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第218章 獨釣寒江
字數:5642 加入書籤
第218章獨釣寒江
卓思衡看著太子這位老丈人瑟瑟縮縮自馬車上抖到馬車下, 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可是麵子上卻不能過不去,端著的架子也還沒到放下來的時候,於是他依舊笑盈盈拜道:“見過國公。”
“卓……卓侍郎。”茂安公尹敦拿眼睛不停得去瞟越王, 像是求救一般。
越王確實比他率先冷靜,隻道:“我與茂安公一個是封王的皇子,一個是開國的國公,你一個小小的侍郎如何敢攔住咱們的去路?”
“殿下, 我方才已經說了,是公事。”卓思衡不以為忤,自懷中取出封帶有吏部封泥押印的紙帖笑道, “正是因為茂安公閣下身份非比尋常,我才要親自前來告知這個好消息。”
“什麽消息?”茂安公望著卓思衡,不住地搓手。
“太子殿下前幾日向陛下請旨,給茂安公您安排了個差事,陛下命我擬出告諭,本是去到您府上遞表的, 誰知您竟不在, 好不容易打聽到您最近在和越王殿下出遊, 我便等在此……刻舟求劍,沒想到竟也能不辱使命。”
卓思衡話裏的陰陽怪氣便是茂安公也聽得出來, 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隻能看向越王,可越王此時也是陰晴不定盯著卓思衡, 根本猜不透此人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什麽任命?”越王隻能這樣問。
卓思衡雙手遞告諭給尹敦, 一字一頓道:“中京府轄地,京郊西北清河倉城眼下正缺一位能主事的監正,太子殿下以為您論親論德皆可勝任, 陛下也深以為此。”
倉城是存放京中所需物資的地方,並無住戶,卻因糧米絹棉銅鐵等國資皆儲備於此,實屬肥差,就算愚鈍如尹敦也知曉其職之肥美,圓臉之上的肉都樂得往嘴角眼角拱,他喜滋滋去接卓思衡遞來的告諭,卻不成想摸了個空。
卓思衡收回告諭,笑道:“可是倉城處有規矩,監正與監按等要職皆要家眷留於京不可無故擅出,其人也要居在倉城,無調令不可肆意走動。”
尹敦愣住了,他很局促地看了看越王,又看了看那封尚在卓思衡手上的告諭,頗為不甘道:“家人住在京郊……不走遠也不成麽?”
“不成。這是法度,不能擅更。”卓思衡此時忽然流露出狐疑的神色道,“不過……國公爺您家的宅邸不是在京中雀門樓一代麽?應該不影響才是啊?”
尹敦生怕丟了美差,趕忙解釋道:“是越王殿下給我家買了套京郊的宅子,已經收拾好了,就等著去……”
“國公!”
越王瞪著眼睛,幾乎要將牙齒咬碎擠出這兩個字來。
“誒呀!”卓思衡以拳敲擊自己的手掌,遺憾道,“那就沒有法子了……咱們也不能拂了越王殿下一片心意不是?那……我回去奏報聖上,再給您安排別的差事,聽說禮部下屬的渾天監察院最近空出個司儀來,官階還比眼下這個更高,您去就職也更體麵。”
渾天監察院一個觀星象的小官如何與倉城監正可比?茂安公尹敦恩蔭隻論到了鴻臚寺的閑差,後來因勞累事多又沒什麽油水,便辭去在家,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麽有誘惑力的差事,聽卓思衡這樣說早已急得額頭冒汗,再不去看越王警告的眼神,倉皇道:“卓大人!我就不搬去京郊了!我這便回府!”
卓思衡忍住不去看越王此時的表情和笑出聲,努力調動情緒,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當真?您拿定主意了?”
尹敦急道:“誒呀……都是小女不懂事……覺得在禦前失了顏麵,不肯留在京中……我夫人疼愛稚女,便吵鬧著要帶孩子離京……正巧越王有地方安排……誒呀都是一家人,便讓我們暫時去那裏安身。這不……這不我有了新差事,也不能辜負皇上和太子殿下的厚愛不是?還應以國事為重,國事為重!”
“國公爺這番話堪為百官表率,您年高德劭懷才抱德,卓某受教,今後定引您為榜樣,勤勉謀事不敢廢忘今日之教誨。”
卓思衡眼中流露出的崇敬和五體投地之敬意已讓尹敦飄飄然似神仙啜引仙酒般受用,他喜出望外接過表奏,卻撞上目眥欲裂的越王,嚇得額頭冒汗跳出兩步開外,匆匆拱手當做道別,手腳並用爬上馬車,就要車夫打道回府。
望著馬車逃之夭夭的煙塵,卓思衡頓覺此處冬日蕭條的景色反倒令人爽心豁目起來。
這位國公爺確實也不傻,帝京西北隻此一個清河倉城,也是中京府地域內最大地域一個倉城,負責整個中京府以西的錢糧儲備調配,是重中之重的好去處,能在這裏哪怕隻做個監正,也多少有豐厚的待遇。
但國公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清河倉城在帝京西北,那裏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設施,叫古壇場大營。而清河倉城之所以是帝京規模最大的倉城,就因為它所負責的不隻是臨近縣鄉,還有禁軍兵馬司古壇場大營的軍需物資也必須經此地調配。
古壇場大營那是虞雍的地盤。
卓思衡望著已消失不見蹤影的馬車,心中慨歎,那就隻能祝福太子殿下的老丈人能仕途順遂吧。
“你到底打得什麽主意?”越王早已怒不可遏,一步躍至卓思衡正麵前。
“公務而已。”卓思衡攤手表示自己的清正,“茂安公府一直想借著太子殿下能攀出些關係,今日終於如願,我也替他們高興。”
“收起你這副惺惺作態的嘴臉!”越王一把揪住卓思衡的衣領,“你到底要想和本王說些什麽?”
