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陰陽藏炁謂之葬(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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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叢林中,楚維陽一行四個半人借著幽深的夜幕與濃重的霧靄,踏著略顯潮濕的泥土,辨別著四下的方向,由劉道人引著路,直往那段坍塌的甬道走去。
    倘若想安穩些“拜訪先賢”,那麽重走一遍來時路,自然是最妥善的。
    與此同時,楚維陽將一隻手搭在那位王道人肩膀上,年輕人手指如鷹爪一樣,叩住道人的半側琵琶骨,手腕處,白玉毒蛇吐著嗡鳴聲,一點點揚起頭,湊近王道人後心處的位置。
    絳宮心室乃氣血之樞機。
    伴隨著不時間蛇信的吞吐,一點點無形無質的毒炁,被從王道人的絳宮心室中拔出。
    早在之前,楚維陽已經用同樣的方式,將劉道人與張道人體內的毒炁盡數拔出,故而這次照舊施為,除卻王道人似乎有些恐懼毒蛇,身形愈顯緊張之外,劉道人與張道人行在靈丘山的蔥鬱樹海之中,愈發顯得輕鬆愜意。
    事實上,除卻楚維陽與手上的白玉毒蛇,誰也沒能真切曉得那無形物質的毒炁尚未發作之前該是個甚麽感受。
    甚至掌握了《青竹丹經》的楚維陽,也未必敢說多麽了解這種極高品質的毒炁。
    隻有親自吐納吞噬著毒炁的玉蛇,傳遞給楚維陽陣陣的歡喜情緒。
    想來是大有裨益的,想來這毒炁也是十分厲害的。
    至少劉道人和張道人是這樣想的。
    他們因是生出了一眾無法言喻的鬆弛感,仿佛隨著這一番施為,是百病祛除,沉屙痊愈。
    這種鬆弛感,甚至教劉道人失去了些謹慎。
    踏在山林之間,他忽然回過頭,頗有些大膽的看向楚維陽。
    “看罷,曠野裏討生活,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看到的都是這樣的荒蕪蒼茫景象,道是修行能得享天年,多活些日子,也不過是多受幾日苦罷了。”
    “我們哥幾個,一輩子看到頭,盡都是這樣的光景。”
    “反而是道兄,出身庭昌山,端的是教人羨慕。”
    “也不知那山中修行該是甚麽樣的仙家盛景,道兄,不妨與我們分說一二,也教我們開開眼,見一見世麵!”
    話音落下,楚維陽聽著這有些似曾相識的要求,並沒有拔劍,但也沒有說話。
    他隻是冷冷地看著劉道人,病體煞白的臉色在幽暗夜幕下愈發顯得陰翳,一雙鬼蜮裏鍛煉出來的眼眸,那深邃的幽暗,甚至要將四周的霧靄吞噬!
    楚維陽隻是這樣沉默的盯著劉道人,一直盯到劉道人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然後那種牽強的臉色逐漸變得尷尬起來,最後劉道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狼狽的避開楚維陽的目光,卻又不知該看向何處。
    正此時,白玉毒蛇縮回了楚維陽的袖袍之中,年輕人這才輕輕地拍了拍王道人的肩膀。
    “好了!”
    楚維陽慣常嘶啞的聲音響起,回響在樹海與濃霧之中,愈發顯得朦朧模糊。
    可到底有人的聲音響起,那種陰森如同鬼蜮的緊張氣氛隨即一掃而空。
    眼見得劉道人這裏咧咧嘴又要笑起來,楚維陽冷冷地雙眸再度像是手腕的毒蛇一樣盯上了他。
    “差不多得了罷!”
    “真想知道庭昌山中是甚麽樣子?”
    “便是我敢說,你當真敢聽麽?”
    “自個兒晃一晃頭,是不是教毒炁種進了腦水裏!若真個要發病,最好提早說,我在這兒就了結了你,省得到了甬道裏邊,再讓你一個人害去全數人性命!”
    “難聽的話本來不想說,本就是今日道左相逢,有些話說出口難免傷情分,可若不說,一而再,再而三,難免惹出更多禍事來!”
    “劉道友,你也不是頭一天在這曠野裏混飯吃了,禍從口出的道理不該不懂。”
    “能活到今日,你這個是這樣輕佻的人?”
    “不。”
    “我覺得你是在試探,試探我,或者是試探庭昌山!”
    “不用再解釋了,道友最好不要再說話,但類似的話若是再教我聽見一次,陰司泉路上,莫怪我翻臉無情!”
