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第226章 萬裏心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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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萬裏心事(五)
    對視之際,卓思衡見此女無所求也無所盼之目光隻是安靜看來,與其說觀察不如說審視,與其餘女子全然不同。在場妾室們雖身著粗布無繡的素衣,卻仍是能看出前慕州知州方大人的審美不俗,各個荊釵布裙難掩姿色,而站在最後此女在如此多殊色裏仍然極為出眾,妍姿綺質卻無浮豔俗態,待到她上前時也是不卑不亢儀態端莊持姿而拜。
    “妾身叩見太子殿下。”
    她不急著說自己的所求,而是沉靜等待問話。
    太子自然是不會開口的,範希亮代問道:“你姓甚名誰,源自何處,想去何處,都說來看看。”
    “妾身無姓氏,方大人稱我為姮姬,我想去的地方隻要不是陰曹地府而是一條生路即可。”
    這話新奇了,卓思衡問道:“是有人威脅你性命麽不必擔憂,盡管說來。”
    誰知女子隻是搖搖頭道:“我求一紙筆。”
    卓思衡心道她什麽來頭竟然太子在坐也不能說麽還是顧忌周圍之人,又可能受過主家恩惠,並非被逼迫,乃是自願替人去到方琿身邊種種猜想轉瞬便在卓思衡心頭過了個遍,反正也隻剩此最後一人,無需城門立柱來樹立信任。
    他命人將筆墨送下,姮姬提筆的動作可見書寫嫻熟,她隻寫了兩個字,對疊後放回筆墨托盤中,由人再送回至卓思衡麵前。
    展開字條的瞬間,卓思衡頭皮像是通了電般,整個人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麵色有多沉靜如水,心中就有多波瀾洶湧,闔上字條的須臾,卓思衡心中有了對策,隻氣定神閑道:“你的這個主我不好做,我可以先讓你和家人團聚,其他稍後再議,如何”
    “我沒有家人了。”姮姬平靜道。
    “那就暫且先在府衙做個幫傭。”作為可能是全場唯一看出卓思衡異樣的人,範希亮立即替此際的突發態勢解圍,“府衙上下因前知州一案牽連不少下人進去,你既無去處,太子殿下先給你一份安置的銀子,待案子最後落定,你再恢複自由身,這樣如何”
    姮姬似乎讀懂了暫緩之計的用意,看了看範希亮,又望回卓思衡,點頭應允。
    於是一場大戲就此落幕,沒有被牽連的本地官員也早已是心膽俱裂,顫顫巍巍被放回了家,其餘涉案被指認出來的那些官員則沒有那麽好運了,太子表示,你看,我說了一句話不說就一句話不說,我很守信用的,不過這個案子牽扯如此大,也不好就此結案,還是請範知州替我挨個審過來,看看方琿案還有什麽咱們不知道的。
    範希亮應下東宮旨意,當即提堂,將女子的堂錄一一畫押,再以此為據,對照提審一眾已收押的涉案之官。
    而卓思衡則去到內堂,姮姬已在此恭候多時,見其入內,依禮而拜。
    “為什麽隻肯見我。”卓思衡並不擺官吏的架子,平和道,“對罪人妾室寬宏處置的主意其實是太子殿下和範知州的意思,他們或許更適合替你做主考量。”
    “我隻可告知大人,旁人不能在場。”姮姬正色道。
    卓思衡也不多言,自袖中取出那張字條,抖開後上麵赫然寫著“濟北”二字:“你是濟北王派到方琿身邊的麽”
    姮姬看著自己所寫二字,緩緩道:“是。”
    濟北王的封地位於慕州與綏州的交界處,將藩王封邑設在兩州交界的做法是為兩地州府衙門共同監視且可相互監督是否與藩王有所勾連,濟北王想必是兩頭投其所好,給慕州的方知州便送來了美人。
    “你原本是濟北王的姬妾麽”卓思衡問道。
    “我是濟北王世子劉倫的姬妾。”
    想到這個和越王勾結的臭小子,卓思衡太陽穴便突突亂跳,他心想莫不是這件事還和越王有關
    就在他思索的時候,姮姬緩緩道:“此刻大人明白我為何不能當著太子殿下的麵言及以上之事了罷。此事涉及藩王,雖然太子殿下對大人您言聽計從,但也隻有您能保全我的性命了。”
    卓思衡頓時警覺,隻故作笑意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我是太子殿下此行的陪臣,今日之事都是太子殿下的主意,我等唯有奉命行事。”
    “大人,我本是王府的歌姬,宴飲之上賓客百態,尊者未必為尊,智者卻永以為智……您或許以為我人微言輕,然而我所見之人之多,絕非您能想象。您與太子殿下雖有尊卑之分,可太子殿下卻倚仗於您,隻論今日他每每聽到一人的陳情後,都下意識去用餘光看您便可知一二,相信今日之事也是您的主意。我所言之切,絕非炫耀自己之識人,無非是想借此向大人表一番懇切,我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語,所求也不過活著而已。”
    姮姬說完竟跪了下去。
    “我自知身份詭詐,又涉及藩王與地方官吏勾結,若是太子殿下知曉,難免將我送至帝京由聖上盤問,結果或許是為平息事態而就此消失。但大人您的智謀與聲威小女子即便微賤也曾聽聞,濟北王世子深恨於您,濟北王也引您為患,當昨日我聽聞您自述姓名,我便知道自己有救了!”
