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第220章 造舟卜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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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造舟卜世
    “哎!可別這樣說,一介草澤鄉野的愚叟,哪配得上如此稱謂”鄭鏡堂以民見官之禮向卓思衡問候,態度謙卑至極,以他告老的官職與皇帝額外恩賞的榮耀,怕是卓思衡給他行禮都綽綽有餘,位高而卑態,反倒令人警惕。
    卓思衡沒有立即回答,他以平禮而還,可謂不卑不亢。
    “老朽應約而來,敢問大人有何賜教”鄭鏡堂笑道。
    卓思衡示意一人可以在郊道借一步說話,隻比了個手勢,然後便頭也不回先走了過去。待到已入淺林,周遭其餘路人皆已消失,他才回首對鄭鏡堂說道:“如今這個世道,想見一個幕僚竟也這麽難,希望我沒有冒犯。”
    論陰陽怪氣,卓思衡不覺得自己會輸。
    鄭鏡堂捋起他那花白卻修剪齊整的胡子,雖人在冬日,神態卻似春風拂麵般道:“卓大人如何對老朽如今正為越王帳下一幕僚之事言之鑿鑿”
    不將話說清,他看來今天是不打算承認了。卓思衡早就料到,也沒有因不期而遇亂了陣腳,怡然道:
    “越王殿下何許人,心性幾何能耐幾分,你比我更清楚。自你告老還鄉後,越王在聖上麵前奏對多有可取之處,不似從前言行無狀,想來都是你的功勞。原本我以為越王殿下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誰知水龍法會時,他又似恢複從前舉動,行事全無章法,可見是有人從中指點然而當此人不在身邊時,越王殿下便又本質如初了。”
    “越王殿下也可能是自己尋覓了一一得力從屬,又為何非是老朽呢”鄭鏡堂似也露出些好奇,仿佛已認可這一猜想,卻仍是想知道卓思衡緣何得知。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為何非要是越王呢”卓思衡略側身,他一半身體被夕陽照得緋紅明亮,另一半卻好像已經隱沒入即將蒞臨的黑夜當中去,“不過出於尊敬,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那老朽就洗耳恭聽了。”
    “越王殿下每每大事先決,總要出城一趟,即便已是深夜城門落鑰,他照樣會用自己的通關憑令恣意出入,就算我不注意,中京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越王殿下一沒有口諭一沒有詔令,頻頻出城,難道眾人都是瞎了不成隻是我恰好知道,在越王殿下歸來後,他的舉動與之前便會迥異,想來是城外自有高人指點。”卓思衡當然不會說出他利用佟師沛調查此事,他立刻調轉話題,希望自己的語氣足夠坦率,“如果不是越王殿下想為茂安公一家令擇宅邸,欲使太子殿下後院起火,我或許還不能確定他在京郊宅邸的底細。”
    “隻是這些”鄭鏡堂似笑非笑道,顯然是對這種仿佛瞎貓撿到死耗子的揣測全無認同。
    “當然,這些給了我啟發,但這些又都不是關鍵,真正關鍵的是你的行蹤。”卓思衡笑道,“我於兩年前去了一趟你本該告老而還的家鄉豐州伊津郡,可你並不在家中,家裏人說你出門雲遊去了,這倒也正常,我若是告老之日必然也想孑然一身去四處遊曆,好豐富豐富這一眼幾乎要望得到頭的日子,可你的通關文牒卻根本沒有記錄在郡望,這就奇怪了。”
    鄭鏡堂的笑容在這裏第一次略微僵住。
    卓思衡湊近他輕聲道:“我第一次去伊津郡時沒有職權查看郡府庫文書記檔,但是第一次去,我借著辦案拿到了暫代郡刺史的職權,這才發覺你不是沒有出去遊曆,而是根本沒有回鄉過。”
    卓思衡做了許多年獵手,他擅長觀察獵物,有時細微的動作反而比撒腿就跑更能說明一個獵物的本能反應,而他方才所言正是觸及到鄭鏡堂所存懼的根由,為此,其人才會在保持得體和鎮定笑容的同時,卻不自覺僵硬了撫弄胡須的手指。
    這邊是乘勝追擊的好時刻。
    “原本官吏歸鄉後地方要上報到吏部,你說巧不巧,吏部剛好也是由我主理,那就太好驗證了。我回來後發現,彼時你告老歸鄉的文牒就在吏部文書庫裏存檔,那麽也就是說,當時在伊津郡做刺史的楊敷懷為你造了假的憑證,楊敷懷已經落網,那我去牢裏問問他實情,也不是難事。”
    鄭鏡堂的笑中逐漸浮現起一種莫名的深意來:“都說楊敷懷罪惡滔天,竟用集雅齋做賄托公行之事,然而據老朽一兩個尚在朝中的朋友所說,那集雅齋的賬簿裏可沒有老朽的名字,老朽與楊敷懷便無往來,怎好憑空說這些猜測是確鑿之語呢”
