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第241章 星垂月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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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星垂月湧
卓思衡回到中書省,這裏早已等候滿了聽憑他吩咐的翰林院諸人與政事堂各卿,這些年來政事堂的事務和他做侍詔時區別不大,忙碌也是朝廷裏的頭一般,畢竟直達天聽的工作注定會更勞心力也更加繁重。
由於目前還必須兼領吏部的差事,卓思衡安排過中書省,立即就要馬不停蹄到尚書省去,好在兩個地方離得近,來回奔波也不算辛苦。
尤其是吏部的部下是真的聽話省心。他們每個都跟了卓思衡好幾年,越是了解就越是不敢造次,領導說什麽他們做什麽,可謂非常乖覺。
有時候卓思衡都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扼殺這些人的天性了可他想到鄭鏡堂在時的吏部,又以為這種天性殺一殺就殺一殺吧……
吏部諸人得知自己要開始著手吏科的取試,心中自然是叫苦不迭,可嘴上個個都講卓相高見。
布置考試其實最為繁瑣,事無巨細不說,又因涉及利益分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且吏科不像科舉本身,多少有吃力不討好的可能在,但這些都不重要,鑒於這是卓大人安排的差事,所有人也隻能頂著上。
說完大事,還有無數小事要過問,卓思衡看了看曆本,問道:“這幾日陸續有即將述職的官吏自地方回到京中,中京府的官驛要安排好馬匹更輪,不要耽誤他們辦差的時日,還有核交手續也得盡快,今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會按照去年考課的結果進行調度或擢升,朝廷現下緊著人用,早些替他們辦完,我們也輕巧。”
負責的司吏署的負責人當即道:“下官定當盡心竭力,請卓相放心。”
卓思衡點點頭,似乎想起什麽又問道:“沈崇崖沈刺史是不是這兩日就要回來述職了”
司吏答道:“看牒文也就是今明兩日,伊津郡離帝京近,日子大差不差。”
“好了,你們去忙各自的吧,我再回中書省一趟。”卓思衡說完起身道。
每到秋天吏部最忙的衙門都是司吏衙門。
地方官員職權的交接要在冬季前完成,尤其是中京府以北,到了冬日道路難行,這時候再調派人員難免要耽誤時日,因此在司吏衙門有成文的規定,中京府以北地方官回京述職可以先行速辦。
官員述職的事情煩雜,沒個三五日根本不能理清,況且這之後還有好些道調任的手續,如果還是外派,又要再等中書省下達的告身書再開具牒文,總之,每個秋天的吏部都透出股腳下奔走生煙的忙碌勁兒。
伊津郡位於豐州,走運河南下到中京府算是快的,沈崇崖順利按照指定日期返京,來不及見家人一麵就匆匆趕來吏部遞交自己的職文簿錄等手續,忙了兩個多時辰才算喝上口水,剩下的就要明天再來核驗了。
因他個性練達卻又不圓滑,曾經在吏部時與沈崇崖交好之人不少,即便吏部老吏對沈崇崖也多有讚譽,此次回來辦事,遇見許多老同僚都恭喜他能自伊津郡歸來,更也有人主動暗中對他說還不知最後要給他什麽差事,卓大人在這種事上嘴嚴得很,半個字都不肯說。
沈崇崖卻暗道,他肯說,我也不敢問啊……
看著吏部人來人往,他小心翼翼問道:“那卓大人……今天在麽”
其實這種心態沈崇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算是卓思衡一手提拔的部下,自然與他更親近,實際上在卓思衡身上他確實獲益匪淺,已將其當做師學一生的典範,可他不能控製內心對卓思衡的恐慌感,就好像被貓捉過一次的可憐老鼠,見到胡子的影都要抖上三抖。
“他早些時候來過,又回中書省去了,如今大人兩頭跑,不可能在咱們這裏待上整日。”負責替述職官吏跑腿的小吏低聲道。
“這就好……這就好……”闊別了一年多,沈崇崖還沒做好再見卓思衡的心理準備。
“好什麽哪裏好了”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低吟,那蘊含在其中的笑意瞬間便讓沈崇崖汗毛倒豎,他戰戰兢兢轉身,長拜道:“卓大人……啊不……卓相好……”
因為頭壓得太低,他沒看到卓思衡翻起的白眼。
“我又不是餓了出來覓食,你一年多沒見老上司怎麽還和老鼠見貓一樣”卓思衡瞪他道,“怎麽還以為回來述職辦完就能跑麽”
“這個也不是……”沈崇崖緊張道,“就是太久沒見卓相……近鄉情更怯……對!近鄉情怯!”
