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第228章 金彈銀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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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金彈銀床(二)
溫園暖融勝春,可太子此言一出,劉倫卻自脊背滑下透骨的冷汗:“殿下……殿下在說什麽,我沒聽明白……”
“怎麽說起話還斷斷續續的。”劉煦目有寒峭,整張冷峻的麵皮唯有嘴唇輕微翕動揚起,像是在笑,“不過是做兒子不能盡孝的無能之語罷了,我想世子見王叔急病,也有此心焦之感,不是麽”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劉倫一邊笑著陪說,一邊不自覺拿惶惑的眼珠去瞟劉煦,他心道怎麽從前那個軟麵菩薩今天卻像個陰晴不定的鬼差……難道他真的知道了
“對了,從咱們這裏到帝京最快需要幾日”
劉煦的話打斷劉倫思路,他忙答道:“現下隆冬,北運河走不成,到帝京驛站快馬輪換大致七日。”說完他疑道,“殿下不回慕州州府了麽”
“不回去了,身上還有重務,自你們府上離開我便即日啟程回京麵見父皇。”
劉煦輕描淡寫一句,卻教劉倫的心不住縮緊……
……
“我哪知道是什麽信劄筆記的。”卓思衡擺手笑道,“太子殿下聽聞有此物,便獨自閱覽,而後未給我與範大人同看,隻道此事關係重大,不止方琿一案,更牽扯入能使皇室朝野俱震上震下之事。本來下官是要陪殿下徑直返京的,但殿下心存禮敬之意到此訪探,下官莫敢不從。”
卓思衡演技經過多年打磨,已至臻化境,說得他連自己的都覺得有些擔心似的又緩慢皺起眉頭,略湊近濟北王說道:“對了,關於這些信劄,殿下的意思是,此事涉事甚廣,恐引起朝野爭議,而下官正恐自身因方琿一案鑒下諫上皆不利而獲罪……下官想請王爺點撥一二,王爺久於藩地,自知此地情況,可有什麽會動搖朝野的事若能盡早提點下官,下官也好為全家避災免禍。”
“這……這……”濟北王滿麵為難,實則也是想蒙混過去。他自兒子口中得知卓思衡是厲害人物,也素來了解此人在朝中行事堪稱心狠手黑口蜜腹劍,他一麵驚異是否太子真的知情而卓思衡卻不知,致使如此人物也有畏懼仕途的一天,又或者此人不過在演戲
他麵心不一應對之際,卓思衡已然坦率開口道:“此處隻有天地二人,朝政之事也是由下官提及,王爺若不願,下官也是清楚規矩的。”
“不瞞卓大人,本王若是早年……還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為您打探一番,可這些年……老朽身軀不堪疲敝,連年病衰已是無力回天啊……”濟北王不願露出半點破綻給眼前的危險人物,隻虛與委蛇道,“連頤養天年都是奢望,哪還有心力去管這些林林總總世俗冗雜呢大人還請自行珍重……”
卓思衡笑言自己唐突,又主動圓回話來,將話題順著身體健康轉至老年保健知識,畢竟他是可以和沈相與曾老師兩位老人深談幾個時辰的人,這些知識不在話下。
倒是濟北王在驚魂未定之後又陷入茫然若迷當中。
眼前之人不過三十幾許,望之更少,談吐卻有朝廷裏摸爬滾打了數十年的不惑老臣之感,遊刃餘地張弛有度,讓人摸不出底細和虛實;可說起身體康健湯藥等瑣事,又仿佛自己在與一古稀老者敘談,養生之道娓娓而來,簡直詭異。
濟北王因心浮膽虛,不願多談,總算盼回了兒子和太子,趕忙招呼人安排宴飲,又說一定要賓主盡歡,先去安排,命劉倫將二人暫安在客房梳洗休憩,然而劉倫領人回來後,隻見父親根本沒有去做宴會的準備,而是焦躁煩亂地在書房裏自顧自兜圈。
“太子和你說什麽了”見兒子回來,濟北王立即上前問道。
“爹,他好像什麽都知道了……”劉倫實則比他爹更慌。
濟北王大驚,忙道:“他告訴你了”
“沒……但他話裏話外好像就是那個意思!”
“你個小子,沒被套出話吧”
“絕對沒有!”
