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第225章 萬裏心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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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萬裏心事(四)
未等太子將話講完,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幾字落定,座下已有人喜形於色,眉毛恨不得跑去別人眼睛上,好教眼神互通來去。
卓思衡和範希亮都不動聲色,劉煦也目不斜視,繼續道:“方琿方大人於此案固然有錯,可人已亡故,又能如何追責他雖無聖賢之德卻也有能吏之才,若真抽絲剝繭一層層扯開,豈不有違死者之大況且其子已然判過斬監候,便再尋錯處,又能尋到哪裏父皇宅心仁厚,他雖為此事龍顏震怒,但也隻是驚駭於私德有虧而已。”
這與太子方才的說辭全然不同,然而一棒喝一鬆動,簡直就像打開了秋日裏的水閘一般,眾官聽至此,紛紛出列叩拜齊聲道:“皇上聖明!太子殿下仁慈!”
劉煦擔心自己演得不夠好,還特意起身示意大家不必如此,才最後說出最關鍵的說辭:“既然這樣,我打算就此結案,但還有一事我放心不下,那些方大人的妻妾實在可憐可歎,我想親自過堂,一來是走個過場,也不好教旁人說咱們慕州州府衙門的閑話,二來是想聽聽她們將來有何打算又是否有親眷投奔,也好遣散安撫。”
……
“太子殿下,這些女子都是卑賤之人,怎能由您自汙身份來過堂”
“是啊是啊!太子殿下萬萬不可!”
“這可是有失您身份的事,如何教您親自為之”
……
一時堂上炸開了鍋,許多官吏十分驚恐,說什麽的都有,總之就是要太子千萬不能自降身份去審訊方琿的妾室。
劉煦努力維持十分為難的樣子說道:“可……我回去也要有所交待,不能一個涉案之人都不過問,這豈不有違父皇信任”
慕州的大臣們依舊嘰嘰喳喳一片,卻聽卓思衡輕咳一聲,堂上立即仿佛人死光了一般鴉雀無聲,隻見他緩緩行下,朝太子劉煦一拜說道:“殿下心存仁厚,德沛天下,聖上如何不知故而才命您於慕州便宜行事,可如今若慕州官吏皆以為此舉不妥,豈不更是有違聖意”
大家沒想到這位吏部天官竟然還挺好說話,便都附和而拜,直道卓大人說得是。
範希亮也適時下到堂中,領率慕州眾臣道:“臣以為,以殿下之尊若於慕州折損,聖上更會責怪臣等有失臣格,還請殿下三思。”
於是大家也覺得這位新來的知州是個上道的,心中更喜。
“那……那要如何是好……哎……”太子撫掌而歎。
“臣有一法,不如令諸位慕州更熟悉案情的大人們為太子殿下代勞,親自過堂,再將諸位方琿的妾室堂簿由臣整理,遞交禦前,如何”
卓思衡的話讓諸位慕州大臣連聲稱讚,都說此舉甚好,範希亮也道自己願意從旁協助卓大人整理案檔,書寫成章奏。
劉煦也笑道:“此舉甚好,那便即刻著手吧。”
眾人方才還堆笑的臉頓時麵麵相覷,唯有卓思衡和範希亮領了一句是,說罷便要傳人入堂,慕州官吏全都傻了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慌亂中說道:“太子殿下不回避麽”
“我為什麽要回避”太子仿佛聽到什麽奇異之語,“方才不是已經講論清楚了麽”
“可是殿下不是說不好自降身份過問麽……”
官吏戰戰兢兢問道。
劉煦知道,他們心中懼怕的無非是自己以妾室賄賂方琿的事敗露,與扯出更多沆瀣一氣的人贓來,故而不願讓自己親自過堂。而之前那些在範希亮麵前守口如瓶的妾室們也是有所授意,為家人或者其他緣故,不說出原本是出自誰家。