卓思衡擺擺手讓小吏繼續去忙,示意沈崇崖跟自己去內堂講話。
沈崇崖一路上看到投向自己的目光,有豔羨也有仿佛默哀,看來自己不在這段時日,卓大人又在吏部老同僚心中留下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
為了彌補方才自己的失言,到了內堂,沈崇崖決定率先開口:“卓相不是在中書省麽,怎麽又急著趕回來”他很客氣和見外的才用了卓相這個叫法,整個人都很緊繃。
“聽說你今日會回來,所以想見你一麵,怎麽,不願意見老上峰麽”卓思衡眼也不抬眉也不動,坐進自己的位置上隨手撿起個奏章翻看。
“想見!”沈崇崖額頭都急出了汗,“當然想見!有好多事想和卓相秉明!”
“我這會兒有時間,你說吧。”
沈崇崖愣住了:“啊”
卓思衡看他一眼笑道:“說啊,不是想見我想和我說話嗎”
“伊津郡……都挺好的……”沈崇崖硬著頭皮道。
“嗯。”
“霞永縣的百姓……也挺好的……”
“嗯。”
沈崇崖喉頭不住翻滾,幹澀道:“那個……我和孔通判也都……”
“都挺好的是吧”卓思衡瞪他一眼,“你要不要再匯報一下你家裏的情況你家母雞下多少蛋你家仆人一頓吃多少碗飯”
沈崇崖不敢說話了。
“元峻,你膽子大一點,我不吃人的。”卓思衡說完自己都笑了。
說真的,越王和鄭鏡堂都沒這麽怕過他。
“太久沒見到大人了,我得適應一下……”沈崇崖用力吸氣道,“大人,我和孔通判大概或許可能沒有辜負大人的重托……他讓我問候您,並且告訴大人冬學進展得很順利。不過……其實這次入京我還有一件事想和大人說……”
卓思衡盡量努力讓自己更溫和一點:“你說就是了。”
“我知道大人讓我盡早述職是為了將我自外任調回,大人新晉為相,身邊自己人定然空缺,我能被大人器重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榮。可是……”沈崇崖再次深吸一口氣,好像能就此獲得勇氣一般,“可是豐州還有好多事尚待解決,尤其是伊津郡之前的爛攤子實難一二載撫平,我不想半途而廢。”
他說完長出一口氣,再去偷偷看卓思衡的反應,卻見卓大人也沒有生氣也沒有笑,似乎正在真正思考這個請求。
過了須臾,卓思衡才看向他開口道:“最近吏部打算實行一套新的考課磨勘製度。”
沈崇崖不知道這和自己說得有什麽關係,但心中有些好奇道:“大人……考課大年不是剛過沒多久麽”
“不是這種在一定時間裏的大型通察,而是讓吏部日常對官吏的擢升提拔有據可依、有跡可循。其中細則還在議定,不過有一條我會執意加上去,那就是四品以上中京府官吏若想任免,必須有過外放任職地方官的經曆。”
“那豈不是許多現下在任的帝京官吏不符合了”沈崇崖一驚,這可是個大變動。
“此法開始施行後,必然是要對現有官吏的年齡做個篩選,不能人人都要求他們遵循,先劃定範疇,再做打算。當然,此次恩科新任命的官吏就要嚴格以此為旨了。”
實際上卓思衡這樣選擇是為了不激化矛盾導致更有效的法令因為反對的人過多而困難重重,總要將一部分的次要利益慎重考量。
他和皇帝如果在這個時候樹敵頗多,今後更多手段豈不要步履維艱
這才隻是個開始。
“那……那我豈不是已經有了外放的經曆”沈崇崖腦子還算快,“難不成大人早在安排我的時候就想好這個法令了可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先皇他還……當今聖上也……”
“先皇還在世,當今聖上還隻是太子是吧”卓思衡無奈搖頭,“所有事情都是從一個想法的雛形開始才有最終落實的完備,也不是我一朝一夕可決定的。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希望你能明白,吏部在明年伊始會格外忙碌,我那時候未必就在尚書省盯著,需要個對吏部事物熟悉的人主導,你有經驗,又符合要求,是難得的恰當人選。而此法一出,你也不必擔憂伊津郡的燙手山芋無人去接,如果不出我所料,怕是好多近京州府的地方官會成為緊俏位置也說不定。”
看著沈崇崖猶豫的神色,卓思衡又道:“可你如果真的對伊津郡放心不下,我也會尊重你個人的意願,絕不逼迫你,這樣聽來我是不是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沈崇崖此刻也不知道該怎麽選了,他本身抱定決心來向卓思衡陳言,可是聽了這樣一番大動作,他又有些動搖。
“可是吏部做這樣得罪人的事情,我真的可以麽”沈崇崖說完又覺得自己表達的意思不對,趕緊習慣性補充,“我不是說自己怕得罪人,我是怕我沒有能力得罪人……”
“這個等你想想咱們再議。”卓思衡不為沈崇崖答疑解惑,隻輕聲道,“沈相……身體已是不大得行了,太醫說這個冬天很難熬過去,你剛好回來便去看看,怎麽說也是你的長輩。這個時候他是一定會見你的。”