    寥寥幾句話,登時間,教劉道人漲紅了臉。
    他似乎是有些羞惱。
    隻是到底如同楚維陽要求的那樣,沒有再說一句話,朝著年輕人點了點頭,便折過身去,獨自走在前麵帶路。
    原地裏,楚維陽的眉頭卻微微皺起。
    那環繞著自己身周淡淡散逸開來的煞炁,連煉氣期巔峰的閆見明都能夠影響,又更何況是本就身中毒炁的劉道人呢。
    話出口注定要傷人,可楚維陽卻又不得不說。
    因是,這一場短暫的鬧劇之後,長久的沉默與死寂籠罩在眾人之間。
    而那幾乎凝固的沉鬱氛圍,幾乎在生動形象的朝著楚維陽昭示漫漫前路的某種孤單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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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海另一處。
    似曾相識的靈紋雲篆顯照在半懸空中,首尾交織,勾連成一道道禁製,化作無形的帷幕垂落而下。
    如今隨著閆見明一道法印打落,那帷幕的一角掀開,淳於淮與閆見明一前一後,直直闖入禁製中去。
    平坦的空地上,一座木樓坐北朝南而立,最前麵的門上掛著似曾相識的牌匾,牌匾上很沒有新意的寫著三個篆字——摘雨樓。
    仔細看去,連字跡都和之前的“摘風樓”三個字相差無幾。
    這會兒,淳於淮最先站定在摘雨樓前的空地上,一手並稱劍指高高揚起,指尖挑著一枚明黃符籙,哪怕沒有法力包裹,其上仍舊不時間有靈光兜轉而過,閃瞬間凜冽的氣機,教人不寒而栗。
    隻是這手高高的舉起,卻長久沒見再有落下。
    淳於淮整個人似是僵在了那裏。
    七情上麵。
    登時間少年整張臉都要扭曲成一團,那是某種希冀短暫落空之後,源自於少年心性的某種近乎於暴虐的憤怒與不甘!
    熊熊怒火直衝天頂,雙眸中的殺念讓淳於淮在某一瞬間有著強烈的衝動,想要幹脆直接將手中符籙打落在閆見明的身上!
    真個是一丁點的事情都辦不牢靠!
    南行路上接二連三的在閆見明的身上出差池,東山淳於家與庭昌山的千秋大業,幾乎要生生毀在這一個人手裏!
    偏生他還自覺是甚小聰明,尤不知錯處!
    更教人恨得牙根癢癢……
    一息,兩息,三息……
    好是過了一會兒,淳於淮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教扭曲的麵容一點點恢複平靜。
    即便是如此,淳於淮也沒有轉過身來,隻是擰著脖子,回頭瞥向閆見明。
    那道符籙被收進袖袍之中,淳於淮指向那摘雨樓,用冰冷到不含任何情緒的眼睛看著緊緊皺起眉頭來的閆見明。
    “師叔,閆師叔!你告訴我,人呢?你安排在這兒的人呢?”
    直至此刻,閆見明似乎終於意識到了有些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範疇。
    哪怕麵對的是淳於淮,他仍舊不禁慌亂起來。
    “這……我當時確實將他安排在了這裏,隻告訴了他摘雨樓的位置,甚至在後麵跟了他一段路,隻是為了回去接你,這才……”
    沒等閆見明說罷,淳於淮就擺了擺手。
    “所以說你沒有看到他住進摘雨樓中來?”
    “所以說你就這麽把人給跟丟了?”
    “你接著回去接我?接我做甚麽?”
    “你那是在急著把我往回趕!”
    越說著,淳於淮心中越是怒火激湧。
    “閆見明!你放心!等回到山門後,蠆盆、劓殄、刖足、灌鉛、斷椎……”
    “我一定讓你自己選——!”
    話說到最後,淳於淮緊咬著牙,一字一句幾乎是生生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聽了這一句,幾乎一瞬間,閆見明額頭上,一層虛汗冒出,立時間就要往下滴。
    他兩隻手半抬起,也不知是在擺手,還是害怕的在原地裏打擺子。
    戰戰兢兢地開口,顫抖著的音調也勉強湊成字句。
    “我本意……師侄……我真真是為了你好啊……”
    “我……”
    “我甚麽都不明白……”
    “這會兒……該怎麽做?”
    許是怒極,這會兒,淳於淮反而再度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他的言語之中不再憤怒,反而是一派平靜。
    教人更為恐懼的那種平靜。
    “還能怎麽做?掘地三尺的去找!反正話我是撂在這兒了,你,和那個劍宗逃囚,你們倆隻準一個活著離開這片樹海!”
    “我知道,你事先是甚麽都不明白的。”
    “哪怕你小聰明再多,再能壞事兒,我都不該怪你的,更不該對著你大吼。”
    “庭昌山倘若要成聖地大教、正道玄宗,就須得有長幼尊卑。”
    “閆師叔,我以前的時候,向來還算是敬重你的罷?”