之前卓大哥和範希亮也是這樣告知自己的,但這些官吏或許沒有低估自己,卻實實在在低估了自己身邊這二位的心機和手腕:早在昨夜,卓思衡就已去牢中麵見了方琿的全部妾室,並且告知她們,太子寬柔仁愛,不願見無辜之人就此飄零,於是已與本地官吏溝通完畢,諸位大人們也願意將此事翻篇掀頁,太子殿下將在慕州眾官麵前親自送她們各歸舊門或尋覓家人或再續前緣。明日會由太子殿下為她們做主,若是能找到歸處的,即刻可走,若不能,就隻能再度收監,待太子殿下離去後,留待本地官吏處置。
她們也是知道自己在此案中算是“來路不明”,若真保持沉默不抓住此次機會,要是真落到真正“涉案人員”的諸位本地官吏手中,隻怕才會有真正的性命之虞,於是都對卓思衡千恩萬謝,深覺此乃一線生機。
這確實是她們的一線生機。
太子劉煦心中所存的悲憫清楚明了,他前腳離開,即便有範希亮坐鎮,這些女子怕都是可能會以各種理由死去和消失,這樣認證不複存在,再想翻案尋找汙點也難了,他必須肅清慕州的積弊,並且救下無辜之人的性命,如果父皇希望他交出此次巡查的答卷,那這一案必須是重中之重。
他心中百轉千回,可麵上卻仍是春風和煦道:“是了,我深知諸位替我著想,若是不領情,麵上也過不去,諸位放心,全程我一句話也不會問不會答,隻教你們過堂做主安排,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有異議的。”
慕州眾官吏猶如被脫了官袍丟進室外冰天雪地一般,凍硬僵住,雖知是無聲無息著了道,卻啞口無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卓思衡見狀輕輕咳了兩聲,範希亮當即極為客氣道:“我新赴任到本地,主理此案若有不詳實之處,還請諸位多多包涵,在太子殿下麵前為我存幾許薄麵,大家請快快就座。”
這話仿佛將所有人當做自己家人一般,卻教人有苦說不出。
慕州官吏戰戰兢兢,身體還未完全陷入椅子當中,就見卓思衡輕拍兩下手掌,二十位殺神般冷肅的玄甲禁軍就分兩列步入,將眾人與堂中隔開,然而他們不是升堂的衙役一般麵朝堂內威懾犯人,而是二十個人各個背對正堂卻麵對在座——禁軍之威儀可非尋常外放官吏所能及見,加之這些勇卒悍尉皆是虞雍帳下的精銳,隻麵無表情的肅殺之意就已使心虛之人頓時汗如雨下。
“帶上來。”
範希亮略正帽冠後朗聲道。
帶人上來的是州府衙門的衙差,他們的氣勢可比禁軍弱得多,各個女子均已在女監梳洗得齊整潔淨,也並無枷鎖,步行入列反倒比在座官吏更顯得從容。
衙差撂下人,見範希亮擺手便急忙告退,恨不得快些離開這個鬼地方,也有一兩個想以眼神偷偷示意周遭官員,卻被門口的禁軍直視而不敢造次,慌忙離去。
然後,禁軍關上了大堂正門,從外麵落下了門栓。
落栓的聲音悶悶回蕩在堂上,卻驚得好像人似在座位裏彈跳了一下。
太子果然說話算話,一個字不說,慢悠悠品起茶來。
“諸位既然也都覺得此事不宜外揚,那我們就關起門來說話。”範希亮和藹道。
慕州官員今日知道了厲害,且不說這個太子到底是什麽個能耐看不出路數,單說他這兩位笑麵虎羅漢護法,便笑一笑就要去人一層皮。
之前範希亮於公審問,女子們見了他多有瑟縮之色,但昨夜卓思衡同她們牢中敘話卻是溫言細語關懷備至,甚至還額外一人發了套衣服,且安排人為她們沐浴梳洗,如此體貼入微,教她們都覺得這人是真心來解救自己,於是殷切企盼的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太子東側的卓思衡。
隻見卓大人起身先朝太子殿下拜了拜,再向西側的範知州微微頷首,而後才麵向女子們以極為輕柔的口吻道:“太子殿下已知曉諸位的難處,也願意在堂上為諸位做主,請大家切勿惶恐,更無需涕泣,隻說出所求所願請太子殿下諦聽,來路必然要交代清楚,這樣太子殿下才好為你們做主,如有不實,那就要留待再議了,至於諸位歸處如何……自認自辯或是求賞恩典皆可,隻需實話實說即可。”