聽說沈相的身體已到油盡燈枯,沈崇崖一愣,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隻點點頭。
卓思衡也不多留他,讓他安排好後續的事情,臨走前也不必非給自己一個交待,辦好述職返回伊津郡後再想想也來得及。
沈崇崖告辭後,卓思衡靜靜靠在椅子上閉目冥思。
其實方才自己的回答已經在剛才的告知裏了。
沈崇崖畢竟和沈相有親緣在,有時候,這就是得罪人的資本。
但是沈崇崖自己卻全無知曉,可見其真的從未有敢用過這個身份為自己謀私。但有時候身份特殊不謀私而謀公,也未嚐不是一個靈活機變的選擇。
但願這次見麵能給這小子一點魄力,讓他今後可以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卓思衡歎了口氣。
……
一連五六日,卓思衡皆在中書省政事堂忙碌,待到恩科的事務都已處理得差不多,終於可以休沐一日在家好好洗個澡睡到大天亮。
曾幾何時卓思衡最夢想的工作就是沒有伴駕勞動的翰林院侍詔,他每天看看書抄抄實錄,在滿是梧桐葉子的院內閑庭信步,於窗下謄寫各地聯名奏表與撰寫中書省下達的政令詔令……那種雖充實卻不忙碌、可以優哉遊哉的日子早在他生命中一去不複返了。作為即將步入中年的一國之相,他與清閑二字注定分道揚鑣。
但浮生偷得半日閑的竊喜還是有的。
卓思衡窩在書房榻上睡足午覺,好夢饕足後起來時卻見之前翻閱的一本《易經》就丟在手邊。
看到這本書,卓思衡又想起渾天監察院監正的話。
辰與龍麽……
兀自想了一會兒,卓思衡自嘲笑笑,瑤光公主的年紀根本也看不出什麽帝王之氣,目前隻能看出她對所有人帽帶有非常的興趣,不管誰抱,她一定要伸手去解去拽,再拿一截往嘴裏送。其餘什麽天賦天份帝王之相都言之過早了。
自己看來真是老了,盡在胡思亂想,有這個時間不如放空一下大腦。
卓思衡起身想去找本不費腦子的書看,書房的門卻跟響雷似的往左右各一拍,驚得他手上的書差點掉在地上。
一般這樣風風火火會跑進來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妹妹慈衡,但是她去了京郊義診並不在家;另一個就是佟師沛了。
“方則,你女兒在家裏你也這樣做表率嗎你這怎麽好為人父母呢。”卓思衡語氣說是斥責不如說是已經習慣,隻是略嫌棄一句罷了。
佟師沛反應快腦子靈,可偏偏都是用到狡辯上了:“我女兒比我可不拘小節多了,再說大哥你又沒當爹呢,未能為而無所言出,聖人都說沒有實際試過不好說別人短長,等你當爹後再罵我也不遲。”
“你這就是詭辯了,我是大哥,又不是你爹,二者全然沒有關係。”卓思衡雖是辯解,卻還是笑著在說話。
佟師沛就沒怕過這位大哥,隻道:“那你一直糾纏生不生孩子的問題,正經事難道我就不說了麽”
他說完也不等讓,自己坐到卓思衡身邊道,“大哥讓我去問蘇府尹關於考課磨勘法中外任資曆一事的建議,蘇府尹聽完也是深思熟慮幾日後才又叫我去轉達,他說,這其中涉及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咱們邊境還有幾個羈縻地,因臨近番邦夷漢雜居,需要處理的政務也更是複雜和難手,這些地方的官吏十分辛苦,怎比得上江南魚米之鄉那些地方的官吏如何舒適自在可如果外放到羈縻地和江南府周邊回京卻是一個待遇統一要求,那恐怕會有人心的浮動所致的麻煩。”
說了這樣一大段話,佟師沛接過卓思衡遞來的茶一飲而盡,又道:“還有一個問題,蘇府尹覺得,那中京府郊的官吏可一直都是同地方官一樣待遇的,在這裏任職又算不算外放想在考課磨勘法裏弄這個,他是支持的,總不好官吏任免總是按著些‘不成文的規矩’辦事,如今有律可依,對百姓和官吏都並非壞處,隻是這一碗水怎麽端平,還得你費心。”
卓思衡讓佟師沛去問蘇穀梁的意思,是因為蘇穀梁不願意在朝堂上對這些有爭議的事情發表任何個人意見。
此人實乃中京府成精的老狐狸一隻,油滑得很,如果是私下問,他必然就願意給出一些值得推敲的意見來,畢竟他和顧大學士是朝中資曆最老的官吏,單憑他們見得官場浮沉多年,這些人事任免上的事情也該谘詢他們的意見。反正這個考課磨勘法也影響不到蘇府尹,他手裏今後還能分到幾個優秀的接受過外任曆練的屬下,可謂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卓思衡聽罷感慨,這一問確實是有意義的,他也考慮過會因外任地域造成人心不滿,但蘇穀梁提出的問題更為直接:在人事劇烈變動的情況下,如何保證法度的公平性
這是資深官吏給他提出的問題。
“不過蘇大人確實覺得這個辦法很好,省得好些人往咱們中京府府衙塞些不三不四的家夥來,還得給他們收拾殘局。”佟師沛的話也不知道是他的抱怨還是蘇府尹的,“對了大哥,你也給我挑個合適的地方去外放吧!”