    即便是激動,姮姬也不失清晰的吐字和表達,卓思衡對其心智與談吐刮目相看,又不好出手攙扶,隻道:“你先起來說話。”見她起身,才又道,“既然你知無不言,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句實話,你所言之事已超出我的設想,我不敢保證你的安危,但如果你能盡可能將真相告知,我也許可以想到兩全的辦法。”
    姮姬似是早已做好忘死一搏的準備,聽罷非但沒有憂慮,目光甚至更為堅毅道:“我自做此法,便已有了最壞的打算。”
    “好,那我問你,濟北王和其世子為何要接近方琿”
    “他們想找一個能入京說得上話的官吏。”姮姬幹脆回答,“帝京的官吏各個小心謹慎,不敢接觸藩王,但如果是地方官吏他們卻可以先行交好,甚至出銀子幫助他們更上一層樓返回中樞,這樣一來這些官吏便會更容易為他們所用。”
    卓思衡心道:利益鏈條形成後再送人入京,好打算。
    姮姬接著說道:“方大人雖年屆五十卻在地方官聲極佳,考績出色,濟北王以為此人可堪大任,又加上他的弱點實在不難攻破,於是在一次宴會上他將我贈予方大人。可方大人雖然迷戀聲色,卻也知曉此事利害,他不願得罪藩王,卻也不想因此犯忌諱,於是折中收下了我,卻讓我隻在深宅當中,與我並不見麵,故而他實際上並未與濟北王真正勾結。”
    方琿這人在私德上可謂放飛自我,但於公確實並非色令智昏。卓思衡想罷問道:“你可知道假如你接近方大人成功,濟北王和其世子想讓其入京做些什麽”
    “他們並未言明過。但我知道他們想要方大人所為之事與越王殿下有關。”姮姬並不賣關子,她知道眼下這種情況唯一能救自己的隻有卓思衡,於是便知無不言,“我曾聽濟北王辱罵過世子,那時世子以探病為名自京返回封地,他們吵嚷之事便涉及越王。濟北王辱罵世子是蠢貨混賬,但過一會兒就說什麽將錯就錯,越王性蠢卻有人襄助之類的話,但後來他們的聲音就小了下去,我隻聽得到這些,在這之後,他們便安排我去到方大人身邊,此二事想來定然有所因果。”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卓思衡心中一閃念,仿佛所有的線索終於藉由姮姬的話穿在一條線上。
    “四年前的十一月。”姮姬記得十分清楚,“那年秋天非常的冷,濟北王感染風寒,其實並無大恙,可世子還是執意歸來,反倒路上自己先病了,到王府後昏睡了一日有餘,我也是隨侍病駕才無意聽見他們父子的對話。”
    四年前,是水龍法會皇帝遇刺的那一年。
    卓思衡頓時心如明鏡燃燭,仿佛一切都在他麵前掀開了最後的迷霧,世間萬物都以最澄澈的模樣呈現。
    此時,他已有了下一步的計劃,但麵前還有一人也要考慮。
    “這話你不能再向任何一人說了,隻有這樣我才能設法保全你的姓名。”
    姮姬聽罷點頭。
    “你真的沒有家人了麽方才堂上所言,是為隱護還是確實如此”卓思又問。
    姮姬低頭道:“我也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家人……我是朔州人氏,貞元四年五年接連兩次冬荒,我爹娘相繼亡故……我有一兄長,舍命帶我南下投奔叔父,至慕州時我倆已身無分文幾乎餓死,他拖在王府做雜工的叔父帶我去府裏過活,自己離開了……哥哥與我告別時說王府裏一定能填飽肚子過得舒服……但我在王府學藝從未吃飽過,過得也不舒服,更不知道如今兄長在何處是否尚在人世……”她的聲音仿佛那年的雪片落入其他同伴當中,消失不見。
    卓思衡當然知道那場讓他們四兄妹在朔州失去父親的冬荒,他心中悲傷,此時不好展露,隻道:“隻要原籍還有記載,或許能找到也不一定,我可以幫你向當地官吏調取查看,在這期間你要在府衙做仆工,且不能對外說自己的身世。找得到我會讓範知州告知予你,若找不到或者消息並非你所期待的那個……我也會告知。待到我的事處理完畢,你再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了。”
    姮姬聽罷又要叩拜相謝,卓思衡趕忙製止,讓她不必如此,暫且安置下來,保持緘默。
    ……
    而卓思衡接下來的計劃,必須有太子配合。
    姮姬以為太子是皇家之人與此事關聯莫大,不敢告知,但其實卓思衡並無不可告訴太子的理由,更何況事涉越王和皇帝遇刺,太子需要知道一部分實情——剩下一部分等塵埃落定後再知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