濟北王得到確認後稍顯沉靜,他思索後拍了拍兒子肩膀低聲道:“看來姓卓的沒說假話,太子或許真的知道,但他卻是什麽都不知的。”
劉倫也嚐試跟上父親的思路,回憶後道:“太子確實問我從咱們這裏到帝京要走多久來著,而且聽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去慕州州府衙門了,就從咱們家直接觸發。似乎……沒有帶著卓思衡的打算。”
“那就是了!”濟北王撫掌道,“這可不妙啊……若是讓姓卓的知道還好辦,可太子知道咱們和越王的往來……這不是往他心頭和前途上插刀挖坑麽,他不可能善罷甘休……這樣,兒子,你快去寫信加急給越王殿下,讓他早做準備,還有,皇上的身體……”
劉倫接話道:“之前的禦醫給咱們傳話了,說還是不見好的話,怕是過不了春天了。”
“那你把這條消息也給越王殿下帶去。”
“可是越王殿下這個時候差不多人在澎州,咱們送信給他可要比太子從咱們這裏趕回帝京要花費更多時日,這可如何是好”劉倫道。
濟北王聽罷忍不住笑道:“我兒糊塗!咱們隻要拖住太子,這什麽時日還不是我們說了算麽”
……
慕州雖不是四州極北苦寒之地,二月初寒冬之際卻也滴水成冰大雪封路。待到晚宴時分,院子裏的雪已沒過成人踝踵,室內雖有地龍,但因恐今日嚴寒突抵令人不適,濟北王特命人在王府正廳額外添了足夠多的暖籠,宴席兩側庭燎裏均添了無味的鯨脂油膏,無論輝煌明堂還是暖融舒適,此地都猶似春晝。
為求一盡地主之誼,濟北王命人抬了隻全羊在廳中炙烤,又布上許多北地名菜,加之陳釀烈酒,卓思衡心道就算皇帝禦駕親臨也不過是這個待遇了。
生怕留不住他們似的。
放心,一定留得住。
美食美酒當前,劉煦也不敢放縱,誰知卓思衡卻一杯接著一杯邀請上座的主賓共飲,他便明白了卓大哥的意思,於是也略略放開,表現出對吃食的極大興趣。
“太子殿下在慕州州府衙門都不曾嚐過這些菜色麽”濟北王看劉煦對吃食格外上心,不由略起了疑心試探。
劉煦心想壞了,是不是自己演砸了,他下意識想看卓思衡的暗示,但立即想到若是此時讓人看出破綻豈不前功盡棄隻略微的遲滯後,他施然笑道:“不怕皇叔您笑話,我這一路來餐風露宿,隻在幾個大市鎮逗留,其餘皆在趕路,在州府衙門連著審案辦案,還要處理……哎不說這個了,總之是隻在皇叔處才可安心敞開肚腹說上幾句話嚐上幾道菜。”
恰到好處的欲言又止效果極佳,卓思衡比自己表演出色時心裏狀態還要甜津津美滋滋,可還得裝作照顧太子不周的尷尬,飲酒掩飾。
濟北王聽罷果然疑心頓消,卻又再起焦慮,心道果然太子是知道了些什麽卻無法明說,那看來是必須按照計劃行事了,於是他當即舉杯道:“殿下心係聖上所交待的政事,勤心存孝,真乃國之儲君天下之本,小王攜犬子敬殿下一杯!”
在座皆引進此酒後,濟北王又道:“可若讓殿下如此倉皇歸京,聖上豈不要怪我招待不周小王萬不敢怠慢,還請殿下小住幾日,讓我再盡應盡之誼。”
劉煦麵露難色道:“不瞞皇叔,我身有要職,不敢久留。”
這是劉煦的自由發揮,卓思衡簡直要鼓掌了。
好一個欲擒故縱!
世子劉倫也被父親教過該如何配合,此時也道:“父王一片好心,太子殿下怎會不領,實在不是殿下故意推辭,適才殿下與我遊玩,已告知有急事要回,我已教驛站備好馬匹鞍具。”
“原來如此,那……”
濟北王的話被來人打斷,他擺擺手,外麵一個滿身風雪的驛丞便走了進來道:“參見太子殿下、王爺。”
“有何事打擾宴飲”濟北王顯得十分不耐道。
驛丞禮道:“回王爺話,世子交待小人準備的馬匹都已準備好了,隻是……”
“在貴客麵前,不許吞吞吐吐的!殿下是自家人,有什麽就說不必避讓!”濟北王朗聲道。
“是!王爺。外麵突降大雪,官道受阻,已不能出行了。”
驛卒說完,濟北王和劉倫仿佛比太子和卓思衡還要驚訝,尤其是劉倫,他當即摔下筷子站起來指著驛丞的鼻子怒罵道:“混賬!難不成要太子殿下幹等著你們辦事不成麽給我立即清道!派出府上所有人去!”
不等驛卒回答,濟北王又愁澀道:“這可如何是好……不知太子殿下的要事到底如何,可否略等等看小王若是為此誤了大事,豈不死罪還望太子殿下饒恕……”說罷他竟以老邁之軀向太子起身叩拜。
雖早就料到這對父子倆會演戲挽留自己,但沒想到短時間安排如此妥當,甚至還利用了突發的天氣情況。隻可惜這麽好的安排卻被浮誇的演技所累……卓思衡很努力才抑製住想笑的衝動,隻沉默不語。
劉煦則徹底鬆了口氣。可該做的收尾還是要做,他飛快伸手趁著濟北王拜倒前上去伸手扶住,急道:“皇叔這是如何豈不置我於宗正不容之地您是我的族叔長輩,我如何擔得起快快起來!”
“那……這該如何是好”濟北王攤著雙手,無助彷徨道,“殿下不知,我們北地冬日裏的大雪沒個一日一夜很少停歇,而之後積雪道路委實難行,就算清道也要花費時日……”
“事已至此,大雪亦不是皇叔之意。”劉煦勉強笑了笑,也是歎了口氣,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般說道,“在通行前,隻好叨擾皇叔一陣,還望皇叔莫要怪罪。”
於是,在場四人兩方都覺得自己贏了,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坐下,等待侍者將酒盞再次斟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