    “因為你與楊敷懷在集雅齋往來使用得是越王殿下的名頭。”卓思衡說罷看著鄭鏡堂的雙眼道,“表麵上看似越王殿下為求你留京做幕僚安排了一切,其實是你借著越王的手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你就是借著這個辦法,一直將自己隱沒在越王的羽翼之下,為他出謀劃策,為他指點迷津,可越王做事總自作主張,想來也讓你頭痛不已吧所以,隨著朝堂對致仕多年的你早有遺忘,你便借著這次為茂安公尋找宅子的機會悄悄搬回了城中,而原本你在京郊所住的屋宇便給了茂安公,越王托人去找新宅子,可為什麽沒有買賣就開始著人搬家帶人出城那是因為你轉移了幕僚的陣地,僅此而已,可惜茂安公還以為自己一女嫁給太子風光無限,自己又搭上了越王的關係可兩邊下注,誰知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
    鄭鏡堂靜靜看著卓思衡,花兩年時間觀察與驗證,最終掌握確鑿證據,通過越王告知自己對真相的十全把握,然後再以此來要挾見麵……
    “你今年不過三十有一,心計之深卻勝過砥礪浮沉多年的老謀深算之輩,當真是後生可畏。但你今日見我又是何意既已知道,便當做把柄也可,大不了在聖上麵前參奏越王一本,或許我也能被迫現身,何故舍近求遠呢”鄭鏡堂仍然能保持得體的笑容,隻是語氣已冷上許多。
    “見你一麵自然是為了確認一件重要的事,現在我清楚了。”卓思衡負手轉身,笑道,“你心係權柄,妄借推舉新君上位重歸廟堂,最好是報複一下令你賠累而退顏麵盡失的聖上。這本無可厚非,為人念及自己所受屈意也並非不可原諒的過錯。但聰睿果斷,能以壯士斷腕保全自己所剩實力以待來年春日老樹新發的你,為何會做出錯誤的選擇”
    “越王人雖魯頓,對老朽卻分外尊敬。”
    “那他是不會不聽你的話事事非要自己作死才知南牆磚硬的。”卓思衡調頭看向鄭鏡堂,“要是選擇傀儡,在你隱退之時,不會有比彼時的太子殿下更好的選擇,若真是單純為了權柄,為何不在太子殿下最困頓的實際施以援手且太子忠厚,若是援助於他,待他順理成章得繼大寶,你豈不立即就成了上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我朝蕭相國何須錯付一莽夫豎子因為你的目的本不在此。今日之見倒讓我覺得,你似乎很期待我發現真相,然後替你擺脫越王那我為什麽要照著你的意思去做呢”
    鄭鏡堂聽罷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從前也與你祖你父打過交道,一人確是正直之能臣,可若比起你來,卻都輸了正直裏最該有的那一絲狡獪,過剛則折,我想你是不會走你家人老路的,你是姓卓的裏品性才略的冠世之輩,即便我如此提防,卻仍是小瞧了你去。”
    這番極高的恭維卻沒讓卓思衡有半點的喜悅,他聽罷反倒驟然冷下麵容,一字一頓道:“麵子不說父過,鄭相,你失言了。”
    “是失言,也是實話。”鄭鏡堂卻沒有要道歉的意思,隻笑道,“如此甚好,你已料知我所為,但又可知我所不為我若早想放出風聲去,未必樹敵頗多的越王就無人告發,不過會連累於我,那我還是謹慎為上至於我所求如何……不過是一介書生畢生所求——出將入相,能施展生平抱負,又有何錯”
    在遇到高明的對手時,可以暴露你的所知,卻不能暴露你的不知。
    卓思衡深諳其理,故而在此時適當迂回,不讓鄭鏡堂得知他尚未明了其真實的目的。
    “你如何想如何做我並不關心,越王說到底不過是你的棋子,但你放任他為不可為之事,我便不會善罷甘休。當然,我也不會去做你想我做之事,無意助你這一臂之力,你我今日的會麵是我為確認,你也是希望你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貨。”
    “老朽也是有未嚐之喜,有卓大人之青出於藍,可見這朝堂當真精彩絕倫,老朽雖是昏聵高齡,但見此盛況仍然躍躍欲試,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鄭鏡堂的身影漸漸被晚霞消失後降臨的夜色籠罩,他欠身道,“那便感謝卓大人今日之賜教了,上了年紀的人,夜視欠損,請準許我早些還家。”
    嘴上是請求,可動作卻是離開,卓思衡看著他極快消失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冷笑,但心中的一絲擔憂仍舊讓他在達到此行目的後仍舊存有疑慮。
    卓思衡需要和鄭鏡堂的會麵當做一個確認和警告。原本卓思衡也不想這樣早就攤開來說話,在對手還未料定意圖之時,這樣做的風險實在太大。可太子妃的懷孕和太子要外出的事另他別無選擇,這個時候如果他不能站出來,還有誰能幫助這對焦頭爛額的夫妻
    況且鄭鏡堂和越王壞事做盡,就算沒有太子這一節,卓思衡也絕沒打算放過一人,與其小心翼翼引蛇出洞,不如直截了當打亂對方的節奏,為太子和太子妃創造時間,也要自己吸引火力,成為眾矢之的。
    想收拾自己卓思衡倒要看看這一個蠢一個壞的組合能搞出什麽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