    “可你需得繼續活著,才能夠是我的好師叔!”
    “我就在這兒等著,等你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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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站住——!”
    “你再動可就踩著我腳了!”
    “你們就是在這兒用符籙遁逃出去的?”
    “差不多了,散逸開來的毒炁沒有太多,有我這靈寵在,便無須顧慮這個,劉道友,找找地宮那一角塌在哪裏,咱們直去地宮正殿罷!”
    黑黢黢的地下甬道之中,幾個人一字兒排開,小心的在黑咕隆咚的甬道裏一點點往前挪動著。
    因是明白了甬道和地宮裏有著毒炁彌漫,更唯恐再點上火燒灼,會有甚麽莫測的變化,一行人就這樣摸著黑,甚麽也瞧不見的,生生挪到了這兒。
    當然,也不是甚麽都瞧不見。
    至少,此刻的楚維陽,在這樣似曾相識的熟悉環境裏,幾乎可以真切的瞧見眾人的身形,瞧見甬道殘碎的石塊上麵歲月銷蝕而過的痕跡。
    這是曾經數年中鎮魔窟裏艱難的生活帶給楚維陽的饋贈。
    一路上緩慢的前行,倒是教楚維陽將那些痕跡仔細的看了個遍。
    那些歲月銷蝕的斑駁痕跡下,原本應該是一些華麗的浮雕的。
    可留到如今,能夠教楚維陽勉強辨別清楚地,隻有浮雕中原本幾道深邃的刻痕了,大略的看過來,有道人步虛的縹緲身形,有花鳥魚蟲以和諧融洽的方式像畫一樣排列著,有幾種恍若是鼎、甕、尊、簋之類仿佛用於禮祭的器物。
    再後麵,便隨著甬道的坍塌,徹底化作齏粉了。
    這樣的景象,看的楚維陽很是痛心。
    也許,那道人的步虛身形上,就詳細記載著某種無上功法的修行方式。
    那像畫一樣的花鳥魚蟲,就是某種至高玄功的存神觀想之圖。
    而那些禮祭之器,或許是些極高品質的法寶祭煉之秘術。
    可是這些都成了灰燼與塵埃,那粗淺的刻痕再也無法承載這樣的法統與傳承。
    前世裏諸如此類的繁多記憶湧現,重重的擊在楚維陽的心頭,讓他一想到這些,就幾乎要心痛的無法呼吸。
    等等——
    呼吸?
    再等等——
    人呢?
    楚維陽猛地晃了晃腦袋,不知何時,自己的身周竟然已經空無一人。
    甚至隨著頭顱的搖晃,連背負著的籮筐,在這一刻也察覺不到了重量。
    更重要的是,縈繞在這具病體上的,源自於煞炁與功法的那種持續地痛楚與饑餓,竟也煙消雲散去。
    仿佛是因為想到了前世今生的緣故,楚維陽的思緒這會兒躍動的幾乎不像是自己。
    從摸金校尉想到發丘中郎將,從文物上交想到墓裏蹦迪……
    瘋狂湧上來的記憶幾乎要將楚維陽的心神淹沒,那種不受控製的思緒洪流讓楚維陽幾乎再也無法維持正常的神智與思考。
    正此時,忽然有濕漉漉的感覺從右手的虎口處傳出。
    一瞬間的刺痛,讓這種虛浮的眩暈感覺恍若冰雪一樣的消融。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楚維陽仍舊站在原地。
    與此同時,那種發源於神魂深處的痛苦與饑餓讓楚維陽真切的辨別著眼前一切的真與假。
    恍惚間,竟是某種悵然若失的遺憾。
    緩緩地收攏著心神。
    身旁,張、王兩位道人橫躺在地麵上,睡得正深沉。
    抬頭往遠處去看,那地宮坍塌的一角,那勉強能夠一人通過的窄小通道前,是劉道人臉朝下趴在地麵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般端看著,四下裏便再也沒有了別的變化,抬起手輕輕地撓了撓纏繞在右手上的玉蛇。
    楚維陽隻幾步,就走到了劉道人身旁。
    那股忽然爆發開來的濃烈毒炁,便是源自於這道地宮裂縫,教眾人在無知無覺間中了招。
    手腕處,是玉蛇前所未有的歡快嗡鳴,它貪婪地吐納著毒炁。
    沒顧得上理會劉道人,低下頭,楚維陽看向那塊塌掉的碎石。
    仍舊是斑駁的痕跡,但卻比之甬道中淺淡了許多。
    仔細端詳著,楚維陽隱約看出了兩個古篆字跡——
    紫蟾!
    。