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第219章 星河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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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星河鷺起
“可惜茂安公為太【】祖龍蟠十八騎之一,奮勇為萬夫不當,我年輕時讀史,最愛此段霸業未成之時豪傑年少意氣的載記,幾能背誦,茂安公尹榆起初隻是一營中夥夫,最終卻輔佐太【】祖成就我朝帝祚,位列淩煙閣,不可不謂世之傳奇。然而不知茂安公在天有靈,見子孫後代如此短視愚蠢,會作何想……”
曾玄度說完這喟歎後略咳嗽了幾聲,卓思衡急忙替老師攏緊皮袍外披,以抵禦十一月京郊的寒風。
“要是需要茂安公顯靈,那他早就坐不住了,我讀史也知道,老茂安公性急,用兵與治下皆是如此,若見那日他子孫的德性,怕是早在淩煙閣裏坐不住化作鬼也要殺回府去收拾收拾不肖子孫。”
卓思衡的話逗笑了本有些陰悒疲態的曾玄度,師生二人於寒風中踱步共話,已走過一個來回,又重返馬車停駐等候的地方。
“你能以利哄誘小人,以誠寬待君子,可見是權柄在握仍有恪守之德,我原本擔心你念舊心軟的毛病給人拿住,如今看來,是我杞人憂天。光看你用蠅頭小利困住茂安公一家,也知你不是隻會冒進,我亦能放心而去……”曾玄度笑道,“雖也算了解你的智識和手段,但仍舊忍不住擔憂,我是真的老了啊……”
垂柳枯盡,唯有素枝盈風擺晃,卓思衡所見滿目蕭條,所聞聽也是寒鴉嘶叫綿延不絕。
沉默之後,他開口道:“老師為什麽不等過了冬去春來再歸鄉路上顛簸,雖您是南去,但終究物候在此,學生實在擔心您的身體。”
“阿慈給我準備好了些藥帶著,就算真有什麽也是有備無患,你自己妹妹的醫術你還信不過麽”曾玄度似是安慰般拍了拍卓思衡的肩膀,“你對時局洞若觀火,怎會不知來年春天……考課大年剛過,多少才俊等待明年春一紙調令的擢升,年紀大的再不識趣,不知讓位,倒讓人嫌惡。你說我也算通透了一輩子,非要臨了給人老糊塗的暗思麽那我可是不願意的。”
卓思衡知道老師心中一直有著股讀書人的驕傲,他一輩子都是清流之路走來,自然有自己的堅持。
“那也總該等到明年春壇後,您的學問也不輸那些入京的名師大家,能一起論道也是好事。”
卓思衡說完就看見老師耷拉的厚眼皮動了動,而後便聞聽一陣爽朗的笑聲。
“你啊……你的心思是真深,我會不知道你是為何意你想我能和這些各地的學範大家見麵,然後好讓我致仕之後再受人賞識,能去到哪處書院任教,繼續受人虔敬,又可安享晚年又可做得學問與名聲……倒還真是處處都占著好。”
老師的話雖然不算挖苦,但卓思衡聽來卻明白裏麵有一絲無奈,他安靜諦聽接下來的指點,不敢多言。
“可是人生哪能處處都占著一份完全的好呢”曾玄度慈愛地看著學生,便是訓話,也還是不忍施加半點薄責之意在語氣裏,“你看佟大人……他當年三個兒子,前兩個哪個不是人中之英傑少中之翹楚結果呢人算不如天算啊……他這輩子,算是早在兩個兒子走在他前頭時,便已經了結,不過是還有個不放心的小兒子要看顧,一時不能抽身罷了。”
老師提及佟伯父,卓思衡也再度黯然。
“我提這個不是為你傷心。當年我與佟大人同朝為官,看他替兩個兒子安排前途,真是覺得處處著想萬無疏漏,一個去到臨近帝京的縣上外放,若是得力,好名聲傳回京中傳得快,若是稍有差池,他離得近也可以幫襯指點……另一個去到遠州州府裏去,跟隨大人學得治世處事之道,天高皇帝遠雖然艱苦,可能施展曆練無有掣肘,對年輕官吏也絕非壞事……你覺得這兩個安排如何”
“父親為愛子安排,自然是不能更周全的。”卓思衡說道。
“你說得沒錯,可是佟大人如此周全的安排輸了什麽呢他輸給了天啊……”曾玄度仰頭歎道,“就像你方才為我盡心竭力的安排,若是我過不去這個冬日一命嗚呼,那些個安排又有什麽用呢”
“老師若是不喜歡,學生不胡亂安排了就是,您別這樣說。”卓思衡眼下實在怕聽這個。
“我不是想紮你心窩要你難受才這樣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做事自當為應為應盡之責盡心竭力,然而若時不待我,千萬不能朝著牛角尖去鑽,要懂得順勢而為。”
卓思衡斂衽長揖而拜道:“學生多謝老師教誨。”
曾玄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走到馬車邊,自車尾卷簾內取出個裝裱好的卷軸來遞給卓思衡道:“老師家裏就是些有年頭的書還值當些,都送給阿慧了,她愛讀書,又當人家師範的,學而時習乃是不廢之理,自己的學問立得住,才好教人信服。我沒什麽能送你的,這卷《倪寬傳讚》在我書房牆上也掛了十年了,我書寫他的緣由是因你而起,今日也算緣起緣歸自有來處,你要勤加自勉。”
這番言語令卓思衡心頭愴然,他回憶著當年在老師書房裏,聽老師背誦自己科舉時策的文章,二人引為師生自此交誼至今,種種溫情與風波曆曆在目,眼眶發熱之際,淚滴已不自主滑落。他雙手捧著曾玄度親書的《倪寬傳讚》卷軸,唯有點頭,卻哽咽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個當朝正四品大員,吏部能做主的侍郎,睥睨文武的天官,你說你……你在這裏哭得這個樣子,真是有辱斯文威儀!讓人看見或是傳出去簡直不像話,往後朝堂上還做不做人,要不要臉麵了……”曾玄度嘴上是數落,但心中卻是痛惜不已,忙道,“你老師我是回鄉頤養天年,瓦房院子都是三進三開的,又不是去遭罪,你哭個什麽勁沈相那樣想走卻必須留的才是活受罪挨日子,你老師能有今日的釋懷便是造化,偏你弄得像給老師提前哭墳一樣,沒得晦氣!”