此言落地,太子劉煦也含笑看向諸位女子點點頭,證實了昨夜和今日卓大人的話皆所言非虛,於是一十七名女子當即跪下謝恩,而後由最前頭的禁軍引序,一個個向太子叩拜述說身世。
前兩個都是家中弟妹甚多於是因窮苦而被販作商賈家的妾室,原本的官人過世後,她們就被方府買走,又被方琿看中。她們大多不願回奔從前家中,都說方夫人待她們極好,願意跟隨方夫人侍奉在側。
太子點點頭,範希亮便答應她們的請求,將她們交給已打算回去娘家再次寡居的方夫人,去留她們到時候再商議也可,又以太子名義贈與一份薄資。
二人千恩萬謝領了銀子與身契,被禁軍帶至一旁等候,這時其他女子也看出此次實乃千載良機,甚至身契都會歸還,即便方才心有絲毫疑慮,此刻也蕩然消散……於是第三個上前的女子跪下叩道:“妾身乃是漕衙陳桐德陳大人的妾室,因通書寫懂音律,被贈至方大人內宅為妾,妾身的母親與姐姐尚在人世,姐姐也在陳大人府上幫廚,妾身想請太子殿下和陳大人高抬貴手,放我們一家一條生路,我們娘仨回鄉務農去,再不踏足慕州了!”
“你……你血口噴人!”
坐在右側末端一個圓潤的官吏突然跳出來,仿佛是個被擊出的槌丸滾至堂邊,可禁軍不是吃素的,隻一瞪,就讓他原地站下,渾身的汗已濡濕官袍。
“她……她胡說……我不認識她……”
卓思衡卻意外且溫和地朝他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漕衙的陳大人了無妨,勿要急躁,太子殿下在此,還會冤枉你不成若是這個女子公然誣陷,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
下麵的女子白了臉,連連叩頭急道:“妾身卑微,如何敢造次犯上!”
“這很簡單。”範希亮朗聲道,“來人,記下她姐姐的姓名,到陳大人府上搜尋便知,如果她姐姐在,就說她妹子和陳大人都在堂上,等她們團聚。”
領命的當然不是衙差,而是鱗甲都泛著寒光的禁軍。
女子臉上露出欣喜和期待,但陳大人卻麵如死灰,跌坐在地。
他們被關在這裏,想和外麵通氣都難。要知道好些人為了要挾自己從前的妾室,都將她們的家人收在自己府上,以做工照顧的名義,卻實為監視的人質。今日如果一個個這樣查下去,那便隻能有一個結果。
禁軍辦事如何雷厲風行自不必多說,一炷香時間便自堂後的內門裏押回個中年婦人,與地上跪著的妾室一照麵,二女立刻哭著抱作一團,姐姐妹妹連聲呼喚,卓思衡聽得心中淒楚幾欲落淚,麵上卻仍不改色問禁軍道:“可是在陳大人府上搜出的人”
“正是。此女正在廚灶忙作。”禁軍答道。
卓思衡再笑著看向已半癱軟在禁軍腳邊的陳大人,緩緩道:“既然太子答應了,隻要她們說得是實話,就教自己選出路,那還請陳大人交出此女姐姐的身契了。哦對了,陳大人為何要送妾室給方琿這個罪人呢不過這個不急,咱們留待後麵再說清楚。來人!請陳大人入內等候!”
他最後一句驟然揚高聲調,威赫凜然,氣勢幾乎欲要逼得人到退一步。禁軍得令後也不管陳大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隻當拖著待宰的豬一般,給他拖走進去後堂誰也看不見的地方,不一會兒,禁軍又重新出來原位站好。
女子們都知道,這是真正的機會,於是接下來,整個堂上都是控訴和淒哀的自述,一連十個慕州本地官吏都被禁軍拖走出去,連個動靜都沒有,在場其餘人哪怕沒有送過方琿內人的官員,也都已是麵無血色口唇輕顫,更有人一頭栽倒暈在地上。
卓思衡放眼望去,十分滿意今天的成功,可他無意中卻瞥見站在其餘尚未過堂女子隊伍最後的一個方大人的妾室不似其他人般麵帶喜色和希冀渴望趕緊上前,而是沉靜地立在原地,沉默地向自己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