這句話令沉思中的卓思衡是一驚。
“你為什麽要去外放你從中京府出來便去到六部做尚書都是綽綽有餘的。”卓思衡問道。
“大哥你如果推行這個法令,萬一人家拿我來給你找事怎麽辦”佟師沛弄出一臉刻薄相來,擠眉弄眼道,“哦,你卓大人收拾滿朝文官手起刀落半點情麵也不講,可自己的親朋卻特殊照顧,在朝十四五年一任外放都無有,卻能穩坐中京府的要職,你姓卓的豈不是憑仗公器蔭庇私情表麵上大公無私,實際徇私枉法,自己剛設的律條法度都能在天子眼皮下麵搞特令”
卓思衡笑著搖頭道:“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蘇府尹信任你,你父親又是將你交托給他照料的,他隻要說會留下你,也就不會……”
“不,這樣不行。”佟師沛的神情從嬉笑迅速變為一副極其正經的麵貌,“大哥,我確實沒有過外放經曆,這是無法服眾的事實,我與你交好也是不避人的事實,我不願意因為我爹為我留下的蔭庇而讓你落人口實,況且在我心中,我爹真正給我找的蔭庇可不是什麽中京府的大樹,而是你才對。”
他說得如此認真,卓思衡聽得也是心潮澎湃,眼神都染了光出來。
“再者說,我可是在中京府混過的官吏,你給我塞到地方去,難道就會手忙腳亂不成天底下還有比此處更複雜的吏治麽或許有吧,但中京府乃是九州四海最大的衙門,這總是毋庸置疑的,我既然有本領在這裏讓人挑不出錯處,那到了地方,我也未必就不能長袖善舞。”
佟師沛說得十分酣暢,竟將茶當做酒一般豪飲而盡,再起身道:“就讓我試試看吧!這不單單是為大哥你,更是為我們的將來。如果今後我們有同樣的抱負和所求,那就必然會再次在朝堂上相遇,那個時候我也會有自己的話語可講,會有能幫助大哥的實在能耐,我的父親也會以我為驕傲的。”
佟師沛說得激動,卓思衡聽得更激動,幾乎眼淚就要落下來。他重重拍在這個自己在尚未踏上這條權力之路前就已經認識的摯交,心中有千百句話,但最終卻就化作了兩個字:
“珍重。”
這之後,卓思衡親自將佟師沛送至門口,他不忘叮囑佟師沛回去問問妻子的意思,又道:“此法最快也要在恩科後才會遞交全書呈奏,你不必急,我自有安排。”
“那時候大哥的安排會讓人指摘說是為了避嫌才故意給我差遣出去,何必如此就在冬日前吏部的選調將我入了冊吧,我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決不是一時意氣,這點大哥可以放心。”佟師沛笑著說完翻身上馬,又朝卓思衡道,“大哥也別太擔心別人了,你自己的路才最難走,我們追著你又有何難”
說罷,他瀟灑打馬而去。
恍如當年與卓思衡船上相邀的意氣風發之少年。
望著佟師沛的背影,在日漸寒冷的深秋之夜,卓思衡忽然領悟到了一個從前未能參破的事理:
其實每個人的命運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在不同的路上亦可交集。
領悟到這點後,卓思衡隻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與他擁有同一處終點。
即便此行注定路途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