這樣說卓思衡心中確實好受不少,努力守住心中的不舍和憂慮,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著點點頭。
曾玄度知道,自己這個學生在長輩慈愛上實在欠缺,天意弄人,他卓思衡又何嚐不是個無辜受害之人故而即便是心裏有數的事,卓思衡也願意私下請教自己,不似一般年輕人,總覺得老人的話叨擾甚厭,都是因為年幼失怙的緣故……想到此處,他如何舍得,也是眼中漸起渾濁,最終隻是側頭忍住,待心緒平息後才輕聲道:“好了,別為注定之事過於憂懷,你心思細膩,總想這些也不好,年紀輕輕,事情要多朝前看……”
卓思衡含淚點頭,苦澀道:“老師到了家鄉,記得給學生來信報個平安,也好讓學生放心……”
曾玄度點點頭,去上馬車,卓思衡趕忙在一邊攙扶,車上仆從也搭手出來,待到老師安置在車上,他卻不肯放下簾子,朝車下站立的卓思衡說道:“太子是個好孩子,隻是你倆不能心軟到一處去,你要幫他拿主意做決斷,這樣才是輔政之臣的補足之道。”
“是,學生明白。”卓思衡懇切道。
“還有,勿要事事縱容太子,我知你對太子寄予厚望又常存慈兄心懷,但不能事事如此,政事不能以情而驅,前思後想要謹慎,萬不能意氣用事。”
“好,學生知道了。”
“阿慧的身體雖然如今好了許多,但你也別隻顧著公事繁忙忘記家人的康樂,要有個當兄長的樣子,阿慈和阿悉都是好孩子,就是一個莽撞了些,一個太悶不易自寬自敘,你要多多規勸與寬懷……”曾玄度說道此處,忽然想起這些年卓思衡不就是這樣做得麽可他還是忍不住嘮叨和重複,一時之間門他隻覺自己是真的老邁昏聵了。
而卓思衡卻看不出半點不耐煩,鄭重又動容道:“老師的話,學生一定字字謹記。”
曾玄度也不忍再說,隻催促卓思衡快些回去別受了寒涼,又叫仆從和車夫快些開拔。
卓思衡握著老師的手,再道一次珍重和書信的事宜,便隻得將總也說不完的千言萬語化作別語,再拜一次,然後看著馬車漸行漸遠。
初冬的風並不那麽凜冽,可拂過卓思衡被眼淚流淌過的臉頰,卻仿佛冰淩催逼。
他一個人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從傷懷的離別之情裏抽出自己來,翻身上馬,在回京的古道上慢騰騰行路。
一條不長的路,卓思衡走至將近黃昏才勉強看見城門。
其實他也不過是想慢些走,好消化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待到入城後,等待他的還有風波詭譎的事態,以及許多尚待處理的要務,他不能用稍顯脆弱和悲痛的一麵去應對,哪怕半點的軟弱,也會露出破綻。
可是,他沒想到,在入城前剛剛調整好的心緒,便又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打破。
“卓大人,我家老爺已在等候您了。”
攔住他去路的是個仆從打扮的年輕人,此人穿著雖是素色短褐,衣料卻能看出價值不菲,卓思衡停馬佇立看去,不動聲色道:“你家主人是哪位”
“越王殿下從中牽應你我再會,還是應卓侍郎您的邀約不是麽”
自仆從身後不遠一顆幾人抱的粗槐後緩緩步出一人,他的聲音和麵容都是卓思衡這些年雖尚未再見,但始終不曾忘記的。
“鄭相別來無恙。”
卓思衡一點也不意外,用他最平靜的語調同鄭鏡堂打起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