊,僅此鎮定二公主,不可不謂其真正強腕皆隱於波瀾不驚之下。”
卓慧衡深以為然,但她卻有另一層思議:“今日你我大敞心懷,互引為知己,我便不藏言於心了。我雖父母早逝,然而兄長為父為母,慈顧於我更甚不知多少父母健在卻無得厚愛之人,世瑜你父母臨近不惑之年才得你這樣珍視之掌珠,也是自幼承教而寵,關柔至今。我們之親長於我們,那便是家人,但長公主殿下唯一的親長,卻不止是家人,而是天下萬民之主,她所如履薄冰隻會更甚你我。”
“所以長公主為得今日勢位,忍必大於求。”顧世瑜喃喃道,“隻杜絕外戚這條路,便注定她走得孤獨。”
“但權柄在握,孤獨不孤獨也未必值得傷懷。人在選擇少的時候,反倒會容易挑出那條自己最想走得路來。”
卓慧衡的話像是冰雪,清清楚楚又寒寒冷冷,顧世瑜那微有的酒意也褪去大半,她泠聲道:“是了,這個道理再明晰不過,我們本就選擇少人一條道路,若是你我能科舉入仕,又何須取舍?”
卓慧衡想了想,說道:“世瑜,先別想這些了,今日值得慶賀,旁的就等酒勁兒退了再去想。”
顧世瑜卻搖搖頭看向她道:“慧衡姐姐,我今日才知道,你和長公主之明智,我實難企及。”
“你也絕非等閑,否則今日聖上又怎會破例賜下進士綠袍?”
顧世瑜音調輕輕揚起,又有鏗鏘之意道:“慧衡姐姐可否賜教我再一問題,你為何與長公主殿下一樣,始終不去成親?”
卓慧衡正要解釋,顧世瑜卻驟然截斷她未出口的話來:“不要說你身體羸弱,已錯過嫁娶佳期這樣唬人的話。你與長公主殿下的品貌才德,便是再長個十歲二十歲,也未必無人青睞動意,再加上你二人的家世,想結朱陳之好豈不輕而易舉。但你們卻都無此意願,究竟為何?”
話已至此,卓慧衡無法再說多年都用的那套托詞,唯有沉默。
“我替你回答吧。”顧世瑜起身說道,“因為你和長公主殿下都清楚,你們是在舍棄一部分人生,去換取另一部分。”
顧世瑜抬手飲盡一盞酒,繼續道:“長公主殿下一旦成親,雖然與陛下之親情猶在,可卻會失去朝堂上兄長的信任,失去皇帝的信任,就是失去權力,而對於她來說,失去權力才是失去一切……與之相比,孤獨又算什麽呢?況且我看長公主殿下樂得於此,也並不孤獨。可對她來說,失去權力就是失去選擇,這比獨自一人麵對皇家上下朝野內外要危險得多。你亦是如此。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與長公主殿下二者皆知,你們了解自己的所求,清楚他人所識,審時度勢因勢利導,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抉擇,所以你們也許永遠不會後悔。”
“但追隨長公主殿下同道而行這並不是一條容易的通途。”卓慧衡此時也不再反駁什麽,她輕聲道,“甚至阻礙重重。”
顧世瑜卻堅毅道:“那我也想試試看。”
短暫的沉默後,二人相對而立,各自舉盞,斟滿佳釀的杯盞在空中輕輕碰撞出如鈴鍾般清越的聲響,卻也不比二人此時的聲線更悅耳。
顧世瑜道:“願君學長鬆,慎勿作桃李。”
卓慧衡接而言:“受屈不改心,然後知君子。”
言畢相視一笑,共同飲盡杯中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