他話音剛落,手腕卻劇烈吃痛,不得不鬆開,隻見卓思衡不知什麽時候拗住了自己的小臂,隻輕輕一扭,他的額頭上便落下豆大的汗珠。
可是幾乎很快,卓思衡便收回了手,可他並沒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居高臨下,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漠目光看向自己。
“我沒有話同你說。”他語調冰冷更勝此時寒天,“叫你背後的人出來我才有話可說。”
越王一愣,驚懼替代疼痛占據他的身心。
“什麽背後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明知自己不能急切免得露出破綻,可卻又覺得自己一直以來行事從未暴露過什麽,為什麽姓卓的會知曉這麽要緊秘密的事?難道是他身邊有人泄密不成?
麵對被疑雲和不安籠罩的越王,卓思衡卻愈發沉穩和漠然,他說道:“你不必驚慌,就將今日我的話轉達清楚明白,讓你那位軍師大人替你決定要不要來見我。”
卓思衡不想再繼續啞謎了。
太子和越王都即將派出差事,而越王竟然聰明到在太子的外戚上做文章,這顯然已經危急到太子的切身利益和儲君之位的安定,若不造成一定有效的反擊,隻怕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再想保全太子一家就難了。
真正讓卓思衡下定這個決心的,是幾日前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的家人再這樣下去,隻會讓所有人萬劫不複——包括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最有效的防禦就是進攻,這也是卓思衡選擇主動出擊的真正緣由。
越王被這猝不及防的攻勢雖逼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似是想要辯駁,卻不知麵對一個仿佛已將自己背後帷幕看穿的人該從何說起。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卓思衡邁著悠閑的步態,重新扛起釣竿撿起魚簍,慢悠悠搖晃晃消失在視野裏。
……
而茂安公回到家中說出了這個好消息後,家人的態度卻是天差地別。
兒子尹垣自喜不自勝,已經想著要如何沾著父親和姐夫的光也謀個一差半職,茂安公夫人也直咂嘴念佛,直道終於輪到他家走運的一日。
唯獨尹毓容花容失色驚叫道:“爹爹!你不是答應女兒了麽!”
“這不是有更好的事兒等著咱們家麽。”茂安公尹敦當然自知對小女兒理虧,卻怎麽都不肯承認,隻笑道,“你想想爹爹有了這個差事,哪會有人瞧不起呢?你也不用往外躲了啊……”
“不過是個七品的芝麻官!又是哪門子的麵子?”尹毓容怒道。
“胡說!那些個七品的縣官和這個肥差可怎麽比?”好像是酒壯慫人膽,尹敦不知怎麽破天荒責備起小女兒來,竟覺自己也能底氣十足教育兒女,“你哪懂這些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這是你太子姐夫給為父謀的一等一的好差事,你就安心待在家裏,若是還覺得麵子上過不去……那就別出門了。”
“就是啊……阿容,如今你姐姐有了身子,那娘還得去照看她,她這是頭一個,可得小心謹慎。”茂安公夫人忙在一旁幫腔。
尹毓容的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裏,咬牙道:“娘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你說你權且當沒有姐姐這個女兒,怎麽今日又要……”
“娘那不是氣話麽!你看你……”
“妹妹,你就盼著點咱們家的好吧!”尹垣看母親被詰問逼得下不來台,趕緊開口,“你不是一直想要咱家能風風光光麽?眼下這麽好的機會,你就不動心?還是你心裏一直就隻裝著自己,咱們爹娘的麵子、國公府的麵子,你全都不顧?”
一家人第一次覺得這個小女兒實在是不懂事,尹毓容自幼被家人視作掌上明珠,哪受過此等氣,一怒之下便要去搶奪告諭,尹敦驚慌失措,胖碩的身子閃轉騰挪,始終將告諭護在胸前心口。
誰知尹毓容不依不饒、邊哭邊鬧,他不知怎麽,好像那告諭裏憑空生出他的脾氣與做父親的底氣來,竟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扇在小女兒的臉上。
“爹……你打我?”
尹毓容被這一把掌抽倒在地,她生平第一次挨打,隻覺此刻難以置信的天塌地陷了。
母親也是一驚,下意識去護住尚在地上委頓的女兒。
“你這個……不孝女!”尹敦指著尹毓容道,他沒有疾言厲色說過話,從前也沒有這樣在家裏橫行的資本,今日仗著手中的文書,音調都高了起來,“你做母親的,難道不知道教女兒知識大體恭順父兄麽!”
茂安公夫人從未見過如此的丈夫,一時也慌了心神並手腳,隻呆呆仰著頭看去。
“教她不許出門!就在家裏待著!我不日便去赴任!”尹敦心思暢快,頭次說話這樣有魄力,感覺奇佳,他背過手去,學著平日裏看到過的其他一家之主訓斥子女般厲聲道,“該教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學學她姐姐的貞靜嫻雅了!”
說罷冷哼一聲,留下了既驚且恐的家人,努力模仿著今日卓思衡的瀟灑步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